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瓦西里耶奇·果戈理站在等身高的大镜子面前,挑剔地端详着自己那副尊容:
镜子里的果戈理个子不高,穿着黑色常礼服和一条灯笼裤似的裤子,头发剪成四周下垂的农夫样式,留着两撇小胡子,长着一双褪色小眼睛和一个像鸟嘴似的瘦长得出奇的鼻子,脸色微微发白。他的两条腿在古怪地叉开着,拿着手杖和灰绒毛帽的手不自然地挥动着,眼睛里流露出精神上的疲惫。他全身有一种不自然的、绷得很紧的东西。没有一点气魄,不论动作还是目光,都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率真。相反,他那一会儿投向这边一会儿投向那边的目光几乎是从紧皱的眉头底下投射出来,睥睨,短促,仿佛调皮地,不直视面对面站在他面前的人的眼睛。稍微熟悉乌克兰人面孔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乌克兰人。旧俄时代,乌克兰人被蔑称为“小俄罗斯人”。这是1847年刚刚出版《与友人书信集》时的果戈理。
果戈理专注地望着镜中的果戈理,心中问道:你是谁?镜中果戈理沉默不语,也是那样专注地望着镜前的果戈理。良久,镜中果戈理首先开腔,于是,两个果戈理便推心置腹地攀谈起来。
镜中果戈理:你问我是谁?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是作家果戈理,是你的化身。那么,你又是谁呢?
果戈理:我是生活中的果戈理。我出生在乌克兰一个小地主家庭。父亲去世后,我放弃了我那一半产业,并把我那100个农奴让给了我母亲和妹妹们。我从涅仁中学毕业后就去了彼得堡。彼得堡在我眼里并不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城市。我看不到沿河马路、广场和参谋部的壮丽景色。我看到的只是一座手工匠、公务员、贫苦的幻想家的平凡粗俗的城市,到处都是人烟稠密的大院子。什么东西都很贵。有时,我不得不好几个礼拜不用正餐,只是就着茶水吃点面包圈,用省下来的钱买件旧衣裳。我租住的四层楼上的一个小房间,又冷又湿,简直无法和家乡明亮宽敞的木房相比。现实生活的窘迫,常使怀着满腔热情的我变得异常忧郁和困惑。
后来,那是1830年4月10日,在亲戚帮助下,我在封地局谋得了一个小职员的位置,每天没完没了地、枯燥无味地抄写文件。我穿的燕尾服已经破旧,别说做一件新的,就连做一件冬季必需的暖和的外套也不可能。幸亏我对严寒多少适应了些,穿件夏季的大衣熬过了我来彼得堡的第一个冬季。
镜中果戈理:那么,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搞创作的呢?
果戈理:我是穷疯了,才想到用文学来改变我的命运。我不想一辈子都在那些碌碌无为的公务人员当中苟且偷生。在涅仁中学时,我曾写了一首长诗《汉斯·古谢加顿》,为了出版,我花光了母亲寄来的钱。可是,销路不好,又受到评论家的嘲讽,于是,我到各家书店把这本书全部买下来,全部烧掉。
我不甘心。“文学梦”强烈地吸引着我。我有一本硬纸封面装订的笔记本,我给它起了个名,叫《万有文库,或袖珍百科全书》。这里面有我抄写的许多乌克兰歌谣、俗语、谚语、民间传说、各种食品名称、农民的迷信传说,以及关于婚姻仪式的描写。
翻着笔记本,我想起了婚礼司仪杰米扬主持的乡间婚礼,想起了有趣的木偶表演,那里有穿着肥大罩裤的好吹牛皮的查波罗什哥萨克,有吉卜赛女骗子,还有像外省的讼棍那样诡计多端、好管闲事的鬼怪精灵……我抓起笔,写下了最初的几篇小说《伊凡·古巴拉节前夜》《失落的国书》《五月之夜》,等等。1831年9月,我把这些充满乌克兰生活气息的小说编成集子《狄康卡近乡夜话》出版。这大概就是我以个作家身份登上俄国文坛的开始吧。也就是从这时起,我就有了你这个化身。
镜中果戈理:哈哈,原来如此。那就是说,你是生活中的果戈理,而我是作家果戈理喽?
果戈理:不错。我就是个矛盾体,有双重人格。作为现实中的人,我一生平淡无奇。为了活得好些,我只得放下所谓的“尊严”,向别人求助。我也像你笔下的乞乞科夫那样不择手段,像赫列斯塔科夫那样自吹自擂,像罗士特来夫那样满嘴弥天大谎……
我总是穷得像乞丐,无法维持自己的生活;我总是四处借债,乞求朋友们的帮助。我要珍惜每一分钟专心写作。所以,我向阿克萨科夫、舍维廖夫求救,让他们负担我三年的生活费用。书的销售并没有使我发财,我出版的四卷集光印刷费一项就要花17000卢布。收回成本后的第一笔钱,我指定要偿还彼得堡的债务。六年时间我大部分住在国外,没从任何地方领取过一分钱的俸禄,没有丝毫的进项(六年我什么都没出版过)。这是流浪的岁月,旅行的岁月。你知道,我绝对不是那样乱花钱的人。我的欲望是相当有限的,连别人那些必不可少的东西我都没有。好了,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
镜中果戈理:作为作家,我把全部的力量都用在有效的工作上,我为写作而活,其他的享乐对于我早已不复存在。但由于脑子的构造,我不能不经过深思熟虑就工作,任何力量也不能强迫我工作,更不用说强迫我拿出我自己已经看出其中的弱点和不成熟之处的东西。
果戈理:好,既然你是作家,那我们就谈谈写作上的事情吧。你一直在贫困中写作,你没有想过放弃写作,到官场去试试运气?
镜中果戈理:我初到彼得堡时,也曾在官场混过几年。那种整天抄抄写写的工作令我厌烦。我选择作家这个职业,首先是我把写作看作“精神的”事业,看成为社会服务的手段。作家在创作自己的作品时,应当感到并确信他正在履行职责,正是为了履行这种职责,才把他召唤到大地上来,才赋予他以才华和力量的。服务的念头,在我从来没有打消过。当我还未投身作家生涯之前,为了看清哪一种职务对自己更合适,我调换过许多地方和职务。一旦我感觉到在作家的行业中依然能为国家服务时,我便抛弃了一切:先前的职务,彼得堡,同我灵魂亲近的人,俄罗斯本土,为的是脱离所有的人,一个人在远方认真思考一下,如何用这种方式生产作品,以便证明我同样是自己祖国的公民,并且想要为它服务。我越细想自己的著作,便越觉得它真正能够带来益处。
果戈理:是呀,作为作家的果戈理确实有很多令人敬佩之处。可是,现实中的我却又是另一副面孔。我常常表现得既像赫列斯塔科夫,又像乞乞科夫,又像罗士特来夫,又像玛尼洛夫。在我身上汇集了各种龌龊的东西,应有尽有,并且种类如此繁多。我还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见到过。
镜中果戈理:是的,如果不是这样,作为作家的我就创作不出赫列斯塔科夫以及其他的人物了。坦率地说,所有我最近的著作都是你的心史。对我的这些人物,我除了赋予他们以自身的龌龊行径外,还把你本人的丑陋行径也赋予他们了。我是这样做的:抓住你的恶劣本性,把它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和另外一个场合里,然后跟踪追击,竭力把他当作一个深深地侮辱过自己的死敌来描绘,用仇恨、嘲笑以及凡是能到手的一切追逐他。如果有谁看到我笔下的那些首先为我本人而写的怪物,他一定要不寒而栗……可是你不要以为我这样自白之后,我自己就成为我的人物那样的丑类了。不对,我同他们可不一样。我喜爱善,我寻找它,恨不得一下子就找到它;但我不喜欢你身上卑劣的东西,不像我的人物那样同样同它们手挽着手。我现在和将来都要同它们战斗,一定要把它们消除掉。
镜中果戈理:嗯,我现在有点怀疑“文如其人”这种说法了。恐怕作家本人和他的作品还不能完全画等号。这种例子可以在文学史上找出很多。就拿我所崇敬的普希金来说吧,他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写过那么多美妙圣洁的爱情诗,可谁能想到他为人竟是那么放荡、淫乱呢。连他自己都承认,他一生搞了一百多个女人!
镜中果戈理:好了,对作家的人品我们姑且不论。但是,作为作家,我是对得起这一称谓的。
果戈理:那好,你就谈谈你的写作过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