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经沉得不见了,窗外飘着淡紫色的雾霭,里面更暗了,青榴的脸在几米远的地方朦朦胧胧的,但她的声音却是清清亮亮的。怕人听见,青榴的声音很轻很细,像泱泱大水在山涧收敛成了一线晶莹的清流,而她的声音也真的如清流一般婉转、透亮、轻柔。
肖老师除了教我们语文还教音乐,我觉得不会有人比她更适合教这两门功课了。她朗读课文时,有一种如歌的韵味,歌声就更是婉转迷人了。
音乐课是我天天盼望着的,我喜欢唱歌,但我知道自己的嗓子一般,不敢大声唱。不过,我想青榴一定不喜欢。
肖老师教唱歌时,青榴从不开口。她要么望着窗外的那株庞大的芭蕉发呆,要么在一张纸上乱涂乱画。但有一回我的笔掉在地上,我蹲在桌子下面捡时,看见青榴的脚在和着肖老师风琴的旋律打着拍子。就想,青榴原来是很想唱歌的,但她不好意思张开嘴大声唱,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唱。
那天我帮了她以后,我们的关系亲近了许多。我很喜欢看青榴的眼睛,她的眼睛不是凶巴巴地瞪着,没有敌意和戒备时,就像猫临睡前的眼睛一样,温顺,软绵绵的,好乖,好安宁。因为兔子嘴巴别人老欺负她,但在我看来,青榴是个好看的女孩,至少比我好看。我喜欢玩她的头发,青榴的头发又浓密又柔顺,梳两条麻花辫搭在肩头,我常拿在手上把玩。有时我会背靠着青榴,把她的辫子搭在自己肩上,无限神往地想象着自己拥有它们的样子,如此沉醉一番,爱怜一番。
但我们在一起时,话都不多,我们没有同龄女孩的琐碎与聒噪,我们在一起可能更多是因为彼此都需要一个玩伴。
这天放了学,走到校门口时,青榴突然问我:“去藏书楼,敢不敢?”
“怎么……怎么想起去那里?”我有点怕,但我更看不懂青榴的神情。藏书楼的传说几乎人人皆知,但说到去那样一个可怕的地方青榴的表情却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好像那是一个多么有趣的玩乐的场所。
“没什么,去玩玩。”青榴轻松地说,好像那地方她常来常往。
我犹豫着。我害怕,又觉得不应该让青榴一个人去,而且,我也有几分好奇,想看看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再说,我的胆子也不会比青榴小到哪里去吧?她都敢去……
“那……好吧。”我答应后,竟感觉到了几分冒险的刺激。
藏书楼的正门用一把沉重的大锁锁着,根本进不去。青榴带着我绕到后面,后墙有一块木板松动了,一抽就能拿开,缺口正好能容一个小孩侧着身子钻进去。
青榴很灵巧地就过去了,我也跟着钻了进去。
外面还很亮,进到里面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像掉进了一口深井里,什么也看不见。我觉得一阵恐惧,想抓住青榴,可手伸出去抓了个空,我不由得尖叫了一声:“青榴!”
青榴一把抓住了我,其实青榴就在我身边。
慢慢地,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我看见这是一个不大的厅,空荡荡的,只在一面墙边立了一排书架,书架上放满了发黄的书。书架旁有一张断了腿的红木雕花太师椅,落满了灰尘,很旧了,但斜斜地支撑着,像一个衰弱得不肯倒下的老人。
我走过去,抽出一本书,来到一扇长条形的窗前,借着微弱的光线,翻开。纸都发硬了,感觉上很粗糙,翻的时候发出一种涩涩的声音,像打开一扇久不开启的门。里面的字和课本上的字不同,是竖排的,而且笔画很多,加上光线暗,纸又黄黄的,字模糊成一片,根本看不清,就算看清了我也不会认得。但我没来由地对手上的书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这种感觉和书上的字一样,也不甚明晰,只知道自己很愿意翻翻它们,虽然不懂。
这时,青榴已经站在了另一侧靠墙的旋转而上的楼梯上,向我招手。怎么?还要上去?上面就是那曾吊死人的阁楼吧!
我把书放回书架,看着青榴。青榴的脸气球一样浮在幽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的苍白。我木然地站着不动。
“快来呀,不来我上去了。”青榴在催我。
我怕上去,也怕一个人留在下面。
青榴示威似的往上走了两步。
“等我,我去!”我慌了神,几乎尖叫出来。
我跑过去,青榴把手伸给我。握住了青榴的手,我镇定了一些。我的手冰凉,手心也湿湿的,有汗。而青榴的手温很正常。我知道了,青榴是真的不怕,心里又敬佩又惊讶。
青榴拉着我,一步步往上走。木制的楼梯发出嘎嘎的声音,闷闷地响着,在这寂静封闭的空间显得格外刺耳和恐怖,心也伴随着它的节奏怦怦怦地跳。
但第二层什么也没有,空空的。夕阳透过一溜雕花木窗落在灰白的地板上,依着花纹的形状,刻镂出形形色色的图形,斑驳的地板便有了几许别致的华丽。
青榴拉着我还要往上走,我的双腿软得几乎一步也走不动了,我知道上面肯定就是吊死人的地方。可不跟着上怎么办呢?一个人留在下面更可怕。
青榴的劲很大,她几乎是把我拽上了三楼。
三楼的光线比下面两层都暗,看上去面积也更小一些,而且只有两扇很小的窗户。青榴走过去,把一扇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光线挤进来了一点,室内亮堂了不少。这让我稍稍平静了一些。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有点特别,不是说这里跟下面比多了一张香案和一张长凳——这两样东西也都很平常,只是都很旧了,香案还缺了一只角,像是被烧坏的。香案许多人家都有,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在那上面焚香,敬佛、拜祖或祭亡灵。不过云婆婆家没有,我从没见过云婆婆烧香。
这两样东西虽不特别,但都干干净净,这里也闻不到刺鼻的灰尘味。这就不对了,怎么会干干净净的呢?干干净净的,说明经常有人来,有人把这里弄干净了,是什么人呢?那个唱歌的人?那……那不是人,是……而且,听说她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唱歌,她是不是要来了……
正想着,忽地起了一阵风,啪地把窗子吹关上了,室内陡然坠入了黑暗。
“啊!”我尖叫一声,朝青榴扑过去。
青榴抱住了我,拍着我的背安慰道:“没事,是风,你看……”说着过去把窗子推开,“风吹的,别怕。”
“快走吧,这里一点也不好玩,吓死人了!”我带着哭腔央求道。
“你不想听歌?”青榴没事似的说。
我一听,声音都发抖了:“听……听……不要,我、我要回家!”
“听我唱歌。”青榴依旧镇定地说。
听她唱歌?她会唱歌?就算会唱也不要在这里唱呀!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真是后悔死了跟她来这里。
我惶惶惑惑地愣在那里,可当青榴的歌声响起时,我更惶惑了——我朝四周看了看,企图寻找另一处歌声的来源,可这让我更加确定了是青榴在唱。
青榴站在香案前,她让我坐在对面的长凳上,形成一种演唱者与观众的格局。
夕阳已经沉得不见了,窗外飘着淡紫色的雾霭,里面更暗了,青榴的脸在几米远的地方朦朦胧胧的,但她的声音却是清清亮亮的。怕人听见,青榴的声音很轻很细,像泱泱大水在山涧收敛成了一线晶莹的清流,而她的声音也真的如清流一般婉转、透亮、轻柔。
青榴唱的是肖老师刚教的一首歌《香蕉船》:
香蕉变出香蕉船
船上面有好多欢笑的脸
多可爱多康健
齐齐唱着歌谣听也听不厌
歌声笑声满世界的快乐云里现
满载游戏满载欢笑它带来温暖
开心见到香蕉船齐齐玩笑彩虹天际现
弯弯挂在天空上人人都说那月亮是香蕉变
我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青榴居然会唱这首歌。教唱歌时她不做一声可她居然学会了,怎么学的?在心里跟着唱?不过,让我最最惊讶的还是,青榴的嗓子这么好听,比陶丽丽的还好听。
陶丽丽是班上的文艺委员,人聪明又漂亮,嗓子还很好,肖老师很喜欢她。有时,肖老师就让她来教,自己弹风琴给她伴奏。有几次,陶丽丽教歌时故意煞有介事地说:“认真学哦,大家都要开口唱。”边说边用眼睛瞟青榴。
青榴扭过头去不理她,陶丽丽看看肖老师不吭声,这才作罢。
唱完《香蕉船》,青榴又唱了《春天》、《雪花飞》、《小背篓》、《晚霞中的红蜻蜓》……她把肖老师教的歌都唱了一遍——没想到,她把这些歌都学会了。
阁楼空荡荡的,回声很好,青榴的声音被放大一些了,像个精灵似的在四周飞舞。我沉浸其中,像是沉浸于一个美丽的梦境。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也完全忘记了这是闹鬼的阁楼。
天光越来越暗了,四周渐渐沉入了黑暗之中,可我觉得青榴的脸在一片昏暗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像是站在舞台上有一束聚光灯打在了她脸上。青榴的脸被自己的歌声洗濯得容光焕发,她猫一样的眼睛这会儿变得十分灵动,随着歌词表达的情绪顾盼着、闪烁着。她兔子一样的嘴巴在唱歌时同样十分可爱,只是有些字不能咬准。
青榴终于把她会唱的歌都唱完了,她停了下来,四周又沉寂在了黑暗中。丁零丁零,窗外隐约传来细碎的风铃声,外面挂了风铃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突然,和着风铃声,一阵单调、清脆的掌声响了起来——是我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我……”
“青榴,太好听了!你唱得真好!”
“陶丽丽……”
“不,你比陶丽丽唱得还好听。”我知道青榴想说什么。
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青榴很开心地笑了。青榴从不咧嘴大笑,如果有特别开心的事她想大笑的时候一定是用手捂着嘴的,即使在我面前也是这样,不过她特别开心的时候很少。而这会儿她怎么笑都不用捂嘴。
“沙吉,是你说的哦,比陶丽丽唱得还好听,可人家说是鬼在唱。”青榴开心地说。
鬼?我怎么给忘了呢?这里是闹鬼的呀。我心里一惊,可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唱歌的“鬼”就是青榴哦。
可青榴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唱歌呢?
青榴说,她知道自己的嗓子很好,可她从来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大声唱歌,她的嘴唱起歌来一定更难看了。但她是那么喜欢唱歌,肖老师教歌时,她就在心里跟着唱,学会了就到这里来唱给自己听。这个地方不会有人来——她是那么想真切地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和青榴从后墙的那个洞钻出去时,天几乎要黑尽了。绕到前门时,我们站住了。远远地看见有个人跪在大门口的台阶上,面前放了一些碟和盘,还有一炷香在夜色中闪着豆大的红光。
从那人佝偻的背一眼就能认出是老校工,他边磕头边叨念着,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青榴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他在祭鬼哪,他以为是鬼在唱。我们从这边走。”
然后,拉着我从另外一条路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