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陪太太从香港乘坐快艇抵达澳门码头,已是黄昏时分,我喜欢在海上颠簸的感觉,仿佛是和快艇一起迎着暖湿的风在海浪上飞跃。逃离的是快速且挤压得透不过气的国际都市,我常担心香港的土地负荷不起耸立的楼宇和不知疲倦的人群。故地重游踏上澳门的土地,我长长地舒口气,脚步轻松而缓慢得多,太太终于目睹我讲述过的与拉斯维加斯、大西洋城齐名的世界赌都,满眼流淌着稀奇。
朋友盛邀我们在一个寂静的山下吃葡式大餐,原谅我的中国胃,实在不敢恭维这享誉天下的西式美味,用餐酒和马介休,也就是鳕鱼草草地点缀了一下唇舌。不过,餐馆阔绰而高雅的氛围却诱惑我的视线,温馨的感觉让我进入酝酿诗歌的状态。
当然,我知道这只是澳门夜晚的前奏,它的本性决不是如此。柔肠会蒙蔽你的眼睛,寸断才刚刚开始,澳门是一展身手之地,看尽尤物之身,伸展运气之手。赤裸的夜呀,剥光了人心的外套,把人性中最致命的弱点赌性和色心,堂而皇之地摆放出来,肉搏的,尖叫的,疯狂的,玩的就是心跳,就是热血沸腾。在这里,你的眼会直,你的心会抖。血盆大口不吐骨头的赌场,下的赌注和赢输大概是全球最大的,数分钟内几经人间悲喜。
用钱高筑起来的晚上要远远长于白天。
尽管被安顿在葡京酒店,我并不适应资本主义的奢华,尤其体会到楼下的沸腾。人啊,在这样的夜晚里,如兽。
贰
不断有痛苦的脸,挑逗的眼闯入我的睡眠,当清晨太阳把它的问候透过纱帘撒在床头时,异常的安详,仿佛在另一个空间。习惯早起的太太说:昨晚,澳门已被夜幕挡住了,我们清清楚楚地去看看这座城市吧。
澳门在筋疲力尽的夜生活过后,肯定要晚起的。我也像是从被缁布盖住的魔盒里走出来,阳光拌着凉凉的风轻抚出一片静谧的街市。我和太太一路散步,满是疑惑,这个纵欲之都的两面性反差如此之大,可以让狂躁达到极限的城市是不是太健忘了?整个澳门亮堂起来,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惊心动魄的事。在几个小时前的亢奋、泪流满脸、不堪入目就这样被驱散了,归于隐匿意味着心平气和的淡泊。我更愿意将这个弹丸小城叫镇,在这里完全可以不需要地图,你的脚很快就会熟悉每条街道。多年来澳门就像香港身边惹人疼爱的小侍童,简约得寥寥几笔,既找不到宽阔,也罕见挺拔,但有一股朴素的乡风扑面而来,陌生的旧式城市情调将我们引入民国的老照片里,成为年轻时候的外公外婆。
叁
葡萄牙人称雄世界的时候,还无力砸开中国的大门,在1553年他们栖息澳门,通常的说法是骗居,是最早盘踞在中国土地上的西方殖民者。当年的渔村,寻找生动了几百年的世间冷暖,澳门东方文化的气质其实从未被掠夺去,在这点上,香港差距甚远。
妈祖阁留了五百年,谭公庙、菩提园都是殖民统治下清扫不掉的佛道精神,澳门的博物馆、炮台依然让我们频频回首沧桑历史,甚至小小的邮票都在不断地用浓郁的中国民风向世界传递一座小城刚强的内心。这种对历史和文化的尊重姿态,使微型的澳门有了厚实的底盘。
圣保罗教堂历经数次大火,剩下的前壁成了著名的大三巴牌坊,西方风格的一面墙喊成东方建筑语言中的牌坊,这种隐喻方式使古旧、破损的废墟竟当作了澳门的标志性建筑。记忆的疼痛固化在具有历史感的残骸里,我陷入悲剧情感的审美中,澳门呵,保持着超常的冷静和深邃。于是对太太谈了一个假设,如果放在内地的某座城市,很可能产生两种结局:要么有碍观瞻,拆了,要么轰轰烈烈地把它改建成新的。太太点头说:“概率很大。”是的,我们的这种蠢事做得还少吗?
澳门在毗邻的珠海现代都市气息衬映下,更像老城,让我们看到了一具完整的历史骨骼。
一座让我们难以识破的城市,不知哪里是它的真,哪里是它的假。阳光下它失去了火热,月色里它忘记了温柔,恰恰相反,它把温柔交给太阳,火热交给月亮。原来有两个澳门在向我们招手:推开白天这半扇门,人文地基上建立起温和古朴的澳门。推开晚上这半扇门,一座城市进行着生存的突围,澳门被打造成男人天堂,野性豪放的澳门,妖媚浓情的克娄巴特拉在南中国的一个半岛上复活。它们竟然互不侵犯地同居在一块并不宽敞的土地上,就像葡萄牙文化和中华文化相安无事地聚集一堂。
白手起家的澳门,混血的澳门,放荡不羁的外壳内聚集着让我们缅想的内涵,其实包容正是中华民族的特质,喝着澳门这盅东西文化烹调出来的老汤,过瘾。
我和太太站在高处,骋望浩瀚的海洋,不知从哪里传来童声的歌谣:“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情深深,意切切,哦,就是那首澳门回归时风行的《七子之歌》吧,它在城市的上空和白鸽一起旋转,飞扬。
2010年5月29日午于拾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