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舒微笑着把朱砂放到地上,朱砂立刻蹦跳着到了动物学家的面前。仰着她向日葵一样灿烂的小脸,娇嫩地给了动物学家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她是个虚荣的小家伙,莉莉愉快地想,她知道这个人刚刚在夸她漂亮。突然间,笑容凝固在了莉莉的脸上,莉莉望着动物学家强劲有力的手和衬衫领口没有系上的纽扣,如梦初醒: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好看的、强壮的男人。一个就像当年的猎人一样的男人。
朱砂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要到城里的动物园去的。她对这个未来充满了期待。“妈妈,巴特舅舅告诉我说,城里到了晚上有好多好多彩色的灯,比白天的样子还好看。”她跳跃的样子像一只小梅花鹿,歪一歪脑袋,无限神往:“妈妈,婴舒告诉我说,在动物园里,我一个人睡一间屋子,他们还有皮球给我玩。皮球是彩色的,比镇上的小孩子们玩的那种好看多啦。”莉莉忧伤地看着朱砂,莉莉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那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去的地方。该不该告诉她最适合狮子的地方永远是并且只能是这片原野。最让她担心的一件事情是,朱砂对陌生的东西永远充满着天真跟热情的好奇心,这根本就是人类的秉性,而不是狮子的。莉莉犹豫了很多天,很多天,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对朱砂说。无论如何,莉莉愿意看见朱砂快乐。
动物学家开始频繁地出入他们的小木屋。他说他要从哺乳期开始记录朱砂的成长。“朱砂的品种很罕见。”他耐心地对猎人跟婴舒解释着,“要是我的判断没错的话,朱砂的父亲是一只白狮。白狮是我们原来以为1865年就已经在西非绝种的狮子。是在二十年前,才有人认为在我们这片原野上有白狮出没的痕迹的。众说纷纭啊——”动物学家像个大男孩那样伸着懒腰,“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我大学里的老师,跟踪了它们整整十五年。”
“白狮?”猎人问,“打了这么多年的猎,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难不成,是纯白的?可是我见过一次朱砂的爸爸,那时候我眼睛还好——他并不是白色的啊。”
“也未必。只是毛色比较浅而已。其实,我们也都是根据记载来判断的,你知道,十九世纪的相片还是很少的。”
“那你认为他们到底是不是白狮呢?”婴舒问。
“当然是。”动物学家笑着弯下身子,拍着莉莉的脑袋:“莉莉,要是你会说话就好了。我真想知道你是从哪里钓到一头白狮的呀。”
“我早就说过。”猎人静静地微笑,“我们的莉莉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朱砂就在这个时候蹭了过来,撒娇地舔着动物学家的手掌。动物学家专注地看着朱砂,无限感慨:“要是我的老师还活着的话,看到朱砂,老头子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 他的眼睛似乎是潮湿了一下,用柔情似水的眼光缠绵着朱砂额头上的胎记。动物学家给这个小木屋带来意想不到的欢欣。因为他就连感伤跟缅怀的时候都是生机勃勃的。
“那些白狮,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猎人抽着烟斗,在正午的阳光下慵懒地闭上眼睛。
“就是因为当初有人认为是白狮,可是有人反对。保护区一直都没有建立起来。大概是前年吧,因为一场从野牛身上传过来的瘟疫,绝大多数都死了。别说是白狮,现在在这片原野上,狮子几乎是没有了。” 他谈起狮子的时候就像谈起他的情人一样,言语间充满着疯疯癫癫但是百分之百的爱意。
阿朗,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你的那些敌人,他们全都死了。你不用再去打败他们了。所以阿朗,在你活着的时候,你已经成了君王。你是君王,我是王后,尽管我们都没有臣民了,尽管我们统治着的只是一片空旷的荒芜。可是,你做到你想要做到的事情了呵。
那天夜里,朱砂羞答答地对莉莉说:“妈妈,要是去了城里,我就能天天都跟他在一起了,对不对?”
莉莉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峻:“绝对不可以,朱砂。我不准你有这个念头。”
“妈妈。”朱砂倔强地把脖子一梗,“我最讨厌你说不准这个不准那个!”
“朱砂,他是人。”
“那又怎么样呢妈妈?”朱砂才这么小,但她已经笑得媚态横生,“你没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吗?”
莉莉当然看到了动物学家的眼神。那种迷醉跟阿朗谈起王位的时候异曲同工。朱砂,那与你无关,那只是为了征服。但是莉莉不能这样跟朱砂讲,她只能叹一口气,说:“朱砂,我们是狮子。我们只能嫁给狮子。”
“可是妈妈。”朱砂习惯性地歪着头,“这片原野上已经没有狮子了呀。你要我怎么办?”她带着一脸胜利的表情,欣赏着莉莉无言以对的样子。
动物学家的吉普车是在天色微明的时候抵达的。莉莉在睡梦中被屋外传来的铁笼子的声音惊醒。朱砂安然地睡在巴特的身边,全然没有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的声音。那声音是带着血腥气的风铃。莉莉静悄悄地走到门外,清晨的原野总是冷,冷到有点悲戚。太阳还没出来,呼吸间全是些幼嫩得就像朱砂的小脸蛋的空气。年轻的动物学家有些不自然地微笑:“嗨,莉莉。”他走上来,抚摸莉莉的脑袋:“放心好了莉莉。我们会好好地照顾朱砂。”一声细细的门响,婴舒轻轻地走到他们跟前,动物学家就在这个时候直起身子,迟疑但是用力地握住了婴舒的手。
“莉莉。”婴舒的声音听上去跟平时不大一样,“我要跟他走。”
莉莉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对即将私奔的男女。在莉莉面前,他们就像两个闯了祸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婴舒的手摩挲着莉莉柔软的脖颈:“莉莉。莉莉。对不起。”眼泪沿着她的脸颊静静地滑下来,掉进泥土里面了。婴舒说:“莉莉,你不明白。”
不明白的是你。莉莉仰起头望着她的脸,漆黑的眼睛就像没有波浪声的海面。她望着这个夺走了阿朗,夺走了猎人,又帮着别人夺走她的女儿的女人。你把我所有最珍贵的东西都夺走了,但是你丝毫不珍惜。莉莉并没有怨恨她。粉红色的她在半空中飞翔,像一片带着露珠的花瓣。她是一只蝴蝶,生来就是为了让别人眼花缭乱的。
“莉莉。”婴舒的脸朝着屋内的方向,“我把他交给你了。”
朱砂是在这个时候跑出来的。欢天喜地地钻到了小笼子里。“妈妈,要坐很久很久的车,对不对?”
“朱砂,你要乖。”莉莉用力地,没头没脑地舔着朱砂的脑袋,耳朵,还有额头上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一不小心,舌尖就触到了冰凉的铁栏杆上。那么冷,冷得都有一点火烧火燎的疼。于是莉莉开始用力地舔那些铁栏杆,从上到下地舔,逐个逐个地舔。这样那些铁栏杆就不会那么冷了,这样朱砂就算不小心碰到它们也不会觉得难受。
“朱砂,小公主。”动物学家拎起笼子,把它放到吉普车的后座上。“我们要出发了。”
“妈妈不去吗?”朱砂仰起小脸,但是吉普车的门已经“轰”地关上了。
太阳出来了。莉莉看着阳光洒满了原野,吉普车绝尘而去。但是她没有看到朱砂在后座上一下一下地跳起来,却一次又一次地撞到了笼子上面:“妈妈——妈妈我要下去——我不去城里了——妈妈我要回家……”
阿朗。你得保佑朱砂。这孩子她就和你一样,认起真来是不要命的呵。
在这个清澈的、阳光普照的早晨,小木屋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只有莉莉、巴特,和猎人。就好像别人都没有出现过,就好像所有的离散都只是一场很长的梦。鸟雀们都醒来了,莉莉听见了它们唱歌的声音。莉莉轻轻地、优雅地跨进了家门,巴特还在沉睡着,猎人端坐在橡木床上,腰板挺得笔直,他说:“莉莉。”
莉莉走上去,猎人的手颤抖着揉搓着她满身的皮毛。莉莉舔着他的手心,舌尖上还带着铁笼子的寒气。猎人慢慢地说:“让他们都走吧,莉莉。就剩下我们三个了。其实这个家里本来就只有我们三个。莉莉,你说对不对?”
莉莉在猎人的手心里轻轻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冷,她听见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一种很深很深的回响。她知道,那是峡谷的声音。从来没有一个时候,莉莉如此地渴望那个峡谷。她想站在峡谷的边缘上听听水流暴虐的声响,然后,轻盈地纵身一跃。就像阿朗那样跟粉身碎骨曼妙地擦肩而过,死亡的深渊里就会留下莉莉蜻蜓点水的、美丽的痕迹。阿朗说:“每一只狮子的一生里,一定要跳一次峡谷。哪怕送命也得跳一次,这是我们身为狮子,必须要做的事情。”那个时候我怯生生地站在峡谷的旁边,看着他跳过去,有若神助。跟那个时候相比,我已经不再年轻。我的身体里已经有了那么多时间的痕迹。有欢乐的痕迹,有生育的痕迹,有杀戮的痕迹。我早已经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可是我的身体里却充满着前所未有的丰盈的渴望。我知道它会跟我的血液一起,一点点地涨满。满到就要溢出来的时候,我就会,纵身一跃。
“莉莉。”猎人搂着她的脖颈,“请你原谅我。是我杀了朱砂的爸爸。我开枪的时候知道他是谁,因为,因为当你从观众席上跳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谁。”他疼痛地亲吻着莉莉的小耳朵,“原谅我,莉莉,原谅我。你知道的。只有对你,我才敢提这样的要求。”
莉莉当然知道。他对她,永远有恃无恐。他可以说“莉莉你不要再回来”,他可以说“莉莉是我杀了你妈妈”。他什么都可以说,因为,其实他清楚得很,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失去莉莉。
莉莉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原野上去了。她所有的,仅剩的亲人就在这间小木屋里。她不走。她哪里也不会去。莉莉知道,作为一只狮子,她其实已经完成了她此生的使命。她已经跳过了峡谷。只不过她是在马戏团的观众席里跳的。就是那唯一的一次忘情,给她的女儿留下了永远的缺陷。那就是代价吧。或者说,生命本来就不是一样可以忘情的东西。所以峡谷里的狮子们才把那种纵身一跃看成是一生的意义跟尊严所在。生命不是为了放纵而是为了承担,为了一种日复一日没有止境不能讨价还价的承担。阿朗不懂得这个,婴舒也不懂得这个,但是莉莉懂得。
他是她的父亲,她的情人,她的仇敌,她的负累,她的命运。她的生命是因为他才得以延续,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都因他而起。可是他给她的那么多的爱又在她的体内懵懂地积蓄起一种强大的力量来抵御所有的苦难。
他慢慢地站起身,对她说:“莉莉,去把巴特叫醒吧。我们一起去散步。我看不见,可是我能感觉得出来,外面的阳光好得要命。”
巴特依然沉睡着,睡相酣畅得很。只不过,已经没有了呼吸声。猎人对此浑然不觉,但是莉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巴特老了,就是这么简单。当你经历过很多的离散之后,你就能很轻易地在空气中嗅出永诀的味道。莉莉走到巴特跟前,无限爱怜地,把前爪搭在了她的老朋友尚且温暖的脊背上。
2006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