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已被岁月淘干了水分,镂空了,只剩下丝一般细细的、柔韧的叶脉,疏密有致,贴在地砖上,如剪纸一般,有一种装饰性的美丽。我小心地捏着叶柄,想把它捡起来,但我的手只轻轻一抬,叶子就碎了,碎成了粉末。恰在这时,有一缕风从窗缝挤进来,吹散了粉末,了无痕迹,地砖上什么也没有。我顿时觉得恍惚起来,如在梦中。
再上音乐课时,我和青榴都有一种藏不住的兴奋。青榴还是不做一声,但我知道她在心里唱。我看她一眼,她也看我一眼,俩人抿嘴一笑,有几分神秘和知根知底的默契。
有音乐课的那个黄昏,我们就到阁楼上去,青榴把新学的歌唱给我听。
我对藏书楼的恐惧感越来越淡漠了,甚至渐渐忘了那个传说。每次去的时候我都会翻翻那些发黄的书,听发硬的书页发出的沙沙的声音。有一次从书里跑出来一只小虫子,背着一个字那么大小的黑得有点发黄的壳,让人疑心是里面的字变成的。它有点惊慌地在书上爬来爬去,一错眼就不见了,无影无踪。我惊讶得不得了,想,它莫不是又变成书里的字了?再看看那些字,个个都像是小虫子变的。
又有一回,从书里飘下一片树叶来,落到青灰的地砖上。叶子已被岁月淘干了水分,镂空了,只剩下丝一般细细的、柔韧的叶脉,疏密有致,贴在地砖上,如剪纸一般,有一种装饰性的美丽。我小心地捏着叶柄,想把它捡起来,但我的手只轻轻一抬,叶子就碎了,碎成了粉末。恰在这时,有一缕风从窗缝挤进来,吹散了粉末,了无痕迹,地砖上什么也没有。我顿时觉得恍惚起来,如在梦中。
我渐渐感觉到这些书的不可思议,像是藏匿着无穷的秘密,这让我惶恐又好奇,因而被它深深地吸引着。我想,等我长大了,认识了好多字,我一定要读懂它们——那些书里一定有着不同凡响的故事。
青榴唱歌时,偶尔地,我会和进去,轻轻地同她一起唱,但唱了两句我就停下了,觉得还是青榴唱得好听,我怎么都唱不好。
青榴不唱歌的时候,我们就搬来长凳靠窗放着,把窗子开得大一点,跪在长凳上看下面。不过我们注意不要把头伸到外面去,让别人看见我们。
从这个角度看去,我们的学校真是美丽非凡,巨大的墨绿的树冠,白墙红瓦的校舍,绿波盈盈的小池塘,满月一般的圆形拱门,还有绸带一样缠绕其间的游廊……这一切都被向晚的红霞辉映着,如诗如画。
这个时候,我们也能清晰地看见悬在飞檐上的那串风铃,黄铜的,一共三只。一丝风也没有时,它就在晚霞中静默地待着,孤零零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怆和落寞。我想,四个飞檐上应该都有风铃的,但现在只剩下了这一串。
远远的礼堂大门不断地有人出出进进,大门口的空地上,不知是哪个班在排节目。过几天就是学校的文艺晚会,每个班都有节目,我们班的节目是表演唱《小背篓》,陶丽丽领唱。
“没人知道你比她唱得好。”我遗憾地说。
“你知道呀。”青榴倒心满意足。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文艺晚会的那天晚上,只一夜之间,不仅仅是我,全校师生都知道青榴唱得比陶丽丽好,都听到了青榴的歌声。
那天晚上,节目看到一半时,我想尿尿,就让青榴陪着一起去。
远远看见肖老师等在厕所外面,一会儿,陶丽丽出来了。原来,肖老师是陪陶丽丽来上厕所。我和青榴就悄悄地嘀咕说,陶丽丽可真神气,上厕所都有老师陪着。
可等我们刚从厕所出来,肖老师和陶丽丽又来了。
陶丽丽急吼吼地冲进去了,肖老师依然在门口等着,一脸的焦急。看见我们,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们说:“这也不知是第几回了,怎么会这样?”
“陶丽丽拉肚子吗?”我问。
“不是,她紧张,一紧张就要尿。”肖老师无奈地说。看看陶丽丽还没出来,就对我们说:“你们在这里等着她,我去看看我们的节目是不是快到了。”
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一会儿陶丽丽出来了,上了妆的陶丽丽比平时还要漂亮,可她全然没了平时那种高人一等的优越姿态,细细的眉蹙着,眼里流露着惊慌和无助,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和青榴虽不喜欢她,但见她这样,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时,肖老师跑了过来:“快点快点,下个节目就是我们的了。”
谁知,陶丽丽一听,转身就往厕所里钻。肖老师一把拉住她,好声好气地哄着:“丽丽,你没有尿,你就是太紧张了,别怕,你能唱好的。”
“不、不行,我……我害怕,我要尿尿,我、我要拉到裤子上了……”陶丽丽说话都不连贯了,边说边蹲了下去,好像真的急得不得了啦。
肖老师弯腰用双臂环住陶丽丽,想把她抱起来,可肖老师马上沮丧地惊叫道:“天哪,你在发抖哦。”
“不行了,我真的要拉了!”陶丽丽突然腾地站起来,心急火燎地又冲进厕所里去了。
肖老师望着她的背影,傻了一般呆在那里。
我看看肖老师,又看看青榴,一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我来不及细想,冲动地叫道:“肖老师。”
肖老师回过头,她几乎忘了我们俩。
“让青榴去,青榴能唱。”她万分惊讶地听见我这样说。
青榴没想到我会说这个,肖老师也像是没听懂似的,两人都不解地望着我。我笃定地说:“是真的,青榴唱得比陶丽丽还好,我听过的,肖老师,让青榴去。”
“你听过?”肖老师不相信地望着我。
“嗯,我听过,你教的歌她都学会了。”
“不,不,我……”青榴一边拼命地摇头,一边往旁边溜。
肖老师一把抓住她,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然后看定她,犹豫着、思忖着。最后,决绝而又无奈地点点头说:“好吧,青榴去唱!”
“可是,我……”青榴挣扎着。
肖老师扳住她的双肩,美目如星,在夜色中闪着恳切的光,她声音低沉地说:“求你,去唱,没有时间了!”
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青榴朝后台跑去……
上个节目刚结束,主持人正在报我们班的表演唱。
在后台候场的同学看见青榴代替了陶丽丽就像见到恐龙一样吃惊——闭着眼睛抓一个也比青榴强哦!肖老师也没时间和大家解释,只简短地说了两句,要求大家不要受影响,好好表演,为班集体争光。
不可能有时间给青榴化妆了,只拖延了两分钟,把我身上的一件云婆婆织的粉红色的毛衣脱下来给她换上,大幕就拉开了。
其他同学边唱边跳着出场了,唱了一段后才是青榴出场。
肖老师压低声音对她说:“你就站在右边的话筒边唱,什么都别管,把歌唱完了就是好的。”说完,把青榴轻轻一推,脸上是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听天由命的神情。
本来应该是陶丽丽舞蹈着出场的,现在青榴只能直直地走到话筒前。
她一露面,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全场静了几秒钟,然后一阵骚乱,有的人甚至站起来指指点点的。
我替青榴捏了把汗,肖老师则干脆闭上眼睛。
我觉得好像过了比一节课还要长的时间,歌声终于响起来了:
小背篓,圆溜溜
歌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
多少次外婆家里哟烧呀糍粑哟
多少次听唱山歌哟在呀桥头哟
多少次睡在背篓里尿湿了妈妈的背
多少次爬出背篓来我光着脚丫走
哟啊啊——哟啊啊
童年的岁月难忘妈妈的小背篓
……
虽然我听过青榴的歌,知道她唱得有多好,但青榴的歌声还是给了我大大的惊喜。以前在阁楼上,怕人听见,青榴不敢放开了唱,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她就是要唱给所有的人听——她终于可以唱给所有的人听了。
后来,青榴告诉我,刚上台时,看见下面那么多人,黑压压的一片,紧张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特别是有人起哄时,她差点要跑回去了——干吗要站在这里丢人哦,是陶丽丽的事,又不是我的事……
可就在这时,跳舞的同学停下来了,伴奏响了起来,青榴知道,该她唱了。
这一刻,她竟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她的眼睛不再看观众,而是平视前方,直看到礼堂的最后。那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就连嘈杂声也像潮水一样骤然退去,四周一片寂静。青榴又感觉是到了阁楼上,昏暗的、只有她和我的阁楼上,她也像在阁楼上那样自如了。
第一句歌声传出来时,青榴有点慌乱,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声音经麦克风传播出来后变得那么悦耳,那么动听,一时竟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唱的。但很快,她就沉浸其中了……
下面的同学也渐渐安静下来,人人敛声静气,只有青榴甜美欢快的歌声在耳畔萦绕。
就连台上跳舞的同学也停了下来。因为按原来排练的,是陶丽丽唱一段,大家唱一段,边唱还要边比画动作。青榴没参加排练,她不知道这些,她就一径唱下去。这样,她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干脆停下来,傻傻地站着听青榴唱。
而站在我身边的肖老师,当青榴的第一句歌声出口时,突然把眼睛睁得很大,一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青榴……
青榴终于唱完了,礼堂里很静,静得像一个人也没有。青榴的歌声如一张巨大的魔网,把大家都收得不见了。
这时,舞台的侧面传来了几声清亮的掌声。
是我,我是不会忘记为青榴鼓掌的,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于是,掌声响起来了,热烈地,铺天盖地。我的掌声就如一线涓涓细流,引来了波浪翻滚的涛涛洪水……
青榴被洪水淹没了,她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洪水退了之后,我听见后台有谁问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呀?”
“青榴,”肖老师扭头回答道,然后又冲着台下激动地、大声地说,“她叫青榴!”
“噢,青榴!”台下有人叫了起来。
“青榴!”“青榴!”纷纷有人跟着叫。
慢慢地,所有的“青榴”都和上了节拍,全场响起了整齐划一的音节:
“青、榴!”
“青、榴!”
……
青榴像是被这巨大的声浪吓住了,木头一样站在台上一动也不动。
我急了,跺着脚叫她,青榴才反应过来,也不知道要给观众还礼,一转身就跑进了后台。
肖老师一把揽住了她,把她搂在胸前,一个劲儿地说:“唱得太好了,没想到,真没想到……”
所有同学都瞪直了眼。肖老师、这么好看的肖老师如此爱怜、如此热烈地搂着青榴,兔子嘴巴的青榴。
我站在一旁笑得好开心,笑得鼻子都酸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