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哈吉·穆拉特》的写作
(1)
昨日我在翻犁过的黑土休耕地上走着。放眼望去,但见连绵不断的黑土,看不见一根青草。啊!一蔸鞑靼花(牛蒡)长在尘土飞扬的灰色大道旁。它有三个枝丫:一枝被折断,上头吊着一朵沾满泥浆的小白花;另一枝也被折断,溅满污泥,断茎压在泥里;第三枝耷拉一旁,也因落满尘土而发黑,但它依旧顽强地活下去,枝叶间开了一朵小花,火红耀眼。我想起了哈吉·穆拉特。想写他。这朵小红花捍卫自己的生命直到最后一息,孤零零地在这辽阔的田野上,好歹一个劲地捍卫住了自己的生命。
(1896.日记)
(2)
我还有个请求。您已经读过了我的小说(《哈吉·穆拉特》)的开头部分,想必您还记得,小说里写了几个士兵在由沃兹德维仁斯基堡派出的暗哨之内,他们接待了哈吉·穆拉特派来的探子。这样写,据我回忆,是不真实的。为了改掉这不真实之处,我需要有人对下列问题做出回答:
1.从堡垒里是否派出了暗哨?
2.如果不曾派出,那么,保卫堡垒免遭突然袭击的值勤哨兵站立何处?
3.哨兵怎样接待前来的探子?怎样将他们送交长官?
凡是1852年服役于高加索的任何一个步兵军官都理应知道上述情况,尤其是服役于驻扎在沃兹德维仁斯基堡垒内的库林斯基团的军官当更清楚。不言而喻,回答越详细越好。
(1903.致纳卡希德杰的信)
(3)
浏览《哈吉·穆拉特》。不愿留下许多失误之处和败笔,而要干到进棺材,尤其是因为我脑子里如今日渐安于这大去之期不远的思想状态,说起来都不好意思啊!我要偷偷地修改我的小说。
(1903.致奥波连斯卡娅的信)
(4)
……修改《哈吉·穆拉特》。此刻正使劲修改描写尼古拉·巴甫洛维奇这一章。这一章如果说是按比例嫌大了,那么,我倒觉得非常重要,它可以作为我对政权的理解的形象的说明。
(1903.致彼留可夫的信)
——摘自《列夫·托尔斯泰论创作》漓江出版社1982年版
[作者附记]
《哈吉·穆拉特》是托尔斯泰创作的一部中篇历史小说。从1896年动笔,断断续续,直到1904年才完成。
哈吉·穆拉特实有其人。他曾参加过穆斯林教主沙米里组织的高加索山民反对俄国暴政的“圣战”运动,最后惨遭沙皇军队迫害。
托尔斯泰年轻时曾在高加索服役,了解哈吉·穆拉特的事迹,但直到四十多年后才因这朵牛蒡花激发了创作灵感。
那是1896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托尔斯泰在田间散步,发现在一大片犁得不见一棵小草的黑油油的土地上,在被车压得枝折叶败的地方,一株牛蒡草仍然从地上挣扎着挺立起来,有着一股令人敬畏的旺盛生命力和不屈不挠的韧劲,由此激发了作家创作的欲望。1896年的这则日记经作家扩展成为小说的前言。托尔斯泰生前不愿发表这部小说,希望留点东西在他逝世后发表。小说在作家死后两年,即1912年经书刊检察机关大量删改后才刊出,全文刊出则是在十月革命后。
(二)关于《战争与和平》的写作
我有无数次动手写1812年卫国战争时代的那段历史,接着又丢开,我觉得它变得越来越清楚起来,越执着地要求体现在鲜明确定的形象中,在稿纸上。我时而觉得起首的那种方法低劣不足取;时而又想囊括我所知道与感觉到的那个时代的一切,可又意识到这是根本办不到的;时而我觉得用那种平凡的、庸俗的文学语言和小说的文学手法跟那壮丽的、深刻的、全面的内容不相称;时而,必须把在我脑子里自然而然产生的形象、图画和思想用杜撰的办法串联起来,我觉得非常反感,因此我便把开了头的部分扔掉,深感不可能把我想说又必须说的一切说出来,我绝望了。时间和我的精力随着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消逝了,但我深知,任何人永远也说不出我要说的东西,这不是因为我所要说的东西对于人类非常重要,而是因为,生活的某些方面,对于旁人是微不足道的,只有我一个人,由于自己的经历和性格特点(每个人都必然具有的特点),觉得十分重要。最使我心慌的是传说故事,形式方面和内容方面都如此。我担心写出来的不是那种大家都用来写作的语言;我担心写出来的作品不符合任何形式,不像长篇小说,不像中篇小说,不像长诗,也不像历史;我担心,要写1812年的知名人物,这就会迫使我以大量史料为依据,而不会以真理做准绳。由于这么多担心过虑,时光流逝了,而我的工作却毫无进展,接着我开始对它冷淡了。到了现在,心里折磨了很长一段时期以后,我断然决定丢掉那一切过虑,放手写下去,写出我必须说的话,至于将来会成为什么样子,不去管它,也不必给我的著作安上任何名称。
1864.《战争与和平》序言草稿
——摘自《列夫·托尔斯泰论创作》
[作者附记]
《战争与和平》从1864年动笔,1869年完成,被称为俄罗斯史诗性小说的最高峰。小说以库拉金等四大家族史为情节线索,描绘了1805-1820年间的整个俄罗斯生活的历史画面,人物达五百多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