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六七年前,从乌鲁木齐向东,我领着大伙唱着《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出发;又一年,从甘肃向西,又哼着“咱们新疆好地方”进疆,吐鲁番清亮的水响再度洗我的脸,濯我的足,回应着我的嘹远。
壹
吐鲁番的意思竟是“富饶的地方”,我存疑,这个名字对眼前景象的概括出入太大。
这是一片熄不住火的炉底,火焰山的天空没有翅膀,芭蕉扇从《西游记》里取出时,想必就已经烧烤殆尽。艾丁湖的死气、故城的废墟和干尸们注释这片灾难的土地,“希望”是多么艰难说出口的词汇,连大地都对自己绝望了。
可我并没有传染到这种绝望。尽管隔了一层厚厚的鞋底,我的脚板依然有针扎般的滚烫,浓烈的酒精体的阳光将我的皮肤刺激得火辣,像密密麻麻嘬吸着体液的嘴,喉咙仿佛沾满了干燥而琐碎的沙粒,渴望水的释解。我坚持行走,像一只没有表情的橐驼,寻找吐鲁番古怪脸庞的另一半。
是的,很久很久以来,兵刃、贪婪和风的联军围剿着这里的城池、建筑、佛像以及壁画,但我在一具青年女性木乃伊微笑着的神态上,看到了这块枯荒的土地生生不息延续到今天的力量。
因为她率真的笑,这具干瘪的木乃伊变得湿润。
废墟的咫尺之地能听到冬不拉欢快的琴弦,在不该有人烟的地方有了人烟,难道天堂就在地狱的屋顶耸立?
贰
我敢肯定,吐鲁番也想飞翔,看那些遮天蔽日的沙暴,就知道它的愿望有多强烈。
神话的上卷是杜撰出来的虚拟,神话的下卷是创造出来的真实,都充满着想象力。
繁华在匪气十足的尘土中湮息成荒圮,高昌沉默在错落无序的土阵里,我们的记忆在吐鲁番独裁的阳光下断裂。从落败的城市遗址经过一段路途的穿越,巨大的视觉反差给我们心理上一个惊愕,在吐鲁番荒沙的中央竟舒展着青春撕出来的一片翠绿。
与水色绝缘的地表,我聆听着青春在它下面清凉地流淌;在喜气的村庄,我礼赞勇敢的葡萄叶顽强抵抗阳光的暴虐。年轻体肤上的汗珠和肌块成就了上千条,约五千公里的坎儿井,这是两千多年来兵刃、贪婪和风掠夺不去的永不涸竭的生命行歌。
青春在对未来的渴望中发芽,壮阔的坎儿井让人震惊的不仅是智慧及长度,而且是执着追寻富饶的步伐,对岁月的祈福。一代又一代青春的手握紧锄、铲、吊桶,并提醒着我们:眼泪不能饮用,更不会让葡萄结果,但命运可以改变,因为青春的力量不可抵挡。
天地造就了火焰山的神奇,而更大的神奇是人用原始的工具在地下造就的水道,使这块土地有了供给它无限活力的涌动着的血管。
从此,家乡不会随着漂游的沙丘而移走,生命体的延续不会在某个早晨被荒凉夺去。
叁
吐鲁番的水分并不完全储备在坎儿井,在我的眼里还有葡萄和维吾尔姑娘灿烂的笑容。
坎儿井掘井英雄的塑像,恢复了我们的青春记忆。
热气像疯牛一样在低洼的吐鲁番横冲直撞,阳光将我的假日溻得汗气熏天,我甚至揣测这里的影子在暴晒下会不会蒸发。
可为什么她们还在舞蹈?莫非是大漠的狂沙刺激出的灵感,或是荒凉月下寂寞者的自我消遣,可姑娘摇摆着她们的妩媚,我已经深切地传感到了比阳光还炽热,比大地还坚强的青春。
于是,两种反方向的景观在吐鲁番对峙,在同一空间耐性地共存。
在这样一个恶劣的地方,人类竟会把自己安排得如此轻歌曼舞。无核白葡萄饱饱地胀着从天山潜行而来的雪水,透亮着坎儿井的甘甜,倔犟的枝杈交错出自在、清澈的心境。白虬髯的老汉皱褶纵横的脸上依然有掩饰不住的烂漫,我懂得青春不仅是年龄的一个段落,更是生命活力的符号。青春在继续,青春在延长,让吐鲁番享受长寿的青春,在他们的青春里,妩媚是生命的一种自信。
这是一群不愿听天,更不愿由命的人。
吐鲁番的意思是“富饶的地方”,它的富饶是崔嵬天山滋养出与天斗与地斗的富饶,在荒凉和穷途中开垦出的富饶,它是人心的富饶。
肆
在中国大概再也找不到比吐鲁番更火的地,更热的天,而火热不正是青春的定语吗?
江南的富裕在于绿色和水,我曾把这种优越的情绪带到吐鲁番,等到吐鲁番攻占了我的精神高地时,心甘情愿地举着文字:彻底缴械。
2012年3月20日晚于拾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