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乖女孩。”他的掌心摩挲着莉莉的小脑袋,“我现在已经看不见你了。”这么说的时候他微笑了一下,他的眼睛依旧是他脸上最精彩的部分,像暗夜中比夜晚本身还幽深的湖泊。可是它们不能再帮他看东西了。猎人的视线现在就像一只翅膀被折断的鸟,看似停留在天地间的某个点上,其实与这个世界早已没有任何关系。莉莉闭上了眼睛,用力地在他的掌心中蹭自己的脸。“看不见就看不见吧。”她对自己说:我还以为你死了。你活着就好。无论如何,你和阿朗之间,要有一个能活下来呀。他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的全身、脊背、爪子、尾巴、肚子。摸到她的肚子的时候猎人愣了一下,他说:“莉莉,你自己知道吗?你要做妈妈了。”
那天晚上莉莉又回到了她的澡盆里。温暖的水浸泡着她,混合着松木香。炉火把猎人的脸庞映衬得有些醉意。他似乎变了。莉莉觉得。可能因为失明的关系,跟黑夜朝夕相对,心就慢慢变得温柔了,混沌了,对很多事情不求甚解却能够明白了。不像过去那样,因着一份近乎残酷的自信,无论如何都坚守着清晰的标准。“莉莉。”他说,“你回来了。真好。”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把小木屋变成了一个清澈的游泳池。在猎人熟悉的呼吸声中,莉莉的小脑袋轻轻地在门上一顶,门开了,当前爪已经踩在外面的月光里的时候她突然又转过了身,因为她想再看他一眼。
“莉莉。”原来巴特没有睡着,他从那块他们的毯子上慢慢地直起了身子,“莉莉,你别走。”
“巴特。我有孩子了啊。我得去把我孩子的爸爸找回来。”
“莉莉,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很想你。你回来了,他真的很高兴。求你了,留下来。”
“可是巴特,我现在已经不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你会习惯的,莉莉。你就是这样长大的,你怎么可能不习惯?你慢慢就会发现的,莉莉,他变了太多了。自从他眼睛看不见以后。我们需要你。”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睛?”
“枪走火了。”巴特的眼睛在月光下面清亮得很,“打到了他的脑袋里面。大家都以为他活不成了。可是他还是撑了过来,不过眼睛看不见了。”
“祭祀的时候,我没看见你们。我还以为他死了。”
“那个时候我们在医院里面。”
“医院,是在镇上吗?”莉莉歪着头。
“不。不是镇上。是城里。比镇上大多了。”巴特的言语间有一点骄傲,毕竟,跟莉莉相比,他算是见过了大世面。
然后他们都听到橡木床上传来了猎人愉快的声音:“莉莉,巴特。你们这两个坏孩子要是还不睡觉的话,当心我揍你们。”
他总是用这样的语气跟莉莉说话。莉莉微笑地回忆着。“多漂亮的小姑娘,我要叫她莉莉。”“莉莉,喝牛奶了。”“莉莉,干掉那只鹿。”“莉莉,我们去镇上。”“莉莉,走吧,别再回来了。”他总是这样短促,这样果断,这样毋庸置疑地主宰着莉莉的命运。现在他依然如此,尽管他已经失明,尽管他已经脆弱。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从现在起,轮到莉莉来保护他了。
莉莉就这样留下来了。日复一日,莉莉的身体越来越臃肿,路走得越来越慢。可是孕育让她脸上散发出一种悠远的味道。莉莉五岁了,正是一只母狮子最成熟最妩媚的年纪。没有人告诉她,她倾国倾城。阿朗走了,猎人看不见了,巴特不好意思说这个。
猎人现在有大把空闲的时间。他总是沉默不语,脸朝着一个虚无的方向。村子里的人们都是好人,因为他们并没有忘记猎人。他们还是定期把食物堆在猎人的家门口。每个月镇上还会有人来,把镇上发给猎人的救济金从门缝里塞进屋子。莉莉发现,每到这个时候,猎人就会带着莉莉跟巴特去林子里散步。他想要避开这些心怀善意的人们。莉莉懂得。所以当看见镇上的吉普车远远地开来的时候,她就会走上去轻轻咬着猎人的裤脚。那意思是“我想出去走走了”。然后在出门的时候兴高采烈地跟巴特交换一个微笑。
猎人变得喜欢回忆往事。他总是说起他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也并不在乎莉莉跟巴特有没有用心听。莉莉认为这是因为猎人老了。猎人其实刚刚三十岁而已,一点都不老,只不过是心里有了沧桑。但是,莉莉对人类的年龄一点概念都没有。
那一天,村里的木匠还有很多的小孩子们来到了他们的小木屋。木匠要带着孩子们去镇上看马戏,问猎人愿不愿意一起去。猎人微笑:“要不是因为我们已经认识这么多年的话,我会以为你是来捣乱的。”木匠的鼻头顿时更红了:“喂,我的意思是,这是马戏团啊,我打听过了,她在里面。”猎人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要带着巴特和莉莉。”木匠说:“不然就让莉莉看家吧。她的身子现在不方便……”猎人不耐烦地甩了甩头,木匠好脾气地笑了:“真是没有办法,莉莉,巴特,他现在一刻都离不开你们俩。”
后来,莉莉常常想:要是那天她真的没有去镇上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但是她知道,她是不可能不去的,就像木匠说的,如今的猎人就像一个孩子那样时刻需要着她和巴特。所以,莉莉对自己说,谁都没有犯错,所有的灾祸,只不过是因为眷恋。
镇上还是喧闹。因为马戏团的到来,更闹了。孩子们激动得鼻尖冒汗,他们一边舔着彩色的棒棒糖,一边冲着正在搭帐篷的马戏团员们尖叫。这让他们觉得忙不过来,因为吃糖和尖叫这两件事不好同时进行。于是他们的鼻尖因为这种忙乱而更加勤快地出汗了。还有什么比看到马戏团的后台更让人激动的呢?怀里抱着缀满亮片的裙子的空中飞人,刚刚画好脸但是还没换衣服的小丑,大象不慌不忙地驮着一箱行头走过去了,还有驯兽师正在给会做算术的小狗们系蝴蝶结,还有鸽子们从魔术师的盒子里面飞进飞出,还有会钻火圈的狮子被锁在铁笼子里。
会钻火圈的狮子被锁在铁笼子里。
会钻火圈的狮子是阿朗。
莉莉躲在一群孩子身后,静静地看着他。他好像是瘦了,脸紧紧地抵在笼子的铁栏杆上边。离得太远了,她没有办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黄昏,猎人和木匠坐在小酒馆里等着马戏开场。性急的孩子们已经坐到观众席上去了。猎人自嘲地说:“听听这些孩子们欢呼的声音,也是好的。”莉莉悄悄地溜了出来,绕到大帐篷的后面去,阿朗在笼子里不紧不慢地逡巡着。
他是真的瘦了。他的眼睛里好像有种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他的身上有几道红得刺目的鞭痕。他一声不响地看着莉莉的脸,莉莉自己也没有想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阿朗。他们,打你了?”
阿朗微笑。不点头,也不摇头。
“阿朗。”莉莉抬起了身体,爪子搭在铁栏杆上,“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掉进陷阱里了。受了伤。”阿朗静静地说,“我本来想去峡谷。然后就碰上了他们。他们把我带走,要我钻火圈。”
“阿朗,我怀孕了你知道吗?”莉莉伸出舌头,隔着铁栏杆,她舌尖的那一点点刚好能够着阿朗的脸,“阿朗,那是咱们俩的孩子。你要做爸爸了阿朗。”
“莉莉。”阿朗的语气毋庸置疑,“听我说莉莉。我刚才看见你是跟着猎人来的,还有那只狗。猎人既然没有死,那你就应该回去,回到他身边去。然后,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咬死他。明白了吗?”
“你说什么呀阿朗。”莉莉的眼睛闪闪发亮,“那是咱们俩的孩子。”
“莉莉。”阿朗摇着头,“这完全是人的慈悲,而且假惺惺的。没有我,你怎么养大他?碰到我的那群敌人,你们两个怎么活得下来?”
“阿朗。就算有你,碰到你的那群敌人的话,你以为我们就真的可以打败他们吗?”
“你是说,你瞧不起我。”
“我没有。我只是想说,你永远都在做当君王的梦,我愿意永远都陪着你做这个梦。可是你没道理把我的孩子也赔进去。”
“说来说去你还是瞧不起我。”阿朗激动地一跃,沉闷的吼声在空气中滚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浪。然后不远处响起一个清脆又放肆的声音:“那头狮子又怎么了?真是伤脑筋啊。”
脚步声近了的时候莉莉躲进了旁边一堆装戏装的大木箱后面。一个女孩子停在了阿朗的笼子前面。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纱裙,薄如蝉翼,亮片跟蕾丝眼花缭乱的,让她看上去就像一片滴着水的花瓣。可是她手里拿着一条皮鞭。她把皮鞭轻轻地往铁栏杆上一甩。那种地狱般的响声让莉莉心惊肉跳。如果她现在敢把这皮鞭甩在阿朗身上的话,莉莉发誓自己会扑上去,熟练地咬断她的脖子。可是她没有。她把皮鞭收在白皙纤巧的手里,炫目地笑:“听话一点,知道吗?宝贝儿。”
阿朗抬起脸,炽热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手伸过了铁栏杆,梳了梳阿朗的鬃毛,然后转过身,翩然离开。莉莉清楚,阿朗的眼睛里,有爱情。
“阿朗。”莉莉不知所措地笑一笑,“你,你在犯我以前犯过的错误。”
“莉莉。对不起。”
“你记不记得,是你自己跟我说的。你说你以为你爱上一个人你就能真正变成人了吗?”
“我从来就没有想要变成人。莉莉。”
“但是你不会再跟我回山里了,我知道的。”
“莉莉。你原谅我。”
“好吧。”莉莉咬了咬牙,“可是你要记得,要是他们打你,欺负你,你忍不下去的时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明白吗?”
“当然明白。”
“就算爱上了一个人,也不可以忘记,我们是狮子呵。所以你绝对不可以低头的,阿朗。”莉莉的眼睛亮得就像星星。
“对。不能低头。哪怕是为了活下去。”在阴郁的铁笼子里面,阿朗霸道地一笑。天色已经暗了。他身上的鞭痕在远处点亮的灯火中绽放出一种拼尽全力的红。从来没有一个时候,阿朗这么像一个真正的君王。
后来,很多年以后的后来,莉莉都常常梦到那个马戏团里灯火辉煌的夜晚。那个粉红色的女孩子在半空中飞翔,翻滚,在空气里跳舞。底下观众席里的惊呼声越响,她就越轻盈。莉莉糊涂了,她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蝴蝶?也许她又是人又是蝴蝶。一定是这样没错的。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能从莉莉这里夺走阿朗?
木匠在猎人的耳朵边说:“她已经长大了。她穿的是粉红色的衣服。她越来越漂亮了。”
当孩子们欢呼着“狮子来了”的时候。莉莉钻到了椅子下面,把自己的身体贴在猎人的腿肚子上,这样能让她有一点安心的感觉。椅子底下很黑,还潮湿。莉莉在这局促的潮湿中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她听见孩子们尖叫着:“那是真的火!”还有:“看哪,真的跳过去了!”一个孩子把棉花糖的彩色包装袋扔到了椅子下面,莉莉慌乱地把它咬在嘴里。是种淡淡的,莉莉从童年起就熟悉的甜味。那种人类的甜味可以让莉莉对此时此刻杀气腾腾的欢呼声勉强地产生一点信任。祭祀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欢呼的。他们给莉莉戴上花环,然后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他们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歌颂太阳神的歌。莉莉听不懂歌词,可是莉莉知道那是在膜拜一种伟大的力量。是在敬畏一些不能吃的东西。不是为了流血。不是为了流血。他们唱:
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
援北斗兮酌桂浆。
那也是阿朗的梦想。莉莉知道的。阿朗不是为了想要当一个君王那么简单。也不是想要征服一个人类的女子那么简单。阿朗想要的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尊严地面对无边无际的苍穹的机会。他以为他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他以为这是他自己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他至今不明白尊严不是猎物,不是说你竭尽全力地追赶就可以得到。尊严就像是你的回忆一样,永远只能跟你存在于不同的时空。只有当你自己不存在的时候才能跟它融为一体。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尊严永远都是并且只能是一个路标,为候鸟们指引你坟墓的方向。所以莉莉原谅了阿朗,原谅了他的背叛,原谅了他的不辞而别,原谅了他的执迷不悟。他并不是残酷,他只是倔强。
周围突然间死一样的寂静。莉莉从座位底下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她的小脑袋。观众席上的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像是早有预谋,凝视着同一个方向。阿朗停在火圈的前面,一动不动。无论怎样都不肯再钻。脸上的表情跟莉莉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自负得让陌生人害怕,让懂得他的人心疼。粉红色的女孩子微笑着接近他,在强烈的灯光下,莉莉第一次好好端详她甜蜜的脸庞。然后她轻盈地扬起手,鞭子重重地落在了阿朗身上。两道伤痕就像彩虹一样在北风般凌厉的抽打声中绽放了。阿朗仰起脸,用曾经注视过莉莉的眼神看着她拿鞭子的手。
别以为我们会向你们低头。莉莉恶狠狠地咬了咬牙。可是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阿朗,求求你,不要那么犟啊。你以为她真的能像我一样吗?
鞭子又抽了下来。阿朗的身体上现在有一张血红色的网。他的视线似乎是在寻找。然后,对着远处的莉莉,调皮地一笑。再然后,莉莉是在四周爆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惊呼声中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阿朗轻盈地跳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扑倒了粉红色的女孩,把她踩在了前爪下面。可是阿朗跳起来的时候碰倒了火圈,火苗舍生忘死地蹿到了阿朗身上,疼痛中阿朗把女孩踩得更重,仰起脸,使出了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莉莉知道,阿朗在吼叫的时候是想寻找原野上的天空。但是他只看得见舞台上的幕布。莉莉已经听不见周围地狱般鬼哭狼嚎的声音,听不见猎人沉着地对木匠说了一句:“你带孩子们先走。”听不见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警笛刺耳的声响。她只知道,那一声仰天长啸,是阿朗在谢幕了。可是那暗红色的幕布太破旧,太暗淡,也太肮脏。阿朗,你不值得。
人群已经逃难般地涌向了出口。他们的喧闹跟拥挤让莉莉想起那些峡谷中没有头脑,只知道制造噪音的水流。莉莉觉得有一种异样的,寒冷的力量在她的皮肤下面涌动。那不是杀气。杀气不会让你有飞翔的、轻飘飘的预感。当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姑娘的红色鞋子落在莉莉眼前的时候,莉莉的心里划出一道雪亮的光。
阿朗,等等我。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少数几个人看见,观众席的最后一排,有一只母狮子,像道闪电一样不可思议地冲着舞台飞了过去。莉莉清楚,这一次的纵身一跃,不是为了一只死期将至的猎物,而有可能是向着自己的死期。不管了,不管了。落地的那一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了寂静。肚子里因为这剧烈的颠簸撕心裂肺地疼。疼痛埋没了一切人间的声音。阿朗的额头上开出了一朵红艳艳的花,他终于松开了女孩,倒了下去。莉莉仓皇地转过脸,她看见盲眼的猎人就站在舞台的下面,端着一杆还在冒烟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