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动物都比人要擅长遗忘,那是为了生存。忘掉曾经的危险、饥饿、恐惧,还有伤害。然后,心安理得地跟岁月艰辛地相处下去。在这个生生不息的自然里,有那么一瞬间,发现了某种神谕般的宇宙的真相。因为没有语言跟记忆,也就淡忘了。并没有觉得自己发现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莉莉毕竟有些不同。她有比别的动物更深,以及色彩更鲜明的回忆。往昔的岁月,人类的语言,等等,总是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瞬间跳出来折磨她,让她领受那种煎熬的滋味。莉莉咬紧牙忍耐着,对这种折磨守口如瓶。把莉莉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妇人的,其实并不是阿朗,而是这种没有尽头的忍耐。
有些事情永远不能对任何人说。有些事情永远是只有自己知道就足够了。可惜阿朗就不明白这个。他是那么喜欢倾诉。好像对他来说,再大的苦难都是可以拿出来跟人讲的。莉莉卧在他的身边,充满怜爱地看着他的脸。这是我的男人。莉莉微笑着对自己说。他是我的,这个跟我水乳交融,跟我骨血相连,跟我有肌肤之亲的男人。
阿朗总是不厌其烦地回忆着过去。阿朗是狮群里的王子,准确地说是曾经是。当阿朗的父亲老去的时候,年轻力壮的狮子便起来推翻他。经过整日的搏斗跟厮杀,年轻的狮子终于咬断了他的喉管。“他已经体无完肤。”阿朗忧伤地说,“我不知道他怎么可以撑那么久的。”新的王产生了,整个狮群里的成年公狮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一起杀掉死去的旧王的全家。可是阿朗逃了出来,从此开始了他流亡的日子。
“莉莉。”阿朗热切地看着她的脸,“答应我,给我生孩子。我们会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然后我们一起去找他们。我得把属于我的东西夺回来。莉莉,你生来就是要做我的王后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一件事,世界上既然有一个像我一样的阿朗,就一定会有一个像你一样的莉莉来跟我遇上。不对吗?”莉莉宽容地看着他,心里暗暗地叹气:“你呀。”
莉莉对所有与征服有关的事情都没有兴趣。杀戮从来都不是也不该是一样用来见证荣耀的东西。杀戮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仅此而已。就算你是狮子,是一只会被很多动物害怕的狮子,也是如此。但是莉莉从来就不会对阿朗说这些。她只是静静地、美丽地微笑着,看着正在梦想的阿朗。阿朗说:“莉莉,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君王。”莉莉回答:“是。当然。”阿朗说:“莉莉,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要报仇,不是。我为王位而生。”莉莉说:“是。我知道。”阿朗说:“莉莉,我总是会梦见他,那个咬断我爸爸的脖子的家伙。他有一点特别,他颈子上有一圈毛是黑色的。像是凝固了的血。我想象过很多次,很多次。我就是要对着那圈黑色咬下去,让新鲜的血流出来,覆盖它。莉莉。”莉莉回答:“没错的。你应该这样。”阿朗的声音缓慢了下去,似乎是困了,他低声说:“莉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你很像我妈妈。我这么觉得。其实我已经不再记得我妈妈长什么样子了。”
在阿朗平缓的、沉睡的呼吸声中,往事就这样涌了上来。像鲜红的,翻腾的血液那样涌了上来。猎人说:“莉莉,你的妈妈是我打死的。明白吗?我不是你的亲人,我原本该是你的仇人。你明白吗?”莉莉其实不明白。莉莉从来就没有仇恨过。莉莉懂得那些蕴含于赤裸裸的厮杀中的寒冷的,没有道理可讲的规则,可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地仇恨过谁。然后莉莉问自己:阿朗知道什么叫仇恨吗?好像是不知道的。其实他只是想征服跟战胜,并不具体地针对什么人。远方的天空被火光映红了,莉莉听见了号角跟音乐的声音。那是祭祀,是村子里的祭祀。莉莉的心脏狂跳了起来,她怯生生地推醒了阿朗:“阿朗,我们去看祭祀,好不好?”她被自己言语间那种颤抖的渴望吓了一大跳。她没有追问自己那到底是为什么。
当莉莉轻车熟路地带着阿朗来到岩石上边的时候,阿朗很不满地嘟哝着:“莉莉,你为什么总是对人的事情这么感兴趣?”巨大的岩石脚下的篝火映红了阿朗俊美的脸庞。莉莉充满歉意地望着他,阿朗终于叹了口气,不再抱怨了。村子里的祭祀仪式就在他们脚下,一览无余。莉莉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热地盯着那个往日的最最熟悉的位置。曾经,她和巴特就坐在那里,人们给他们俩带上沉重又绚烂的花环。人们热闹地说:“瞧瞧这兄妹俩,多神气啊。”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莉莉静静地待在峭壁后面,她知道那已经不再是她的生活。
可是猎人不在人群里,巴特也不在。在这个最盛大的节日里,英雄居然不在场。莉莉知道,有事情发生了,而且是不好的事情。莉莉表情淡漠地把这个事实吞下去,咽下去,就像她第一次吞下那些滴着血的生肉一样。就像这个事实也在散发着原始的腥气。也许他没有死,不应该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也许他只是受伤了。也许他只不过是带着巴特去镇上了。这个时候鼓乐的声音更加地热烈了,人们围着篝火跳起了舞。阿朗兴奋地抖了抖他的鬃毛,强烈的鼓点让他振奋,因为那和心跳的声音类似。今年的舞蹈跟往年没什么区别。但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居住在原野上的人们把祭祀的舞蹈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舞蹈一定是每年都要换新的,要花很大的精力去排练。那个时候,很久很久以前,这都是猎人告诉莉莉的,原野上的人们都向往着盆地里的生活。因为盆地里的人们安居乐业,盆地里总是风调雨顺的,日子过得一点不像原野上这么辛苦。可是对于那个时候的人们来说,盆地太遥远了。原野上的孩子们都知道,对于盆地里的人来说,丰收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只有当孩子们长大后,体会过劳作的艰辛,才知道随随便便的丰收是一样多么贵重的梦想。于是他们再无限神往地对他们自己的孩子说:“盆地里的人们只要把种子一撒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庄稼就像野草一样疯长,管都管不住。”有关盆地的向往就这么世世代代地传了下来,偶尔,当有人真的有机会去盆地看看的时候,他们就跟盆地的人们买来一个舞蹈。舞蹈是买的,因为要用山里的野味交换,才可以跟盆地的人们学习这些舞。在祭祀的仪式上,他们会向所有居住在原野上的人们跳买来的、贵重的、盆地人的舞。于是所有受苦的人们,有了一个机会。在这短暂的舞蹈的瞬间里,以为自己变成了盆地人,变成了不必为生存担心的盆地人。只要有这么一点点念想,他们就可以任劳任怨地活下去了,哪怕丰收就像是悬挂在原野边缘上的夕阳,看上去唾手可得,可是你永远都够不到。
鼓点越来越快了,祭祀中最重要的节目来临了。人们要把他们的英雄,也就是猎人,抬起来,抬得高高的。以往,这个时候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让莉莉跟巴特的心里激起一阵狂喜的惶恐。因为明明知道这个场景是再快乐也没有的,可是莉莉就是能从这极致的欢乐跟放纵里嗅出一点毋庸置疑的杀气。此刻,欢呼声又在脚下响起来,像潮水一样,迷醉地冲刷着阿朗的眼睛。
英雄被人们抬起来了。但是这个英雄不是猎人。或者说,是一个新的猎人。他的头上跟脖颈上挂着跟往年的猎人一模一样的装饰。但是他不是猎人,不是莉莉认识的猎人。不用再怀疑了,莉莉的猎人已经死了。莉莉对自己凄然地微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接受这件事情的,就像她终究接受了猎人的抛弃,就像她终究接受了阿朗。可是有一件事让莉莉害怕,她发现,虽然猎人已经换了,虽然英雄已经换了,可是人们还是爆发着一模一样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难道说,其实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谁是那个被抬起来的英雄,只在乎这个可以欢呼的机会吗?莉莉记得猎人是用一种什么样的语气对自己说:“乖女孩,我是他们的英雄。”他们骗你。莉莉在心里说。你一定是为了给祭祀的盛典打一头猛兽才送命的。为了你身为英雄的荣耀。可是这根本就不是给你一个人的,不是。他们把这荣耀准备好了,可以随时给任何人。只不过你刚巧赶上。你怎么那么傻?
直到此刻莉莉才明白,猎人是她的初恋,是她此生第一个情人。但是当她看清这个的时候,她做别人的新娘已经很久了。
她宁静地转过脸,对阿朗说:“我们走吧。” 阿朗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为什么?刚刚才开始好看,你不要煞风景。”
“走吧。阿朗。”莉莉坚持。
“莉莉,别烦我。”他甩了甩鬃毛。
莉莉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转过了身,独自朝远方走去。她的尾巴划出了一个傲慢而又优雅的弧度。夜风扑在莉莉的脸上。是凉的。远处的山静静地勾勒出一个比黑夜更黑的轮廓。从没有一个时刻,莉莉像现在一样渴望去到一个除了孤独之外一无所有的地方。无所谓依恋,自然背叛也就无从谈起。只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遥遥无期的力量。身后响起的那声阿朗的吼声也没能动摇她心里那种无比坚硬的渴望。
“莉莉,你威胁我。”她知道阿朗生气了。
莉莉静静地转过身,深沉地看着他的脸:“我没有。”
“但是你一个人走了。”
“那是因为你不肯跟我走。”
“莉莉。你这是在命令我。” 阿朗的眼睛蒙着一层薄薄的冰,“你居然敢命令我。”
“我为什么不敢?”莉莉温柔地说。她本来想说“别忘了你现在还不是君王”,但是她终究没有说,因为她知道那样会伤害他。
“你敢。你当然敢。那当初那个猎人把你扔到门外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走?不像刚才那样掉头就走?走得多漂亮多潇洒,难堪全是别人的。”
“阿朗,你别这么说。”莉莉的脸色依旧平静得像月光下的湖泊,所以阿朗不知道,莉莉是在乞求,“他已经死了,阿朗。别再提他。”
“我真替你害臊。”阿朗暴躁地一跃,轻盈地直逼向莉莉的脸庞,“他死了。你很难过。可是他是人,莉莉,你居然爱他。你居然爱一个人。”
“我没有。”莉莉的眼神很无助。
“你全都看见了,那些人有多蠢。你的那个猎人活着的时候他们把他抬起来,死了以后他们换个人来抬。简直蠢得就像一群泥土里的蚯蚓,还总是喜欢自作聪明。”
“我们不也是一样的吗?否则的话,那些原来看见你爸爸就发抖的狮子们为什么还要帮着新上来的王追杀你?”
短暂的寂静过后,阿朗悲哀地摇摇头:“莉莉,背叛你自己的族群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以为你真正爱了一个人,你就能变成人了吗?他们照样会朝你开枪,就像打死你妈妈一样把你当成一个庆典上的祭品。”
“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无关。”阿朗头一回在莉莉的眼睛里看见一种凛冽的东西。
“莉莉,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不会伤害你。只有我和你才是一样的。我们都是狮子。”
“阿朗你说得对。只有我和你才是一样的。”莉莉美好地凝视着他,“不是因为我们都是狮子,是因为我们都是叛徒。”
那天晚上,当阿朗习惯性地卧在风吹来的那一边的时候,莉莉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眷恋他。猎人走了,这世间顿时空荡荡了起来。如果不用满腔疼痛的柔情来填满它,又该怎么办呢。阿朗转过脸,舔了舔她的脸,也不知道阿朗有没有在她的眼睛里看到那种前所未有的缠绵跟顺从。阿朗说:“莉莉,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莉莉说:“对,我不会的。你记得,就算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也不会离开你的,阿朗。”
后来,当莉莉无数次地回忆那段跟阿朗在一起的日子的时候,总是在想:他们其实从来就没有碰上过阿朗嘴里的敌人。那个狮群。有的时候莉莉也会问自己,阿朗那个关于复仇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莉莉从来就没有问过阿朗。莉莉自己也说不上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不爱追问的。但是,她的确是对所谓的“答案”“真相”之类的东西越来越不感兴趣了。转眼间,秋天又一次来临。因为莉莉从空气中闻出了一种睡眠般的凉意。阿朗总是喜欢到峡谷那里去,有事没事就喜欢跳过去再跳回来。莉莉在一边胆战心惊地看着阿朗像个贪心的孩子那样一次次跟粉身碎骨擦肩而过。可是她从来就没有阻止过阿朗跳峡谷。因为,阿朗纵身一跃的样子真是好看死了。莉莉永远都看不够。
那一天,莉莉梦见了阿朗在跳峡谷。飞起来的时候阿朗还转过脸对她调皮地笑了一下。然后莉莉就醒来了,发现阿朗不在身边。莉莉找遍了整个原野,那几天所有的动物们都见过一只不知疲倦地狂奔着的母狮子。野兔们疑惑地说:“也许她是疯了。”最终她停了下来,转向了那个她一直逃避着的方向。
她以为她将在峡谷的下面看到阿朗的尸体。可是阿朗不在那里。那里除了峭壁跟激流之外,没有一点点别的痕迹。水的声音是很暴虐的,至少它不能给莉莉任何意义上的抚慰。就像庆典上人们的欢呼声一样危机四伏。当你经历过离散之后,你就可以在周围的空气中嗅出永诀的味道来。莉莉缓缓地卧在了峡谷的旁边,她看见枫叶红了,她知道阿朗不会再回来了。
她不知道阿朗为什么要丢弃她。她并没有多想。原因并不重要。或者原因本就不是她该追问的东西。她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朗对她说:“问为什么是人类的习惯,莉莉,你不该养成这种习惯,因为那会冒犯神灵。”她甜蜜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味那个初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候的阿朗那么沉稳跟骄傲,眼睛里总有种可以控制一切的霸气。可是在成为他的新娘之后才发现,其实阿朗还是个孩子。她幸福地回忆着,幸福得忘记了她已经像失去猎人那样失去了阿朗。
你好像总是在最最珍惜一样东西的时候失去它。这似乎是个规律。也因此,总结出这个规律的莉莉反而对此泰然自若。如果一定要这样,那就随它去吧。一种灼热的饥饿在她体内疯长着,似乎要把她的内脏烧成灰烬。她想也不想就冲着一头远方的鹿冲了过去,熟练地咬断了它的脖子。死去的鹿冰冷的血液可以暂时扑灭她体内那团火,还有深不见底的寂寞。狼吞虎咽的时候她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她。她不慌不忙地转过头,唇边带着一缕血迹。
“莉莉。真的是你。”巴特说。
那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该使用什么样的表情。她慌乱地想,自己这样冷漠地一言不发,巴特说不定会生气的。她不知道巴特心里在想:莉莉真的一点都没有变,你看,吃东西的时候还是那种又狠又无助的眼神。
然后莉莉就看见了猎人。他朝着他们走过来,走得很慢,甚至有一点蹒跚。他居然没有带那支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的猎枪。那个时候莉莉不知道自己该留下还是该掉头就跑。猎人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他的那双旧靴子离她这样近。那上面散发着小木屋里的气息。可是猎人却说:“巴特,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然后巴特忧伤地看了莉莉一眼,没有做声。猎人往前跨了一大步,腿碰到了莉莉的脊背。他将信将疑地蹲下身子,手慢慢地抚摸着她,他说:“莉莉,是你吗?真的是莉莉吗?”巴特在一边轻轻地吠了一声,算是一个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