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在世界上最出名的是那一圈保留得完整无缺的古代城墙,正是这圈城墙,使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从此受到了限制。当今的时代,已经不是古远的唐朝、明朝,它每时每刻都要变化,而大街愈是扩建宽阔,小四合院和小巷便愈是狭小;时兴的楼房愈是改造高大,小四合院和小巷便愈是低矮。我是住在小四合院的陕西人,我的老婆却是从小生活在那小巷里的河南人,我们往来着,从一个拥挤的世界到另一个拥挤的世界。但使我们终不能明白天地间的事竟如此矛盾,居住在这样的地方,我们到了晚年的人偏多是臃臃肿肿,而我们的孩子们年纪小小的,却个个都长得高大的个头。因为我的儿子要结婚,我的小四合院里的两间小屋必须要按下一张四尺宽六尺长的双人床,退了休的我只得去投靠老婆的娘家——按规矩我这是作了上门女婿——在河南人的小巷里住下来了。
这条巷子,当然是离城墙最近了。城墙是要比整个巷子高出四五倍,暮色的天气里,云压得很低,便看得见风里的夕阳照映着墙上腐蚀,那斜壁上横出的碗口粗细的枸子树上,紫燕一起起飞,回旋的运动中,一会露出最宽的正面,一会显出最窄的侧面,如同一朵方向不定的云朵。这是全巷人最为眼福的一景,常常下班回来,都要站在巷口看着,直等到这群飞物倏忽投向远远的城门外去,像被吸铁吸去一样没了踪影,才硬着脖子往巷里走去。这个时候,又正是一辆火车定时从城墙外通过,笛声叫着,惊天动地,他们就想像着道班上的巡警该是站得端端正正向列车致意了,于是一边往巷里走,一边脚下有了节奏,似乎这火车的轰鸣不是一种摧残寿命的噪音,而是一首护送他们回家的雄壮乐曲。
巷子的路很长很长,因为这是一个“中”字形状的三条正巷,巷子便是那“中”字里的竖道,两边都是高高的楼房,这竖道就显得特别幽深。一盏昏昏的路灯在巷的那头亮了,无数的人头在晃动,家家的门窗已经打开,水瓢声、锅勺声,播放着豫剧的收音机音量开到了最大限度,一闻到饭菜的香味,一听到豫剧的唱腔,每一个进巷的人就感到“家”的温暖了。“回来了?”“回来了。”一问一答,简单的招呼,从巷子走进去要进行成百次的反复。到了“中”字里的那个方块处,这便是巷子的集中区域,屋舍一律东西方向,分成无数个岔道,宽者一米二三,窄者不足三尺,门和门直对,窗和窗直对,一个岔道又形成了独立的胡同。结构的复杂,似乎每一个地方都可以和任何地方接通,每一个地方又都可以和任何地方堵塞,像八卦阵一样,暗道机关,只有这个巷子的人才会知道。居舍的高低不一,宽窄不一,造型不一,一切恰如其分地占领着位置,又都在互相依赖。如果搬倒一家屋舍,便极有可能导致整个巷子的倒坍。完全可以看出,早先的房子全然是土坯筑的,油毛毡盖在上面,压上砖头,便是屋顶,墙头上长出厚厚一层墨绿色的苔藓。现在却差不多翻修成了瓦房,有方块瓦的、机制瓦的、石棉瓦的,也有高等住宅,则是一砖到顶的二层平顶小楼。
我们的住房是属于那老式的结构,你永远也不会相信这竟也是两层楼呢。楼下的房子暗极了,虽然所有家具都是现代化了:电镀桌、电镀椅、电视机、电风扇、洗衣机、柜钟、但都失去了闪光的色彩。顺着门后的墙角,靠着一把木梯,直上直下,用铁丝固定在墙上,爬着上去,那里更是一个黑暗的去处。还好,电灯的开关就在梯子上头,拉开了才见里边支有一张床呢。这样的楼上卧室家家都有,一上去就得睡下,一起床得就坐起,刮风风从四面可以进来,下雨雨声就在脑门之上,但无风无雨的月明之夜,那却是收听站,楼下的左边右边,前边后边,一切谈论听得清楚,家事、国事、天下事,分辨着谈论人的口气、语调,便可想像得出他的举止、神气,那种滋味是读任何报纸也不能比拟的。
在最小的范围内,囊括最丰富的内容,这是这条巷子的神秘处,也是这条巷子里的河南人的神奇处。简直像是一个被打开的收音机,一切线路眼花缭乱地呈现出来,虽然错综复杂,却一切各有规律。人和人相处太近了,就各自十二分地熟悉了,别人是如何的走势,如何的坐态,甚至一声咳嗽,闭上眼睛也能分辨出来。如果一个生人,要趁乱走进来,立即就会被全巷人发现。“你找谁?”必是会有人起来发问的,这倒不是怀疑生人“非偷即抢”,而是担心会陷入迷魂阵,曾经发生过许多人在这里转来转去,寻不着要去的人家,而最后又苦于不能出去。
巷子里是有空闲时候的,那是有工作的都去上班了,龙钟的退休老人便成了巷子的警察和清洁工。他们会认真地打扫一切角落,然后就喜欢蹲在南北两个巷口,只要守住这两个巷口,巷子里一切便安全无事。他们开始悠闲地吸烟,烟是上好的水烟,又拌了香油、香精,装在特制的木头旋出的圆盒里,揉出一丸一丸豆粒大小的烟团塞在竹根管做成的烟袋里,吸一下,烟全然入口,这便是最醉心的“一口香”了。连吸过20袋、30袋,香味浓浓地飘满了巷子,他们就闭上眼睛,靠着路灯杆下做一个长长久久的过呆瘾后的遐想。最紧张的,却要算一早一晚在厕所的门口了。厕所只有两个,一个在方块的东北角,一个在方块的西南角,黎明起来,家家要倒便盆;到了晚上,尤其是一块精彩的电视剧刚刚完毕,去厕所的小道上就队如长龙。上完厕所,又要去巷头惟一的水管处挑水,吃和排是人生的两项最大的工作,那挑水又常常是两、三个小时的心平气和的等待。
可怜这条巷子,冬天倒还罢了,因为人多炉子多热气多,雪落得总比大街上要薄,但一到了夏天,却是彻夜地不能安宁。他们咒诅着这个季节。家家可以什么也没有,但不能没有风扇,扇出来的风却一样还是热的。家与家太近,打开窗子就得拉上窗帘,多少新婚夫妇的夏季蜜月,简直是一种热水里的生活。几乎成了没有办法的习惯,男人一进巷第一件事就是剥光上衣,老少都穿短裤,吃饭一律到大巷口去,一碗饭,一身水,一场代价很高的劳作。到睡觉了,就各自占地安床,老的来睡,少的来睡,男的来睡,女的也来睡,直把那巷道挤得只有一尺来宽,夜里挑水的人小心翼翼地走过,也曾发生过水溅了两边人的头,桶撞了熟睡人的牙齿。
环境的限制,迫使着这里的人们只能团结,不能分裂。以前有两家闹翻了脸,互相报复的机会就十分方便:你今夜将我窗下的炉子灭了火,我明夜在你檐下的水缸里撒了土,动起手脚,又没有打斗的场地。如果真动起手来那门前台阶上的大小物件就遭到了毁坏,而且又波及到四邻,一辆自行车倒了,哗哗哗倒下一片;一个污水桶翻了,污水泊泊泊漫流到各家,结果全胡同声讨,两家也后悔。教训使他们懂得了“克己复礼”,利人利己。所以,自此以后,一家来了客,炉火突然灭了,隔壁的邻居宁肯自己饿着,也要将炉子搬来让给客人做饭。一天三顿,谁家饭好,谁家饭差,大家都知道,孩子们只要端着小碗,一巷子的好饭就都吃了;白日里在巷道拉上无数道绳晾上衣服,衣服是各家都有,五颜六色,进巷如迎接外宾的彩旗,但谁也不会收错,即使夜里有谁忘记收了,就会有人大声喊:谁的衣服没收?谁的衣服没收?
河南人的耐忍是和他们的吃苦能干一样着称于这个城市的,他们一代一代居住在这里,使他们作为人的本性中恶的成分没有滋生和扩张,而是极大限度的萌长着美的成分。他们注重本质的纯朴、正直和自强不息,也讲究着外表的端正、大方和修饰打扮。但是使他们伤心的是不能办一个花坛,便只好家家将盆花放在屋顶上,一有空就爬上去伺弄,夸耀着各自的鲜艳,这高高低低的屋顶就成了他们最有色彩的地方。整个区域,一共有六棵树,这树就是他们的圣物,节日要给树上挂彩带,腊八要给树上放米粥。树是早年建房时就长的,因为房子的拥挤,长得十分细,也十分高。春天来没来,树是他们的消息,天上有风没风,树是他们的预报,当偶尔有一群鸟儿落在那树上,树一个快活的惊悸,他们的心也颤酥酥地感到了身心的快活。
他们热爱着养他们的西安古城,但他们毕竟怀念生他们的河南故乡。当河南的剧团来西安演出,他们必是全巷出动,集体放票;常常就在早晨起来,谁家妹子细声细气唱几句“银环”,立即就有了“栓保”的加唱,接着,唱“栓保妈”的也有,唱“拴保爹”的也有。当某个老头儿回了一次老家,说起河南的水利建设如何好了,收成如何好了,这人就红火了一巷,这家请,那家叫,烟酒供上聊话儿,末了一起为河南的富强干杯。家家都继承着一种风俗:在墙上悬挂五六个相框。那里边装有几代人的相片,相片是他们的家史,有老一辈的,记载着初到西安的经历:先是捡破烂、蹬三轮车,再是开饭店、摆地摊,后是进工厂、开机器……老年人就要大讲他们处世哲学了:苦要耐得,福得知享,大苦中才有福。当然,言语之间,他们也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些异乡人的情感,只是盼望儿女们若要成家能找河南老乡。但是,后辈们却越来越多地将陕西姑娘领进家来见公公婆婆,或者自己的姑娘进了陕西人的小四合院里去当了人家的媳妇。事实证明了老年人婚姻思想的过时,新的家庭的和睦、生活的幸福使他们明白,河南人和陕西人都是轩辕的子孙,在西安的这块土地上,他们有责任合二为一地建设好这个城市。
我常想,这条巷子,如同那些小四合院,或许还要在一定的时间里继续保留在西安城里,其人口的密度还会越来越大,但是,矮小的房屋住的是高高大大的人群,艰苦的环境培养的是不屈不挠的性格。我们眼见得巷子里的大学生不是一代比一代增多了吗?在整个巷子里,最受尊敬的要算是住在巷头的那位年轻的城建局工程师了,每天晚上,人们都要拥进他家去询问城市建设的情况。某某大街要扩修,他高兴,我们也高兴;某某地方要建一座大商场,他激动,我们也欢呼。为了西安将来人人都住上舒适的房子,这个巷子里的人默默地又是心甘情愿地在这里拥挤。当空闲的时候,这些人们总是喜欢去那高高的城墙上俯视这个城市,孩子们就在那里放起了各种各样的风筝,风筝飘在城墙的上空,飘在我们巷子的上空,飘在西安城的上空,孩子们在锐声叫喊,人们也在锐声叫喊,一会儿是“中中”,一会儿又是“妙妙”。这时候,城墙下的两个外地游客,瞧见了我们的狂样,我听见他们在说:“这群人怎么啦?又说陕西话,又说河南话,准是喝醉酒了?”
9.上海与北京的差异
一、王安忆:两个大都市
上海和北京的区别首先在于小和大。北京的马路、楼房、天空和风沙,体积都是上海的数倍。
刮风的日子里,风在北京的天空浩浩荡荡地行军,它们看上去就像是没有似的,不动声色的。然而透明的空气却渐渐变成颗粒状的,有些沙沙的,还有,天地间充满着一股呜声,无所不在的。上海的风则要琐细得多,它们在狭窄的街道与弄堂中索索地穿行,在巴掌大的空地上盘旋,将纸屑和落叶吹得溜溜转,行道树的枝叶也在乱摇。当它们从两幢楼之间挤身而过时,便使劲地冲击一下,带了点撩拨的意思。
北京的天坛和地坛就是让人领略辽阔的,它让人领略大的含义。它传达“大”的意境是以大见大的手法,坦荡和直接,它就是圈下泱泱然一片空旷,是坦言相告而不是暗示提醒。它的“大”还以正和直来表现,省略小零小碎,所谓大道不动干戈。它是让人面对着大而自识其小,面对着无涯自识其有限。它培养着人们的崇拜与敬仰,也培养人们的自谦自卑,然后将人吞没,合二而一。上海的豫园却是供人欣赏精微、欣赏小的妙处,针眼里有洞天。山重水覆,作着障眼法,乱石堆砌,以作高楼入云,迷径交错,好似山高路远。它乱着人的眼睛,迷着人的心。它是炫耀机巧和聪敏的。它是给个谜让人猜,也试试人的机巧和聪敏的;它是叫人又惊又喜,还有点得意的。它是世俗而非权威的;与人是平等相待,企图去征服谁的;它和人是打成一片的,且又你是你、我是我,并不含糊。
即便是上海的寺庙也是人间烟火,而北京的民宅俚巷都有着庄严肃穆之感。北京的四合院是有等级的,是家长制的。它偏正分明,主次有别;它正襟危坐,慎言笃行。它也是叫人肃然起敬的,它那种正宗传人的样子,理所当然,不由分说。当你走在两面高墙之下的巷道,会有压力之感,那巷道也是有权力的。上海的民居则是平易近人的,老城厢尽是那种近乎明清市井小说中的板壁小楼,带花园的新式里弄房子,且有一枝红杏出墙来的。那些雕花栏杆的阳台,则是供上演西装旗袍剧的。豪富们的洋房,是眉飞色舞,极尽张扬的,富字挂在脸上,显得天真浮浅而非老于世故,既要拒人于门外,又想招人进来参观,有点沉不住气。
走在皇城根下的北京人有着深邃睿智的表情,他们的背影有一种从容追忆的神色。北京埋藏着许多辉煌的场景,也有惊心动魄的场景,如今已经沉寂在北京人心里。北京人的心是藏着许多故事的。他们说出话来都有些源远流长似的;他们清脆的口音和如珠妙语历经数朝数代的锤炼;他们的俏皮话也显得那么文雅,骂人也骂得文明:瞧您这德行;他们个个都有些诗人的气质,出口成章的;他们还都有些历史学家的气质,语言的背后有着许多典故;他们对人对事有一股潇洒劲,洞察世态的样子。上海人则要粗鲁得多,他们在几十年的殖民期里速成学来一些绅士和淑女的规矩,把些皮毛当学问;他们心中没多少往事,只有20年的繁华旧梦,这梦是做也做不完的,如今也还沉醉其中;他们都不太习惯回忆这一类沉思的活动,却挺能梦想,他们做起梦来有点海阔天空,他们像孩子似的被自己的美梦乐开了怀,他们行动的结果好坏各一份,他们的梦想则一半成真一半成假;他们是现实的,讲究效果的,以成败论英雄的;他们的言语是直接的,赤裸裸的,没有铺垫和伏笔。他们把“利”字挂在口上,大言不惭;他们的骂人话都是以贫为耻,比如“瘪三”,“乡下人”,“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他们没什么历史观,也不讲精神价值。北京和上海相比更富于艺术感,后者则更具实用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