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从阁楼上隐隐传来了芙蓉唱戏的声音……
声音悲悲戚戚的,如泣如诉,又深情款款。小勤务兵听了想,芙蓉没准已经喜欢上了文连长,至少会喜欢他念书的声音。他的声音光滑而又深沉,如一张看不见的细密柔韧的网,被网住了就很难挣得脱。
没有了水的日子我好无聊哦。
我常常搬了张小板凳站在腰门边,把头搁在门框上,看着从青石板路上走过的行人,在我看来,都是些无趣的人。我很想出去玩,可云婆婆不在家,她走时又把腰门闩子用绳子缠上了,我解不开。水走了,没人能帮我。
我就懒懒地靠在腰门上,闭着眼睛,那样子看上去,一定像是睡过去了。
云婆婆回来了,见我这样,赶紧摸摸我的额头:“怎么啦?没病吧?”
我很苦恼地叹了口气说:“没意思哦,还不如死掉好了。”
云婆婆一把抓住我的双臂,惊骇地说:“一点点大,怎么死啊死的说这种话!”
我嘿嘿一笑说:“说着玩的。”
好在这种无聊的日子不算太长。一天,云婆婆对我说,我父母寄了钱过来,要云婆婆给我买两套新衣服、书包,还有一些文具。我马上要上学了。
这让我对未来的日子有了一些憧憬。
上学这天早上,我的早餐是两个水煮蛋。蛋煮得白润细滑,白玉一样卧在细瓷碗里,碗上面搁了一双筷子。云婆婆说,一根筷子穿两个蛋——“100”,上学后要门门一百分。
吃完蛋后,云婆婆给我梳了一对翘翘辫,辫梢扎了两个球花,再换上刚买来的新衣服。打扮好后,云婆婆后退两步端详着我说:“真好看,这样一打扮真像变了一个人。”
我听了眉开眼笑。从小到大,很少有人夸我长得好看。我研究过自己的长相,单眼皮,塌鼻子,奔额头,眉毛淡得几乎没有,头发稀稀黄黄的,人精瘦精瘦,脸却还是圆乎乎的婴儿肥——不能说有多难看,但肯定不是好看的。
这回云婆婆夸得我心里美滋滋的,就急吼吼地要出去显摆。
今天是上学的第一天,云婆婆送我去。
快到学校的时候,碰见一个胖女人牵着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女孩。云婆婆和她认识,她们就边走边聊。我扭过头去看那女孩,很想和女孩说点什么,但女孩却把头歪过一边,不看我。
走了一阵,女孩突然扭过头来,两眼示威似的盯着我。我一惊,随即就笑了起来:“好玩,像兔子嘴巴。”
女孩是兔唇,上嘴唇中间缺了小手指那么宽的一条,露出了白白的牙齿和红红的牙龈——当然像兔子的嘴巴啦。
可是,怎么能说呢?这是女孩最最忌讳的。女孩猛地挣脱她妈妈的手,朝我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前襟。女孩瘦瘦弱弱的,但劲却不小,脸上的表情恶狠狠的,像一只发威的小兽。
走在前面的大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一看大吃一惊,女孩的妈妈赶紧掰开女孩的手,把她拉到一边,训她。但女孩一脸的不服,眼睛斜睨着我。
“怎么会打起来?”云婆婆牵着我先走了,问我。
“是她要打我。”我委屈地说。
“准是你惹了人家。”
“没有,我只是说她的嘴巴像兔子的嘴巴。”我辩解道。
“难怪人家要打你。”
“为什么?她的嘴巴是像兔子嘴巴嘛。”
“就是像才不能说。”
“可是,像兔子的嘴巴多好玩哪。”
“你真觉得那样的嘴巴好玩?”云婆婆认真地看着我。
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云婆婆看了我一会儿,相信了。但她一定觉得没法理解,觉得我的想法好奇怪。最后她反复地叮嘱我说:“以后不可以说了。”
走过一条大街后,又拐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小巷的路和北边街的不同,铺的不是青石板而是红砂石。这里的小街小巷多是这样的路,或者青石板,或者红砂石。我很喜欢这样的路,特别是夏天,光着脚走在上面,凉飕飕的感觉从脚板心一直漫延到头发梢;穿着凉鞋走也爽,吧嗒吧嗒的,声音像刚出油锅的花生米一样脆生生的,一路相伴着。有时我专注地听着,会不由自主地为它牵引,忘了要去哪儿,迷迷糊糊地就走岔了路。
巷子两边都是一家挨一家的木板房,格局大多一样,长条形的双扇大门,前面带两扇腰门。大门多半开着,腰门多半关着,常见到小孩的头从腰门上伸出来。我就对他们投去同情的一瞥——我可以去上学了,而他们只能扶在腰门上看着我。
走完这条长长的小巷就豁然开朗了,高大的校门耸立在眼前,上方是石雕的大字——文昌阁小学。
走进校门,首先惊诧的是这里的树。我是第一次走进学校,以前我曾想象过学校的样子,有一排排方方正正的房子,还有一个操场,操场上竖着一根旗杆,听说每天都要升旗。在我的想象中,那不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可是这所学校却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树,而且都很高很大,枝繁叶茂地撑开好大一个空间,下面阴阴凉凉的,抬头往上看,太阳黄灿灿的光成了碎碎的金子,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
那些估计两个我也合抱不过来的粗大的树干上都附着一层绿色的附生物,还缠了好些褐色的藤,不如那些年轻的小树清爽。我想,它们是老了,一定比水的麻脸奶奶老多了,不知道有没有一百岁?
往里走,是两条窄窄的石板搭成的桥,桥下是一个不大的水池,漂着几片翠绿的荷叶,隐约地,还能看到几尾橘红的小鱼。
过了石桥是一长列高高的台阶,用长条的石头砌成,台阶两边是一米多高的青砖护墙,墙头盖着一溜黑瓦,瓦上附着一层暗绿的青苔,还有一些小花小草从瓦缝里长出来,抬眼望去,如一条卧在墙头冬眠的美丽的蛇。
还有一些飞檐翼角的房子,圆形的石门,流光溢彩的琉璃瓦……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建筑,只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和那些树一样——好老哦。
当然好老,后来我才知道,这所学校的前身是清代的一个书院,离现在有好长好长一段日子了。
可是,我却喜欢,按理说我这样的小女孩与这样的环境是格格不入的,但我却没来由地喜欢,觉得一切都亲切而又自然。
云婆婆带我报名,缴费,然后把我交给班主任就回去了。
班主任肖老师是位年轻的女老师,虽然皮肤有点黑,但我还是觉得她长得很好看。她总是很和善,说话轻声细语,她微笑着对我说:“你叫沙吉,好特别的名字。”
肖老师夸我名字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一个人——小大人。小大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沙吉”这个名字其实是他叫出来的,这一刻,我对小大人充满了感谢。
肖老师把我带到班上,班上已经来了好些学生,闹哄哄的。突然,教室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朝教室门口望去……
我扭头一看,愣住了——是那个女孩。
女孩站在门口,她知道大家为什么看她,眼里闪过一丝怯弱,但马上就被一种有点虚张声势的强悍迫退了。她眼神又冷又硬、充满戒备地望着天花板,好像随时准备对付从那上面降临的危险。
肖老师走过去把她领了进来。
接下来是排座位,肖老师让大家自由组合,一阵唧唧喳喳后,大家安顿下来了。
女孩一开始就占据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然后,扭头望着窗外,不再理会身边的事。看得出,她不愿与任何人组合。
我一直一个人站着,我不认识谁,也没有谁主动邀请我。水走了之后,我好像又回到了原来那种半自闭的状态,不知如何与人亲近。最后,发现只有那个女孩身边还有一个位子,唯一的一个空位。我知道我只能坐那儿了,就很认命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女孩甚至没有扭头看我一眼。
老师点名的时候我才知道女孩叫李青榴,“榴”字笔画多,肖老师还特地把它写在了黑板上。
青榴几乎不说话,总是用又冷又硬的眼神戒备地看待所有的人,连对美丽和善的肖老师也是问一句答一句,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开学不久班上的女生就自然地分了好几派,课余时间就一堆堆凑在一起,唧唧喳喳、嘻嘻哈哈的。慢慢地,一些人开始出头了,有的人唱歌好,有的人朗诵好,有的人心算很准,有的人跑步很快,有的人可以当着很多人的面不慌不忙地讲话……我不是本地人,大家对我冷冷的,我和哪一派也都不亲近。而且,我很一般,什么都不出众,成绩时好时坏,我没有做到像云婆婆期望的那样“门门一百分”。不过,语文倒是常常一百分。语文是肖老师教,我喜欢她,上她的课就认真一些。
在班上,我和青榴就像两颗游离的小星星,不合群,又彼此疏远。
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下着雨,是秋雨,凉凉的,到处都湿漉漉的,课间只能在座位上待着,无聊地望着窗外。
窗外有一株巨大的芭蕉,片片叶面有一张课桌那么大,让雨水浇成了深绿色,闪着沉着的光。水珠从叶面顶上滚落下来,一颗串一颗,很快连成了一条线,宽阔的叶面上便奔涌着无数细细的溪流……
我正看得出神,突然听见青榴说:“你相信藏书楼上有鬼吗?”
我扭头看看四周,没有别人,才确认青榴是和我说话。
那段时间,纷纷传说藏书楼的阁楼上闹鬼,黄昏的时候会有歌声隐隐传出,说是白头发白胡子的老校工听见了。
没人知道老校工有多大年纪了,也没人知道他在这所学校干了多久,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从来就是在这里的。
老校工听见阁楼上的歌声后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便想到了一个故事。他几乎能够断定,是谁在那里唱了……
他把这个故事讲了出来,于是,这个故事就在校园里流传开了——
……好多年以前,这里就不是书院了,住了好多兵和几个官,最大的官是文连长。
文连长住在藏书楼的阁楼上,和他住在一起的是一个唱花鼓戏的女孩,叫芙蓉,是文连长有一次进城听完花鼓戏后抢来的。
文连长是个戏迷,他要芙蓉天天唱戏给他一个人听,可是芙蓉不唱,天天哭,把嗓子都哭哑了。虽没法再唱戏,但文连长还是不放她走,好吃好喝侍候着。白天有公务就让小勤务兵陪着,晚上就自己守着芙蓉,给她念书,念的是《三国演义》。连长是读过书的人。
一开始,芙蓉还抽抽搭搭的,后来就听进去了,入了迷。每天晚上都在文连长的读书声中渐渐睡去。
后来,队伍开拔了,说要到永顺打一仗,三五天就回来。文连长让小勤务兵留下来陪着芙蓉。可是,三天后,只回来了几个伤兵。伤兵说,永顺一仗败得很惨,打得就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了。
那天晚上,从阁楼上隐隐传来了芙蓉唱戏的声音……
声音悲悲戚戚的,如泣如诉,又深情款款。小勤务兵听了想,芙蓉没准已经喜欢上了文连长,至少会喜欢他念书的声音。他的声音光滑而又深沉,如一张看不见的细密柔韧的网,被网住了就很难挣得脱。
有一天,芙蓉唱了几乎整整一夜,小勤务兵一开始听得很过瘾,后来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早上醒来后去给她送早点,推门一看,手上的托盘啪地掉在地上,白白润润的米豆腐泼了一地——芙蓉把自己挂在了屋梁上,瘦瘦小小的人儿像纸片一样透明地飘在晨曦中……
那以后,常有人听到阁楼上传来唱戏的声音,隐隐绰绰的,听不明晰。听见的人都一脸的悲戚和恐惧,只有小勤务兵泰然处之。这个小勤务兵就是老校工。
可是,阁楼上的唱戏声有好些年没听见过了,怎么现在又出现了呢?而且是在黄昏的时候。
老校工想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青榴怎么会问起这个,更不知如何回答青榴的问题。相信不相信呢?鬼,会唱戏的鬼,即便有也不是太可怕吧?
“你呢?你相信吗?”我反问青榴。
“我?嘿嘿。”青榴怪模怪样地冲我一笑。
然后不再搭理我,扭过脸去,继续看窗外的雨。
放学了,我一个人闷闷地走回家去——每天都是这样,一个人走。看见别人三五成群勾肩搭背的,好羡慕。可我又不知如何去走近她们,让她们接纳我。
走到一个石拱门时,听见那边传来了叫骂声。我赶紧跑过去,躲在石拱门边,探出头去一看,是几个男生在欺负青榴。他们冲着她做兔子嘴巴——用食指抵住上嘴唇往上一戳,露出红红的牙龈和不太白的牙齿。
然后一起笑嘻嘻地望着青榴。
青榴顿时涨红了脸,像一只被惹怒了的猫,大叫一声龇牙咧嘴地朝他们扑过去。但他们人多,青榴冲过来对付了这个,又被那个一把攥住,冲着她做兔子嘴巴……青榴被他们弄得团团转,恨得咬牙切齿,又不知道逮谁好。
后来,青榴改变了策略,专对付一个——嗓门又大又破、闹腾得最凶的那个,大家叫他“铜锣”。
青榴不再受任何人的干扰,拼死拼活地终于逮住了铜锣,揪着他又踢又咬。青榴的劲很大,又纠结了愤怒,铜锣挣不脱,痛得哇哇乱叫。其他的人也不帮他,只围着看热闹,嗷嗷地起哄。
后来,铜锣终于钻了个空甩掉了青榴,拔腿就逃。跑到石拱门时,我悄悄地伸过一条腿,铜锣被绊得一个踉跄,青榴扑过去,一把把他推在地上,然后拳打脚踢……
终于,来了个大人把青榴拉开了。
其他人一哄而散,铜锣恶狠狠地嚷:“你等着,兔婆婆,看我叫你再少一坨肉!”但终究不敢有任何行动,捡起书包回家了。
只剩下了我和青榴,我站在石拱门的这边,青榴站在那边,看着。
我以为青榴会对我说点什么,毕竟,我帮了她。但她一句话也没说,扭头走了。走了几步才又回过头来说:“那天你为什么说我的嘴巴像兔子的?”
“我知道我不该说,”我赶紧解释道,“是后来云婆婆告诉我的,可那天我看到你的嘴巴时是真的觉得很好玩。”
“你不觉得……难看?”青榴疑惑地问。
“怎么会?和兔子一样的嘴巴,怎么会难看?”我急切地、诚心诚意地说。
青榴瞪着眼看了我好一会儿,眼神才慢慢地变软,终于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我知道,她相信了我的话。
她走过来,好像想对我说点什么,但又给什么堵住了,说不出口。可能是她从来听到的都是嘲讽、讥笑和谩骂,和人相处时她总是像刺猬一样怒气冲冲地竖着尖尖的刺,她只习惯用一种方式对待别人。现在,面对我,这种方式显然用不上了,她就变得有点木讷。
她看了我半天,然后傻傻地冲我一笑,转身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