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他们一如既往地出门打猎。不过去的是山里。这让巴特很高兴。巴特喜欢进山里,因为他的灵敏的鼻子在山里派得上大用场,往往是因为他,才寻得着猎物的踪迹。可是莉莉就很泄气,因为莉莉喜欢原野上一马平川的视野,在山里的时候猎人多半是用不着她的。天气已经变凉了,寂静的山中听得见松果噼啪坠地的声音。那些小松鼠们远远地看见他们来了,一个个像是舞蹈一样轻盈地藏匿于树枝间。猎人用猎枪指着桦树下面一堆巨大的粪便,微笑说:“巴特,看,熊来过了。”巴特兴奋地轻吠一声表示赞同。
莉莉懒洋洋地跟在他们后边,提不起一点兴致。山里的空气很好,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种凛冽的阴谋在蠢蠢欲动。潮湿的泥土上留下莉莉花蕾一样的脚印,莉莉有些落寞地耸了耸自己的耳朵。然后她听见了水的声音。
那是一个峡谷。不算大,但是很深的峡谷。瀑布从遥远的、看不见尽头的地方汹涌而来,欢腾地在峡谷中粉身碎骨。火红的枫叶落满了水流不到的地方,宁静地腐烂着。莉莉的耳边充斥着水的声音,水在欢呼,在惊叫,在碎裂——那是莉莉在原野上没有见过的东西。每一次,当莉莉轻松地跳起来扑向一只猎物的时候,它们濒死的脸上从来都是呈现一种漠然的安静,不会像这些水一样,这么陶醉,这么不在乎。莉莉警觉地回过头,她已看不见猎人和巴特的影子。
起初莉莉并不着急。她笃定地相信不一会就能听见猎人焦灼地唤她的声音。她甚至颇为自得地享受了一会儿这来之不易的自由。但是没过多久,莉莉就开始不安了,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害怕了。山林总是不动声色的,天空也是不动声色的,峡谷还是不动声色的,在这巨大的不动声色中莉莉感觉不出一丝一毫猎人和巴特的气息。她的耳朵像是蝴蝶翅膀那样扇个不停,爪子一下一下地刨着柔软的逆来顺受的泥土。瀑布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恍惚中莉莉觉得自己在这喧嚣声中辨认出了巴特“汪汪” 的嗓音。莉莉用尽全身力气叫了一声:“巴——特——是你吗?我在这儿,你在哪儿啊——”
莉莉不知道自己这一声喊叫让整个山谷里的野兔和松鼠都瑟瑟发抖地缩成了一团。它们不知道这只美丽的母狮子其实没有一丁点杀意,她只是在寻找她的亲人。山谷里依然静谧。没有回音,只是阳光,阳光像叹气一样地偏西了。猎人没来,巴特也没来,但是莉莉看见了他缓慢地从峡谷的那一端绕了过来,静静地靠近她。美丽的鬃毛在风里不羁地抖动。我决定管这个闯入莉莉的故事的新角色叫阿朗。其实他是没有名字的,不过就叫他阿朗吧。因为他出现在莉莉眼前的那一刻,天空无限清爽,阳光就像他的鬃毛那样不可一世地放纵着。
阿朗静静地说:“莉莉,我注意你很久了。”
“你是谁?”莉莉有些迷糊。
“我是你的同类。”
“你是说———”莉莉迟疑地靠近他,身体蹭到了他的脖子,“你也是一只狮子对不对?”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莉莉。”阿朗笑了,“你真的还记得你自己也是一只狮子吗?”
“你是从哪儿来的呀?”莉莉有些不高兴地跳开了,充满敌意地望着面前的阿朗。
“莉莉。”阿朗认真地说,“你很漂亮。”
“我知道。”莉莉骄傲地仰着头。
“那你知不知道,你应该跟我走?”
“那可不行。”莉莉调皮地眨眨眼睛,“我得回家,猎人跟巴特现在一定在到处找我了。”
“你是一只狮子,莉莉。”阿朗坚定地说,“狮子是没有家的。”
“我有。”莉莉倔强地反驳。
“你总有一天会没有。跟一只猎狗一起给一个人打猎,真荒唐,那不是你该做的事情。”阿朗神秘地微笑了,“想不想知道,你该做什么?”
莉莉困惑地看着他,这个时候阿朗突然转过身,后退了几步,眼睛里有种灼热的东西开始燃烧。然后他弓起身子像旋风一样地奔跑,再然后,对着深邃的峡谷,纵身一跃,像是要寻死一样不管不顾。当然是没有死,他轻盈地、没有声音地落在峡谷另一边的满地红叶上。莉莉出神地看着他奔跑、起跳、飞翔,看着他在几秒钟之内变成了一个神明。那里面有种似曾相识的东西,莉莉明白了,她看见了自己。在原野上追逐猎物的时候,当你的杀气在体内积满,就要溢出来的那一个瞬间,你就会像现在这样,轻盈地、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
“看到了吗?莉莉?”阿朗又跳了回来,他眼睛里散发着火焰熄灭后余烬的温度,“你要不要试试?”
莉莉犹豫地摇了摇头:“太深了,也太宽了,我不行。我跳不了那么远。”
阿朗嘲讽地笑了:“你居然还敢说你是一只狮子。你一定没有听说过关于这个峡谷的传说。”
莉莉迟疑地说:“没有,事实上,我今天是第一次来。”
“住在这个原野上的每一只狮子都要跳一次这个峡谷。每一只,一辈子,总是要从这儿跳一次。不是每只狮子都能像我一样轻松地跳过去,有的狮子就死在这儿,这个峡谷底下的瀑布里。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必须冒一次险,至少跳上一次。这是我们身为狮子,必须要做的事情。”
“为什么?”莉莉问。
“问为什么是人的习惯,莉莉。”阿朗说,“你不应该有这种习惯,因为那会冒犯神灵。” 阿朗突然间靠近她,非常近,莉莉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过一只公狮子的脸。她像前一天晚上在猎人眼睛里那样看见了两个小小的自己。阿朗温柔地看着她,说:“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莉莉,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渴望。”
他的呼吸吹到了莉莉的脸上,让莉莉莫名其妙地有些慌乱。这个时候他潇洒地甩了甩鬃毛,说:“你不认识路,我带你走出山去。”
莉莉的爪子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绚烂的鬃毛,悄悄地想:“多美啊。可是为什么我就没有呢?”
夜幕降临了。小屋里依旧燃着炉火。猎人把半只烤熟了的山鸡放在巴特面前,说:“吃吧,巴特。前段日子委屈你了。现在莉莉走了,你可以像以前那样吃东西了。”巴特默默地站起身,看也不看面前的山鸡,走到屋角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巴特。”猎人耐心地说,“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可是莉莉跟你不一样。当初我把她带回来是因为她还那么小,如果把她独自留在原野上她是活不下去的。可是现在她大了,她已经可以自己捕食了,她就必须回到大自然里。就是这么简单,巴特。”巴特依旧一动不动,只是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以示抗议。猎人当然是听不懂巴特的话的,巴特其实是在说:“那你有没有问过莉莉自己愿不愿意呢?”猎人蹲下身子,拍拍巴特的脑袋:“伙计,相信我,我和你一样舍不得莉莉。”巴特粉红的舌头又愤怒地伸出来了,他重重地喘着粗气,他其实在说:“莉莉也一样舍不得你和我。这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你当然不会这么想。你永远忘不了你是主人。”
猎人脸上的火光轻轻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是一声门响。巴特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站在门口的莉莉扑倒在地上。已经有很久,他们没再像小的时候那样拥抱着在地上打滚了。巴特紧紧地拥着莉莉,莉莉笑了,开心地嚷:“巴特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啊?你们没想到我自己也找得回来吧。我厉害不厉害,巴特?”莉莉想其实自己有些吹牛了,因为如果不是那个阿朗的话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回来的。巴特不知道莉莉的脸上为什么突然浮上来一抹陌生的娇羞,巴特没命地舔着莉莉的脖子,莉莉的脸,喉咙里“呜呜”地哼着。莉莉被弄得很痒,所以莉莉没有在意巴特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说:“莉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猎人是在这个时候走上来的。莉莉扑上去舔他的脸的时候他躲开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莉莉的一只前爪,他说:“莉莉,听我说,你不可以再回来了。知道吗?”莉莉愣了一下,然后继续撒娇地在他的手心里蹭自己的小脑袋。可是猎人站起身,“吱嘎”一声把门打开了。深蓝色的夜空和漆黑的原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进温暖的小屋里。炉火跟着跳了一下,水波荡漾似的,在猎人的脸上抖动出了一些涟漪。莉莉惊愕地望着猎人,她隐约明白了这扇门是为了她才开的。
“走吧,莉莉。”猎人说,“你必须回去。回原野去。你的同伴都在那里,身为一只狮子,你没道理夜夜都睡在火炉旁边。莉莉。”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脑袋,“你长大了。你该当新娘子了。懂吗莉莉?你跟巴特不一样,你是女孩子,总有要离开家的那一天。因为不离开家你就没有办法做妈妈,没有办法为你的孩子找来一个爸爸。莉莉,听话,走吧,别再回来。”
巴特紧张地在屋角竖起了耳朵,用一种近似于凛冽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场景,他看见莉莉歪了一下头,憨憨地、莫名其妙地看着猎人。细细的尾巴在宝蓝色的夜幕里像根芦苇那样妩媚地晃动。
“莉莉,勇敢一点。”猎人拍拍她的身体,“走,走吧。”莉莉很迟疑地往后退了几步。刚刚退到门外的时候,小屋的门就猝不及防地关上了。
那是莉莉第一次在夜晚的原野上细细地凝视自己的家。很深很深,就像个巨大的湖泊那么静谧的夜晚里他们小屋的灯光就像是一颗从天上掉下来的流星,照亮了这个屋子木头的、敦厚的轮廓。夜风四起,莉莉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被拿去塞子的玻璃瓶。夜静静地、自由地灌注了进来,凉爽得很。那一瞬间莉莉心里几乎是感动的,她从没这样看一眼她平日司空见惯的家。她慢慢地走了几步,回一下头,走到一棵桦树下面的时候她停下了,因为再往前走的话,小屋窗子里的灯光就会看不见的。莉莉卧在了这棵桦树下面,她不知道她缓慢地卧下去的姿势就像一个优雅的女王,她只是非常肯定地想:只要过上一会儿,猎人就会给她开门的。夜空很远,很高,狼又在远处开始嚎。莉莉模糊地明白自己现在就像是一个回忆一样跟这片原野自然而然地融为了一体。没有房子的阻隔,没有灯光造成的温馨的假象。这样其实也挺好,她愉快地望着自己呼出的一团清爽的白霜,然后想,真冷呀,所以猎人一定马上就要给她开门了。
这个时候巴特羞耻地卧在窗子旁边,为自己一个人享受着炉火而脸红。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照亮了莉莉面前的土地。在月光中莉莉倔强地抱紧了自己。一只乌鸦从月亮上飞了过去,凄清地叫着。
门终于开了。漆黑的夜突然睁开了一只橙红色的温暖的眼睛。莉莉快乐地朝着熟悉的方向飞奔而去,四肢被冻得有点僵了,不过没关系,莉莉已经闻见熟悉的气息了。猎人站在她的面前,忧伤地摇了摇头。
“莉莉。”他说,“你不懂我的意思吗?你等在这儿是没有用的。从现在起这里不是你的家了。我让你走,你得回到你来的地方去,你明白吗?”
莉莉恼怒了。因为猎人居然在她马上就要接近温暖的炉火的时候拦住了她的路。你太过分了吧。莉莉瞪着猎人,眼神愤怒得像是冰蓝色的火焰。
猎人突然弯下腰,从地上拎起铺在火炉边的毛皮。那是莉莉跟巴特睡了好几年的床。那上面散发着让莉莉最喜欢最安心的气息。猎人非常猛烈地在莉莉的鼻子前面抖动着它。很多受了惊吓的灰尘于是在周围的灯光里欢喜地舞蹈。
“莉莉,看看这个。”猎人直视着莉莉的眼睛,“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这是你妈妈?记得吗?它是你妈妈。现在我告诉你,你妈妈是被我打死的。这张皮是村里祭祀完了以后才剥下来的。我不是你的亲人,我本来应该是你的仇人。莉莉,你懂了吗?”
你胡说。莉莉扑了上去。她只是想赶开这块该死的毯子而已。她听见巴特在屋角的一声短促暴烈的惊呼。短暂的寂静,然后她看见了血。
“巴特,你安静点,没事。”猎人平静地说,一边从已经被抓破的衣袖上撕下来一条。熟练地扎在自己染红的手臂上。屋子里只剩下莉莉和猎人重重的喘息的声音。血微妙的气息让莉莉莫名其妙地眩晕。那是一种熟悉的,跟征服相关的气味。莉莉不知道原来猎人也是会流血的。
“很好。”他把他受伤的手臂伸到莉莉跟前,“其实你我的关系本来应该如此。无论如何,你是一只狮子。下次见面的时候,那应该是在原野上,或者是山里吧,别忘了你要像刚才那样对待我,莉莉。”
莉莉转过了身。苍茫的夜色给了她一个寒冷的、柔情似水的拥抱。她想:已经是冬天了。
她终于还是在那棵桦树下面停下了。她犹豫着,要不要像刚才那样卧下去。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等待。她知道那扇门是真的不会再为她而开。那么是为什么呢?她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失去了什么东西,还是搞错了什么事情。她的眼睛突然间像星星那样闪了一下。因为那种明白自己永远失去什么东西的感觉很恐怖。
然后她看见,阿朗来了。
阿朗就像是从月光里游出来的一样。无声无息,温柔而蛮横地踩倒了原野上蒙了一层霜冻的小草。阿朗静静地说:“莉莉,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那天晚上,莉莉成了阿朗的新娘。她不知道当她懵懵懂懂地跟着阿朗朝山的方向行走的时候,猎人就站在小屋的窗前,看着他们的背影。然后猎人微笑了:“巴特,我说过,莉莉是个了不得的姑娘,你看怎么样,漂亮的女儿永远是不愁嫁不出去的。”巴特懂事地卧在墙角,他知道背对着他的猎人的表情此刻很落寞。
莉莉从来没有试过在满天的星斗下面睡觉。阿朗卧在她的旁边,挡住了风。阿朗说:“你慢慢就会习惯。我每天晚上都会卧在能给你挡风的那一边,这一点,你可以放心。”莉莉顺从地把她的小脑袋贴在阿朗的肚皮上,温热的。她听见阿朗的心脏跳动的声音。“那你呢?”莉莉有点不好意思,“你就不冷吗?”莉莉只有在面对猎人跟巴特的时候才会心安理得地享受所有的关怀,相反,如果这关怀来自其他人,她就会觉得不安,觉得受之有愧。其实正是因为她拥有过太多的宠爱,所以她才会对分外给予宠爱的人格外敏感。“莉莉。”阿朗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从今天起,你就把我当成猎人和那只笨狗吧。”阿朗笑笑,“因为现在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巴特不笨。”莉莉不同意地说,突然觉得心里有一阵很紧的疼痛。因为她想起她慢慢地迎着辽阔寒冷的夜色从小木屋里走出去的情形。她转过脸,睁大眼睛看着满天的繁星,她不愿意想下去了,她说:“阿朗,你知道为什么月亮很好的时候就看不见星星,星星很多的时候就看不见月亮吗?”阿朗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脸:“本来就是这样的,有什么为什么。”“我觉得月亮碎了的时候就变成满天的星星了,你说对不对呀。”莉莉认真地看着阿朗。阿朗温柔地微笑了:“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莉莉,我们睡吧。”阿朗微笑的时候跟猎人很像,很温暖,可是有股很冷静的,跟权威有关的寒意不动声色地藏在这微笑后面。不要再想猎人了,莉莉对自己说。她知道也许她跟猎人再也无法相逢。不要再想,不要再想了吧。那种滋味真是恐怖,那不是莉莉熟悉的任何一种滋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