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果戈理:我平时起得很早,一起来便马上动手写作。我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只盛满特尔尼瀑布冷水的细颈玻璃瓶,在工作空隙把它喝干,有时还要增加一倍。这是我毕生坚持的自我治疗的漫长过程中的一个细节。我坐在圆桌前,打开随身带着的笔记本,开始写作。
我先把所想到的一切都不假思索地写下来,虽然写得不好,废话过多,但一定要把一切都写下来,然后就把这个笔记本忘掉吧。之后,经过一个月,经过两个月,有时还要更长些(顺其自然好了),再拿出所写的东西重读一遍:便会发现,有许多地方不是那么回事,有许多多余的地方,而又缺少了某些东西。我就在稿纸的旁边修改吧,做记号吧,然后再把笔记本丢开。下次再读它的时候,纸边上还会出现新的记号,要是地方不够了,就拿一块纸从旁边粘上。等到所有的地方都这样写满之后,我再亲自把笔记本誊清。这时将会自然而然地出现新的领悟、剪裁、补充和文笔的洗练。在先前的文字中间会跳出一些新词,而这些词非得用在那些地方不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下子就想出来。我再丢开笔记本。去旅行吧,去散心吧,什么事也别干或者另外写别的东西吧。到了一定的时候又会想起丢下的笔记本来。拿出它来,重读一遍。然后用同样的方法修改它,等到它再被涂抹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再亲自把它誊清。我这时便会发觉,随着文笔的坚实,句子的修饰和凝练,我的手仿佛也坚实起来,字母更加坚实和果敢了。照我看需要这样做八次。对某些人可能需要减少,而对另一些人都还需要增多。我是做八次。只有在第八次,并且一定要亲自誊清之后,作品在艺术上才算彻底完成了,才能达到创作上的尽善尽美。
果戈理 :嗯,这样看来,你在创作上倒是一位十分苛求的艺术家呢。下面请你以一部作品为例,具体地谈一谈你怎样收集素材、怎样构思情节、怎样确定作品主题等等相关问题。
镜中果戈理:好的。那就以我喜欢的小说《外套》为例吧。《外套》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一个名叫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小公务员做出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定制了一件新的外套。这是他朝思暮想,用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定做的外套。缝制过程中的这件外套成了他生活的梦想。可是,就在他兴高采烈地穿上外套的第一个晚上,他在漆黑的大街上被人抢走了外套。他的梦破灭了。他悲伤地死了,他的鬼魂在这个城市里飘荡。
小说的素材是我在安年科夫家一次朋友聚会上听到的。
客人中有一位低级官吏,穿一件旧燕尾服,瘦骨嶙峋。大家谈到生活中一些不平常的事情。这位其貌不扬的小官吏在这群作家圈子里有些胆怯,但他还是壮着胆子讲述了他一位同事的故事:
有一个孤苦伶仃的贫穷的公务员,整天埋头抄写文件,但说也奇怪,他偏偏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强烈欲望。真奇怪,他喜欢打猎,打野鸭子。他过分地忍受贫穷,每天精打细算地节约开支,用这样的代价终于积蓄了一笔够买一支猎枪的钱。你们相信吗?他真的买了一支帕尔夫牌的好枪,花了骇人听闻的大价钱——两百个卢布!
有一天,这个公务员头一回乘自己的小船沿着芬兰湾划去。他把这支贵重的猎枪放在船头上,自己则——你们也想象得到——得意忘形了。于是,他的枪被稠密的芦苇从船上拽下水去了。当他明白过来时,一看枪没有了,便到处找来找去,可是白费劲,枪已经沉入海底了。我这位朋友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从此就再也起不来了——他得了热病。我们一些同事都可怜他,便发起捐助,每人都各尽其力捐了些钱,给他买了支新枪。我的这位朋友才恢复健康。不过,只要一想起那件可怕的事,他的脸就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
这个小官员讲完后,大家都笑了起来,我听后感慨颇多,坐在那里一直沉思不语。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想起了初入彼得堡当小官吏时,披着一件破旧单薄的外套,每天抄抄写写,冻得瑟瑟发抖地熬过了第一个严冬。猎枪不是人人所需的,而一件外套却是官场中人必穿的。于是,我把猎枪改成外套,把我自己的生活体验加进去,并且让主人公最后死去,以增加小说的悲剧效果。
果戈理:按照社会历史批评模式,他们认为《外套》描写了19世纪俄国社会中小人物的悲惨命运,而这一切都归罪于俄国专制统治。这是你创作这篇小说的真正意图吗?
镜中果戈理:当然不是。激进的批评家们(包括我所敬重的别林斯基)总是从他们的政治需要出发来评论我的作品。当然,一个作家的作品一旦问世,它就不属于作家私有的了,它属于广大读者,任何人都有权从自己的角度解读它,尽管理解的程度高低不一。
果戈理:我觉得《外套》是你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外套》在分析作为彼得堡故事的来源和现实基础的生活现象方面达到了最高水平。我特别欣赏小说叙述者那种表面上的冷淡,但对主人公那卑微的内心世界却揭示得那么惟妙惟肖。小说开头有一段非常精彩:
他在抄写中看到了一个变化多端的和赏心悦目的世界,愉快之情流露在他的脸上。有几个字母是他特别心爱的,一写到它们,他就神魂颠倒起来:又是笑,又是挤眼睛,又是努努嘴,因此一看到他的脸,仿佛就可以猜出他笔下描出的每一个字母。
小说主人公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是一个悲剧性人物,他的顺从,他的忍受,他的奴性,在你笔下都表露无遗。但我总感到你作品中有一种感伤的调子,在你笔下,主人公变成了一个单调乏味的、可怜的,没有个性的人,一个失去了“自我”的人。
镜中果戈理:世人大多是从社会角度理解我的作品,说我的主要意图是谴责俄国官僚制度的恐怖。其实,我在创作时总是处在一个梦魇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是荒诞的,不可理喻的,是由乌七八糟的假货构成的,人们戴着假面具生活在这里。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一个鬼魂,一个从某种悲剧性深处走出来的匆匆过客,纯粹凑巧地披上了一个小官吏的外套。我想表现的是四维空间的人的生存状态。因此,我是一个非现实主义作家。
果戈理:你的这种解释出乎我意料。看来,对果戈理作品的解读也是多元化了。
镜中果戈理:一个作家不应过多解释自己的作品。是好是坏,交由读者去评说吧。我不想再多说了。
果戈理:那好吧,关于你的创作情况我也不再多问了。最后,我只想核实一下:是你亲手烧毁《死魂灵》第二部手稿的吗?
镜中果戈理:我很愿意回答你的最后一个问题。因为世上有很多传闻,我愿意坦诚地描述整个焚稿过程。
那是1852年2月11日夜里。我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祈祷了很久。凌晨3点,我叫来仆人,问他屋子另一侧的房间是否暖和(我当时住在莫斯科检察总长托尔斯泰伯爵家里)。仆人说不。“给我拿件外套,”我对仆人说,“来吧,我有点事。”他出去了,拿着一支蜡烛,每经过一个房间时都会画个十字。在一个房间里,我让仆人尽量轻地打开烟道,这样不会吵醒任何人,接着又叫他从五斗橱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来。文件夹拿来后,我从中取出用缎带扎在一起的一捆书稿,将它们放到火炉里,用手上的蜡烛点燃了那些稿纸。那个童仆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跑了下来,恳求我不要这样。“跟你不相干,”我说,“最好祷告。”那个孩子开始啜泣,继续哀求我。我看到火要熄了——只是书稿的边角烧焦了。于是,我取出那包书稿,解开缎带,将纸张铺开以便容易着火,再次把蜡烛伸过去,然后坐在火边的一张椅子上,等待纸张被火吞噬。完成之后,我画了十字,回到自己的房间,吻了吻那孩子,躺到长沙发上,哭了起来。我感到十分轻松,同时预感到灾难将降临到我的头上。我对前来安慰我的朋友们说:
“人总是要死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死了……”
镜中果戈理不再说话,他的影像也渐渐从镜子中消失而去。
果戈理:(皱了皱眉头,一脸悲伤,喃喃自语道:)我也该走了……
瞬间,果戈理和镜中果戈理像清风一样消散不见了。莫非又回到了他们那个荒诞神秘的梦幻世界里了?……
我在学习写作中曾翻阅过有关作家讲述自己创作的资料,觉得对像我一样的年轻的初学写作者有一定启迪作用,便摘抄有关段落,编成这一部分。因资料有限,这里只汇集了11位作家的自述。各部分文前的小标题和(一)(二)等标记,以及后面的作者附记都是我写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