那天,他跟她说自己是因为营养不良被送进医院时,她的确不愿也不肯能相信。女超人一样勇猛健康的卯卯怎么会因为这种事丢脸,她从小都没有患过比发烧更严重的病。
在巴士上的时候,她吃了一块方糖。以防再次晕倒和缓解紧张。
从小,只要紧张她就特别容易饿。仿佛身体里所有器官的运动量都随紧张感带来的刺激,拼命且粗暴的消耗体内的糖分。
到了LD,她很自觉地坐那部专用电梯上楼。
敲过门,门内传来一声不高的应答声。她推门进去,顾铭坐在办公桌后面,只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了句‘先坐’就又俯首看桌面上的文件。
在沙发上坐毕。她心里又纠结起来,那天他直接坐在那个位置的话,她就不会闹出那么严重的失误。他是故意整她,才故意设下那个局。
她对此刻身处的大办公室,心里有阴影。
还是上回的那个女秘书端了杯咖啡进来,很和气的对她说了句‘请用’就出去了。她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CoCo Chanel的,跟肖洁用的19号稍有不同,有清新的花香味儿。
“谢谢。”她说,杯子里飘溢出的咖啡香很快的翻盖住那股淡淡的香水味儿。
与她相隔不到一米的顾铭不停歇的翻手里的文件,偶尔用一支好看的钢笔在文件上写字,大概是在签名。
她从晕倒那天回去后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怎么能有那么多时间做两份很消耗脑力的工作。他怎么能一边设计那么充满艺术色彩的时装,一边做那么繁琐又枯燥的管理层职业?
因为职业关系,她见识过很多优秀的男人,譬如肖洁爸爸肖国强,譬如齐喆,譬如她很多在京担当要职的大学同学;再远一点话,还有很多现在的VIP客户。他们都只是针对一样职业,定位在一种能力上,术业有专攻。可是,顾铭,他不同,他竟能把那么不相干的两种工作玩转于手掌之间,游刃有余。
这是因为人格么?他是不是因为这种原因,所以才有双重人格,所以阴晴不定?卯卯边喝咖啡,边想。他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
直到一个人影挡住了窗外射进来的光,一个黑影罩住她,她才回过神。抬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忙完了?”她问。
“想什么表情那么暴。力?”他在她对面坐下。
“你跟公司其他人也这么说话?”她问。他的用词实在…与肖洁很像,肖洁曾经说,童卯卯你想什么想的那么露。骨。是他们在国外呆久的原因么,用词一点都不懂得含蓄。
“没有。”顾铭很诚实的摇头,“在公司,稍微有点常识的管理层都不会用这样的词给下属造成困扰。”
卯卯在心里暗自纠结,“那你凭什么给我造成困扰?”除开‘暴。力’这俩字,就没别的形容词能用不成?非得让她好不容易接受了‘露骨’后,又重新习惯‘暴。力’这么暴。力的词,用在她自己身上。
“你不是我下属。”他说,把一个文件夹丢在桌上,“喏,你任务。”
卯卯看见一大摞的资料夹在文件夹里,跟她前次翻译的那叠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这么折腾她,赶明儿她又得进医院一趟。只是下次,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现场及时把她送去医院。或者,更悲惨一点,她自己打电话叫救护车。
“怎么,有问题?”他翘首看她,卯卯扭曲了一半的脸不自然的舒展开,“没有,没有。”她慌忙的摆手,整整重复了两次‘没有’。
顾铭不做声。
“什么时候要?”她问,心焦。
“越快越好。”
什么叫越快越好?这样模凌两可的答案比上次那样更揪心。至少给她一段明确的时间,好让她做个生死的准备。
“你,什么意思?”
“下周三之前要。”他耸耸肩,说道。
“下周三的话…还有,”她忖头算,今天星期四,加上今天的话…童卯卯还没来得及发挥她的算术能力,他已替她算好。“还有六天。”
她看了他一下,果然脑子很快。她把手里的材料翻到最后一页,看见页脚右侧的页码刚好是六十二。
“一天十张。”这个周末又有的忙的了。她在心里盘算后得出结论。只是不知道,熬完这么些天,她又得掉一把头发。
“看来需要牺牲你的周末。”顾铭挑着剑眉,嘴角拉开一个她不熟悉的弧度。
“这不正是你要的结果。”卯卯闷闷的把东西收好塞进包里,站起来。
“要走?”他正襟危坐,轻轻的抬起眼皮,漫不经心。
“顾老板还有其他事儿要吩咐?”她踩着高跟鞋,扭过头用很奇怪的眼光看顾铭。一句吩咐立即表明了两人所处的不同立场。
顾铭俯身过来,她立刻觉得鼻息里充满一股带有原始侵略气味,现在靠近她的不仅是一个男人,更是一只雄性生物。
“这一个星期里,记得电话24小时开机,任务可能随时有变化。”他俯首对卯卯说。
“明白。”她伸出食指抵住他的胸膛,“现在,你可以离我远一点了。”
她收回那根刚刚触摸到很结实胸肌的手指,后背滑落一串的冷汗。
再这么下去,她得提前去医院输两瓶葡萄糖。
每次来LD办事她都容易加快消耗血糖。
说完话,顾铭看见一个女人背着一口湖绿色的单肩包,乌泱泱的撤离出他的办公室,鸟兽散了一样消失在他眼前。
“什么,任务可能随时有变化。”童卯卯把咬在嘴里的笔愤愤的拔出来,学着顾铭当时的语气和声音自言自语,“真是搞笑,整的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特务勾当!地下党都没这么讲究。”她翻着摊在一边的那本蓝皮大字典,感慨她这宝贝小蓝本也得跟她在家消耗些日子了才能回本部。
肖洁悄悄的阖上房门,绕到阳台上,摸出手机,摁了拨号键。
天空里是萧瑟的黄色,街边的黑铁铜灯孤立的插在那里。
电话接通了,肖洁冷冽着脸,“在干嘛呢?”
从客厅望去,她的背影钢铁一样笔直,“你丫的,自己在那边逍遥的看美女,把童卯卯折腾的更傻了。你到底让她做什么了,现在都一个人自己坐在桌子前自言自语了。照此下去,精神上的残害度得上拨一台阶。”
她在和顾铭打电话。昨儿一回来,童卯卯就像一只濒临死亡的狗一样,垂头丧气只知道翻字典和往翻译软件里打字母。
“得,反正万一童卯卯同学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就准备好找人给你收尸。”肖洁说完话,毫不犹豫的掐断了通话。
再次回到房间,肖洁的手里多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每次她有一堆忙不完,自己又帮不上忙的工作时,她都用一杯溢满了爱心的黑咖啡来减轻内心的愧疚感。
“顾铭那小子又折磨你了?下次有空,我一定替你好好收拾他一顿。来,喝点咖啡提提神。”肖洁站在一旁极尽谄媚的笑。
卯卯端起那杯装在白色咖啡杯里的猫屎尿喝了一口,心情随着馥郁的咖啡香一起飘荡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能让肖洁这么对敌人比毒蛇还要恶毒的女人对自己这么肉麻。
小A以前对她说过这么一句话,“童卯卯,我研究你很久了可终究还是没弄明白,你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那么些从来眼高手低、啃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对所有人都能够不屑一顾,却一见到你个个都忽然间矮了半个头,对你不是狗腿就是巴结又讨好?你说,你到底是有邀月宫主的美貌,还是有白莲教教主魅惑人心的巫术?”
她的确什么都没有。
那时,她只对小A说,你武侠小说看多了。成天不是前世仇人就是邀月白莲教什么的,这是将来去外交部上任同志该有的精神面貌吗?
“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你们之间冥冥之中有理不清的缘分。好吧,暂时撇开是孽缘还是什么恶缘,这点你必须承认。先是在圣安城不期而遇,然后又是因为工作关系频繁见面,情况有些不妙。”肖洁两手撑在桌子边缘,目光望向窗外。虽然她自己从来不相信‘缘’这词儿会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但这个字她却能常常从卯卯那里发觉,像只嗅觉敏锐的美洲豹。
“有什么不妙的?”卯卯放下杯子,骨瓷杯子在白色的托碟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咔’。她伸出瘦的不成手样的十指,飞快的敲起键盘。房间里,除了那空前绝后的一声响后就是笃笃的打字声,像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声。
“你们俩的孽缘啊。”肖洁转过头把玩着卯卯那一头又长又蓬松的招魂幡。当年她开玩笑说,齐喆就是拜倒在这袭又黑又长的灵旗下。卯卯直到现在也还经常打趣说,如果肖洁也留这么一头招魂旗,被她征服过的男人就不是用十位数计算了。
“呸,我才不想跟他有什么缘!”卯卯一边玩命的把在肖洁看来形状怪异的德文转变成憨态可掬的英文字母。
肖洁直起身,左右晃动着腰。“好了,我就不在这儿自讨没趣了,看来没个十天八天的,你这也是弄不完这么厚的一叠了。都能出本书了,丫丫的,怎么会这么多。”肖洁嘴里替卯卯打抱不平,心里却直直的吐了口气,她这要是当年跟着童卯卯在学校再学德语的话,现在坐在这桌前天昏地暗的玩命的就是她们俩儿了。不是她不够义气,是她真的没学德语的天赋。
卯卯端起咖啡豪饮了一口,对肖洁说道:“这一个星期又不能陪你玩儿了,姐姐得趁着年轻多赚点养老的本。”
“你那头毛又该掉一撮了。”肖洁看着那一头长发啧啧道,她一边甩头一边对卯卯说:“什么时候弄好了记得吼我一声,一起出去喝一杯。没事儿的话,我先飘走了啊。”
“行,你就趁机失踪吧。”
在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卯卯终于回过头肆无忌惮的把肖洁从上到下的侵略了一遍,“悠着点玩儿啊,别一天到晚消失的不见人影空见花。”老妈子的语气和神情。
肖洁一只手抓起一旁的LV包包,“那姐姐先走一步,冰箱里的食物够你消灭的么?一个星期多?”
“够了够了。”卯卯已经不耐烦的冲她挥手撵人,丢给肖洁一个虾米一样弯曲的背影。
没隔多久,客厅外响起空旷的一记关门声。她知道,肖洁已经走了。而且,在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她们可能不会见上一面。她忽然就开始想念起肖洁。那个不管发生什么事,总会义无反顾站在她身边,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的女人。
肖洁钻进停在门口的保时捷里,直奔陈可嘉女士的公司。她家老佛爷早上发话了,再不去公司开会,革除她的海外开发部总监头衔下周就要提上股东大会的议案了。
为了保住她这肥缺,再怎么的,她也得去露下脸了,不然对不起她家老陈。
半个小时后,肖洁坐在离陈可嘉董事长右手边第二个位置,硬着头皮听一段又一段漫无止境的报告。她觉得,将来这公司要落在了她手里,她一定要找个代理总裁来帮她管理。把时间消耗在枯燥且乏味的会议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变相自杀和自我摧残。
终于熬到散会,肖洁一溜烟跟着她妈上了电梯。
“妈,最近业务不好?”肖洁站在陈可嘉身旁,整整比她妈高出半个脑袋。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态势。
陈可嘉目视映在电梯门上的母女俩的影子,“原来你也有在听?”电梯里就她们娘俩,大方的说起了自家话。
肖洁翻了个白眼,她有那么阿斗么,非得把话说绝了心里才舒坦?“有什么阴谋拯救?”
陈可嘉也白了肖洁一眼,“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肖洁真是像她爸说的那样,给野惯了。肖洁嘿嘿的干笑起来,于是便改口道:“陈女士可有啥好策略?”
果然,人话也换来了回答,只见陈可嘉胸有成竹的说了句,“方案有两套,先实行方案A,实在不行,方案B再调出来。”
女强人的派头。
“不愧是陈可嘉女士啊。”肖洁瞬间就竖起大拇指,遇上这么个厉害的老妈,她这下半辈子的逍遥日子有着落了。
随即,见肖洁刚要放松,就听见陈可嘉眯着眼睛对她说:“实在不行,到时候,你也不能坐视不管,该出力的时候你也不能有半点的松懈。孩子,懂吗?”
“就我呀,我能干什么好勾当啊!”肖洁嘟嚷着笑起来,小打小闹打架这些小勾当她比谁都强,做生意这中需要尔虞我诈的大勾当她就不行了。
谁说的,她就是只纸老虎。
电梯到了,陈可嘉率先出门,脚上的反绒黑色高跟笃笃笃的踩在肖洁的心坎上,嘎哒嘎哒的蹦的清脆。
肖洁知道,她妈嘴里的出力是什么意思。
伦敦LD百货大厦的高层会议室里,一项又一项的议案被提上日程,然后又有一项接一项的议案被否决掉。
顾铭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正中间,把一份计划书丢在一边。
室内的空气瞬间坚硬起来,飞旋在半空中的透明气流顿时凝结成冰块,生生将在场的所有人冰冻在玻璃试管里,变成一个个冷凝起来的有机生物体标本。
“这就是你们商讨后最好的议案?”顾铭举起一个文件夹,凛冽的目光像一道犀利的闪电划过所有人的脸。他把文件夹丢在一堆文件夹堆砌而起的小山丘上,没有说话。
从他的左手边开始,顺时针看过去,他几乎能看见那群身穿昂贵西服或套裙,身上喷洒百货店里最名贵的香水的衣冠动物刷刷的垂下头去,乌泱泱的一大片漆黑的脑袋映在莹白的日光灯下。
暗无天日。
他沉默的用眼神杀戮过每个人的身体和表情,绷着张假人一样没有表情的脸,依旧不说话。把无言的鞭笞用刑到每个人身上。
坐在他隔壁的某个金发男人是受迫害最大的一个。男人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潺潺的滑过三道冷汗,被贴身挺括的白色衬衫迅速的吸收进去。
会议室里的局势紧张起来,就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那种惨淡的心情完全是因为等待。张爱玲曾经形容过的,大考前的心情,如约而至到每个焦虑等到审判的人群身上。
好半晌后,把人折磨的遍体鳞伤后顾铭终于站起来,冲着黑压压的一片脑袋说道:“明天会议,给我一个最好的方案。”
锋芒毕露的目光扫过一遍后迅速收起。
秘书跟在他身后,一起了那间大型会议室。
顾铭一出门,身后的那群人像突然从密闭了一万年棺柩里释放出来透气的埃及古僵尸,纷纷动起来,很快的就鸟兽散了。
伦敦出太阳了。阳光透过埃及蓝百叶窗照在卯卯坚凝的脸上,她收起窗帘,从房间里踱步到厨房烧开水。
火炉上的烧水壶噗噗的从细长的倒水口里冒出丝丝白气,很快的,那些温热的气体便在寒冷的空气里凝结成水珠。卯卯把材料带到厨房里,在那长长的木头桌子上不停的做标注。
壶盖嘟嘟的掀开,她把手里的那支笔搁在桌上,走过去关掉火,把一包速溶咖啡粉倒进杯子里。深褐色的粉末洒落在杯子底,她拎起水壶往杯子里注水,汹涌而下的沸水把沉淀在下面的粉末激荡起来。一根细小的银匙轻轻的在杯里搅拌,迅速扭成一个圆形的褐色漩涡。
她回到房里,把咖啡和材料放在笔筒旁边的杯垫上,很快的又投入进去,直至伦敦的日落再次跌进地平线彼端。房间里,只有一盏乙字型的台灯亮在空洞的黑暗里,发出白茫茫微弱的光线。
早餐是一杯咖啡,午餐是一杯咖啡和一个三明治,晚餐是六只上次买的国产冰冻饺子。她的一日三餐,全是简便且不费时间的食物,符合她目前的时间观。
童卯卯在那只椅子上待到第二天天亮的计划被打破。如果没有九点半的那个电话,一切大概不会发生任何改变。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从满桌子散乱的纸张里找出那只白色的手机,接通后直接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与每次繁忙时一样。像她在北京时看见的快递员那样,一边发货一边接电话。
“Hello。”她说,眼睛穿过厚度适中的镜片射在蔚蓝的电脑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