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静静地卧在小镇的石板街上,狂欢的人群像河流一样填满了古老的街道。救护车拉走了粉红色的女孩,人们要做的事情就只剩下狂欢了。还有,膜拜他们的英雄。他们虽然已经失明但依旧百步穿杨的英雄。猎人让人们相信了,这世上真有传奇这回事。木匠因为激动的关系,鼻头越发地红。他的大嗓门盖过了所有的喧闹:“得去喝一杯啊。我倒要看看酒馆老板娘有没有胆量要咱们的壮士付账。”在人们的哄笑声中,猎人沉静地笑了笑。可是巴特看出来,他的脸庞被什么东西点亮了。“英雄——”马戏团的小丑问,“既然你看不见,你怎么有把握开枪呢?你就不怕伤着人吗?”猎人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猎人说:“是莉莉。如果莉莉没有扑过去,我怎么样也不敢开枪的。但是她扑过去的声音提醒了我那只狮子的方向跟位置。莉莉是我的乖女孩。我相信不会错的。”话还没说完,猎人的声音就被一片喝彩声淹没了。同时被淹没的,还有巴特战栗的哀鸣。“幸好莉莉没有听见这句话。”巴特对自己说,“我永远不会让莉莉知道这个。谁敢让莉莉知道这件事,我就要他的命。”
所有的狂欢都与莉莉无关。马戏团的舞台寂静得简直荒凉。现在就剩下了莉莉跟阿朗。不,还有大象。是大象用自己的鼻子吸了水,帮阿朗把身上的火苗扑灭的。然后大象再静静地退回到舞台的一角,像是一道布景悲悯地注视着飞翔而来的莉莉。大象叹了口气:这个姑娘。多美。多苦命。
阿朗在流血。莉莉把爪子伸出来放在那个枪眼上,可是没用的,血还是自顾自地流出来,但是静静的。血是一样比水更聪明的东西。从不喧嚣,但是狠。一旦决定了要离开谁就再也不会回头。
“莉莉。”阿朗的脸依然俊美,“想不到最后,我还是只有你。”
“你说什么呀阿朗。”莉莉甜蜜地笑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呀,你是我的丈夫。”
“莉莉,我很蠢。是不是?”
“不是的。阿朗。应该这样。你是君王,你只能这样,对不对?”
“莉莉。”阿朗笑了,“你真好。”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莉莉舔着阿朗额头上流出的血,“就算有一天你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的。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阿朗的声音低了下去,“莉莉,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世界上既然有我这样的一个阿朗,就一定会有一个你这样的莉莉来跟我遇上。可是我说错了。因为,”阿朗艰难地呼吸着,“因为能遇上莉莉,是我最幸运的事情。”
然后阿朗就死了。是微笑着死的。死在莉莉的怀抱里,听着莉莉肚子里的小宝贝心跳的声音。
三天后,猎人的婚礼在镇上的小酒馆举行。新娘是那个粉红色的女孩子。她的名字不叫蝴蝶,她叫婴舒。阿朗死去的第二天,猎人带着莉莉和巴特去看她。她静静地看着猎人的脸,潋滟地微笑:“你又救了我一次。”猎人说:“我们结婚吧。这些年你已经走得够远了。我等了这么久,不想让你再逃跑。”巴特非常不满地在一边喘着粗气,认为这种对白太过晦涩,一点没考虑到狗的接受程度。
猎人跟婴舒的婚礼对于镇上每个人都是一个美丽的通宵达旦。英雄配美人,当然是所有传奇理所当然的结局。每个人的表情都因为醉意而变得生动。一百个人的醉眼里,就有一百个千娇百媚的婴舒。实际上,她端庄得很,安静地坐在猎人的身边,谁都看得出,她就是侠胆英雄的那根隐秘的柔肠。
酒馆的老板娘快要忙疯了。可是莉莉看得出,这个美丽的女人有一点落寞。她叹着气,在自己缀满花边的围裙上擦擦手,弯下身子抚摸着莉莉的脑袋,她说:“莉莉,你要当妈妈了。恭喜呵。”
莉莉一个人走到了小酒馆的外面。镇上的街道空荡荡的,散发着青石板的香气。没有人行走的古老的街道在夜空下面呈现出跟原野类似的沉静的表情。空气真好,因为没有那么多的人一起呼吸。然后莉莉抬起头,她看见了月亮。
“莉莉。”巴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后,一脸的担心,“那个……马戏团里的那只狮子,是宝贝的爸爸,对不对?”巴特总是管莉莉的孩子叫宝贝,像一个非常称职的舅舅。
莉莉在满地的月光里,回头妩媚地凝视着巴特:“巴特,等生下这个孩子,我就走。带他一起走。”
“莉莉,你吃了那么多苦。”巴特安静地摆了摆尾巴。
“巴特,你告诉我,他杀了我妈妈,又杀了我丈夫,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会原谅他?”
“我不知道。莉莉。”巴特说,“你从小就这样,什么事情都要问我。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有件事你肯定知道。你得跟我说老实话,巴特。”莉莉突然间淘气地斜了斜眼睛,“有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可以在一个只有你们俩的时候,跳起来咬断他的喉咙的。你想过没有?”
“没有。”巴特说,“莉莉你呢?你想过吗?”
“我不知道。”莉莉诚实地看着巴特的脸。
“其实我敢保证,莉莉。他也想过同样的事情的。他也想过,他其实可以用他的猎枪打穿我们的脑袋。他爱我们。这是真的。但是,他同时也不会忘记,生杀大权在他的手里。他可以忽略这个,可以要求自己不去想这个,但是他是不会忘记的。”
“巴特,你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看清楚了。可是你为什么还留在他身边?”
“因为我知道他离不开我。因为我也离不开他。”
“我真是糊涂了。阿朗,就是宝贝的爸爸,他以前跟我说过,问为什么是人的习惯。我不应该有这种习惯。他很霸道的,老是跟我说不准这个不准那个。”莉莉突然间嫣然一笑,“巴特,我好想他。”
深蓝色的夜空一瞬间倒转了过来,静谧的满月像颗子弹一样击中了莉莉臃肿的腹部。在撕心裂肺的疼痛降临之前,酒馆里的每个人都听到巴特焦灼的狂吠声。
莉莉在猎人的婚礼上生下了她和阿朗的女儿,取名朱砂。
是猎人给小女孩取的名字。因为她的额头上奇迹般地有一小块红色的胎记,圆圆的。猎人骄傲地说:“世界上还能有谁像我这么幸运呢?结婚当天的夜里就当了外公。”莉莉静静地躺在炉火边,甜美地微笑,看着婴舒抚摸着小女孩的胎记,那正好是击中阿朗的子弹待过的位置。
莉莉童年时候的澡盆被翻了出来,朱砂睡眼蒙眬地在温暖的水波里四脚朝天,是跟那时的莉莉一模一样的姿势。巴特的舌头又是长长地伸了出来,伸出前爪护着朱砂的小篮子。猎人说:“巴特,你小心一点啊。不要把口水滴到小宝贝身上。”巴特于是愤怒地盯了猎人一眼。唯一的不同就是:朱砂用不着莉莉小时候的奶瓶。因为莉莉的胸前饱满得如同深秋的沃野。朱砂吃奶的时候,小小嘴唇的嚅动微妙地牵扯着她的内脏。她痴痴地看着朱砂干净的黑眼睛。她要给朱砂很多很多的爱,让朱砂像曾经的她一样,张狂地、横冲直撞地、不知天高地厚地长大。然后告诉她:要敬畏所有不能吃的东西。她的样子像我,可是性格会像你,阿朗。
大家是在四十八小时以后发现朱砂的缺陷的。朱砂的一条后腿弯曲得厉害,走路的时候都不能着地。小女孩天真烂漫地用她的三条腿笨笨地蹦跳着,因为幼小,再笨拙也好看。莉莉想起她自己在观众席上那奋不顾身的飞翔。落地的时候肚子里有种撕裂一般的疼痛。我的朱砂是在那个时候受了伤。不过阿朗,你不要介意,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所有的灾难,不过是因为眷恋。还好朱砂现在懵懵懂懂地生活在所有人的宠爱之中,她很快活,全然没有留下关于在母体中时颠簸跟疼痛的记忆。
猎人现在有了一个很大的家庭。一共三代五口,两个人,三只动物。因为有了婴舒,这个家有一种烦琐但是真实可信的气息。猎人依旧喜欢带着巴特和莉莉出去散步。黄昏的时候他们回到小木屋。莉莉端庄地走在前面,巴特兴奋地跑前跑后,猎人走在最后面,偶尔肩膀上还是会扛一只莉莉弄来的鹿,像一尊青铜雕像。门口有婴舒在迎接他们,怀里抱着小朱砂,窗子里飘出饭菜的香气。朱砂的小爪子抚弄着婴舒垂在胸前的卷发,还有裙子上的荷叶边。用红鼻头木匠的话说,婴舒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外婆。
可是莉莉知道,团聚的日子是短暂的。因为等到朱砂满十六个月,不用再吃奶的时候,他们就会把朱砂送到动物园去。这是征得了莉莉同意的决定。朱砂永远都不会像莉莉那样奔跑,永远没可能追上任何一只猎物。世界上有一种叫作“动物园”的东西,对于朱砂来说,或者是个好去处,至少在那里,她可以活下来。对于离散,莉莉早已习惯。她知道那是所有人跟所有人之间必然的结局。只是,当朱砂的大眼睛深深地、清澈地、毫无保留地看着她的时候,她会突然没命地舔着她小小的脸庞、耳朵、还有小屁股。她说:“宝贝,你长大以后会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巴特在一边静悄悄地看着她们俩,那种温柔的眼光让莉莉有一种沐浴其中的温暖。有好几次,她都有种错觉,以为那是天上的阿朗的眼睛。她蓦然回首,然后不好意思地对朱砂说:“宝贝,是妈妈搞错了。那不是爸爸,是舅舅呀。”
她的脸上依然有种少女时代的娇羞。可是巴特老了。莉莉有的时候会突然间在他的眼神里、表情里看出一种衰老。他早已不再是那个英姿飒爽的美少年。但是,猎人看上去并没有改变很多呀。为什么只有巴特变样子了呢?莉莉不知道,那是因为对于猎人和巴特来说,时间这个东西流逝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巴特就在这不一样的时间里从莉莉的小哥哥变成了一个宽厚的长者。但是猎人似乎早已不关心这人世间的变迁。他现在总是开心得像一个孩子,喜欢把朱砂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大声地爽朗地说:“怎么办?莉莉,我现在喜欢朱砂超过喜欢你了。”莉莉跟巴特相视一笑,莉莉注意到了,她跟巴特的这点默契没有逃过婴舒的眼睛。在这样的时候婴舒脸上总是浮起一种柔软的表情。那柔软让莉莉在不知不觉间就谅解了很多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天生的缺陷,朱砂会让所有原野上的飞禽走兽明白什么叫做风华绝代。她安静的时候很像莉莉,但是要比莉莉妩媚。像一片慢慢地飘进静止的湖水里的红得醉人的枫叶。她不肯安静下来的时候,尤其是当她把小小的脑袋任性地一扭,那神情活脱脱又是一个阿朗。额头上那粒画龙点睛的朱砂痣不由分说地戳到你的心里去。城里来的动物学家第一次看到朱砂的时候,静静地沉默了足足十秒钟,眼睛闪闪发亮,然后,似乎是有一点慌乱地俯下身子,拍拍莉莉的脑袋:“莉莉,生了一个这么美的女儿,你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