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过400平方米、装修豪华的一间灵堂里,空调、沙发、桌球台、会客室等一应俱全,正中央偌大的钢琴最为扎眼,当音乐声起,死亡的气息一下子淡了很多,人们一边对死者追思,一边相互寒暄着? ?
这是2010年3月25日,重庆江南殡仪馆“重庆厅”里的一幕。重庆市一位主要领导的父亲几天前去世了,葬礼就在这里举行。“重庆厅”是江南殡仪馆规格最高的厅堂之一,三天两夜的场地租用费为1.58万元。
葬礼要搞三天两夜———这是重庆独特的丧葬风俗。三天当中,所有亲朋好友的食宿一般都会有统一安排,他们大都住在附近的酒店,殡仪馆有食堂,而各种小吃、麻将和扑克就摆置在灵堂内,供客人们随时享用。灵堂里会播放哀乐,但死者亲属一般都会邀请乐队表演,唱歌、跳舞,或是请僧人来为死者超度,好让逝者一路走好。
江南殡仪馆的大门上同时挂的另一块招牌是“中国生命集团”,这是一家神秘的台资企业———作为“中国殡葬业第一股”,2009年 9 月 9 日中国生命(08296 。 H K)在香港一挂牌即受到资金热捧,首日涨幅达44 。44%,然后4天翻了4倍,堪称疯狂,而一串带“4”的数字的巧合更显诡异。
2010年3月底,中国生命发布的年报显示,2009 年,其营业额为 4 750 万元,毛利为72%,其中中国大陆业务所占公司业务比重超过七成。
在高利润的背后,中国生命集团董事长刘添财认为自己也提供了价值———“我们这些殡葬从业者,就是要通过一系列仪式让生者更理解人生的价值、亲情的可贵。”
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刘添财是位台商。他曾在台湾地区试水房地产业,20世纪90年代开始一直在台湾经营墓园。2007年进入重庆后,他不但将台湾的殡仪服务业(重庆安福堂、天福堂即为其旗下殡仪服务公司)克隆到了大陆,更是闯入了“禁区”———托管了包括火化业务的重庆江南殡仪馆。江南殡仪馆是重庆市属的两家殡仪馆之一。
这个结果连刘添财也没想到。在台湾地区,尽管殡仪服务业完全由民间资本主导,但火化这一环节,仍是由台湾地区政府来经营的。而在刘添财过去的印象中,中国大陆的殡葬业应该是一个几乎完全封闭、高度垄断的行业。
在刘添财托管江南殡仪馆之后,这家殡仪馆凭借着提供包括追思、餐饮、住宿、运送、冷藏遗体、化妆、火化、骨灰寄存和殓葬等“一条龙服务”,2009年一年的营收就达到2 000万元。
十个月锁定重庆
刘添财进入重庆是2006年。彼时,刘添财在台湾执掌的“宝山生命公司”在业界已颇为知名(中国生命集团是于2005年2月在开曼群岛注册的空壳公司),并将业务开拓到了马来西亚等国。
宝山生命在台湾的业务主要是墓园和殡仪策划与服务。虽然盘子铺得不小,但总的营业额只大约为2 000万元人民币。刘添财觊觎中国大陆这一超级市场,但迟迟找不到切入口。
直到2005年,刘添财等宝山生命高管到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参观,偶遇当时在长沙任职、后任中国殡葬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的张宏昌。该校是中国大陆为数不多的专门设置殡葬专业的院校之一。
两人先是在接待宴上相谈甚欢,不久后又有了一次单独的会谈。刘添财发现,自己原先对大陆殡葬业“禁入”的看法其实是作茧自缚。在张宏昌的指点下,刘添财选择了浙江和重庆为首先攻占的区域,后来从民俗等方面又做权衡,最终选择重庆为突破口。
当时重庆的殡葬业,火化和墓园业务为政府经营,殡仪服务业则是民间资本与国有资本平分秋色。不过这里的“民间资本”形态,主要是在重庆大街小巷搭棚而生的个体经营者,价格灵活,但欠规范。直到今天,重庆个别区街还能看到类似的“风景线”。
彼时另有一家大型企业已在重庆(主要是沙坪坝区)树立了江湖地位———民政部直属的中福实业总公司投资逾亿元建造、以经营墓园为主的上海福寿园,其重庆分公司于2002年在重庆沙坪坝区建造“安乐堂”,提供除火化外的殡仪服务。2004年年初沙坪坝区政协提交的工作报告中,安乐堂作为该区耗时仅一年多就建成的“第一个集中、卫生的治丧场所”被重点提到。
张克勤是安乐堂的总经理。“截至2010年5月份,我到重庆整整 8年了。”他一口上海腔,端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很自豪地对我说,“我们现在有26个悼念厅,总面积超过5 000平方米呢。不久前,有一家香港上市公司和我们的母公司频繁接触。”
张克勤的办公室外,楼上楼下,是多家葬礼,人声鼎沸,亲友们的搓麻将声、嗑瓜子声,服务人员的倒茶声,不同乐队的演奏声等混成一团;仅凭声音,你会以为是老舍笔下的茶馆,而无从分辨出这其实是一家殡仪服务公司。
2006年刘添财来到重庆后,并没有急着下手,而是对重庆各区的殡葬现状、大小殡仪馆、大小殡仪服务公司开始了漫长的考察,总共耗费了超过 10个月的时间。
彼时在马来西亚分公司任职的王顺郎也被刘添财叫了回来,加入到了“重庆侦察小分队”当中。马来西亚是个宗教国家,当年王顺郎从台湾地区过去后突破了藩篱,于是他被刘添财视为打开中国大陆市场大门的最佳人选。
争议中的殡仪馆改制
2007年,刘添财首先托管的殡仪服务公司是重庆九龙坡区的天福堂,首先托管的殡仪馆是重庆江南殡仪馆。所谓托管,即地皮和房产的产权归属不变,刘添财只是承包,且在合同期内每年提取一笔固定比例的管理费用给原所有人或主管单位。
托管殡仪服务公司的难度并不大,因为在重庆,这一块市场本来就是对民间资本开放的,与被托管方谈妥合作细节后,提交所在区的民政局备案即可。
难点在于托管殡仪馆,“最大的障碍是当你打破殡仪馆原先的国有企事业单位编制时,必须面对来自各方的压力和怀疑”。王顺郎说。
不出所料,江南殡仪馆所在的重庆南岸区民政局分为了两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两种声音针锋相对。
令刘添财感到幸运的是,南岸区民政局局长邓从国从一开始就支持改制———主管单位的一把手投赞成票,其实已是一个风向标。而刘添财更明白,筹码必须足够高、足够诱人,经过近一个月的数轮谈判后,他承诺的条件是:殡仪馆原员工愿意受聘的,全部吸收,改与中国生命集团签约,待遇从优;愿意留任的干部则可领到“双工资”,原事业编制的工资不变,另从中国生命集团拿一份企业工资;而不愿留任的干部,则成为殡仪馆的监督者———“江南殡仪馆管委会”,实际上等于提前退休了。
对南岸区民政局来说,既解决了先前殡仪馆经营不善的问题,每年又能坐享一笔不菲的“管理费”;而且减少了所辖区域殡仪个体户随处搭棚的现象,并让外界贴上了“殡葬业改制排头兵”的标签,相当于一箭多雕。
南岸区民政局里的支持声最终成了多数派,刘添财却不敢长舒一口气。因为尽管江南殡仪馆的编制属南岸区民政局主管,但必须和重庆市民政局通气,而在市民政局里,此事的反对者占大头。
“刘添财当时来局里跑了好多趟,详尽汇报自己的思路。”重庆市殡葬事业管理中心主任唐维智(隶属重庆市民政局)告诉我。又是一番长磨短磨之后,刘添财最终遂愿。当然,由于是外资属性,和工商部门过招也是必不可少的“课程”。
刘添财进入重庆的步骤可谓“前松后紧”,前半场如不少业界同行形容的一样,“在街上转悠,似乎像个没事人一样”,而后半场则是紧锣密鼓。
中国生命集团托管江南殡仪馆后,一边改善设施,一边细化相关的服务品种和档次,“我们的价格这几年在不断提升,而非像一般服务行业一样‘促销酬宾’”。王顺郎指着江南殡仪馆墙壁上的经物价局核准的枟殡葬服务收费价目表枠称。显然,登堂入室的刘添财,在行政许可的大帽子下,尽可能地将台湾地区殡葬业的经验复制了过来。
“若无重庆业务,中国生命是无法在香港上市的。”中国生命挂牌后,回到重庆的小型庆功会上,刘添财如此感慨。短短两年时间,从无到有,到成为主要业务市场,大陆在刘添财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他现在是台湾、香港、大陆三地跑,不时还要飞往加拿大———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台湾服兵役,妻女在加拿大。
“你在广东殡葬行业有人脉吗?”
中国生命上市募集的资金超过8 000万元人民币。之后,其扩张步伐明显加快。先是于2009年11月托管重庆忠县殡仪馆,然后是2010年2月拿下江北区的安福堂。
安福堂显得很是破旧,大门右侧石壁上的公司名称中,“安”已不见,只留下“福堂”二字。虽然也有10多个大小不等的悼念厅,但都很简陋,我联系采访当日的值班经理,电话一通后,被告知“正在喝酒”无法回来。
“我们马上要对安福堂翻修了。”中国生命集团重庆事业部总经理王顺郎说。
但他同时又流露出对殡葬业从业人员素质普遍不高的担忧。“你看公司这些张贴画,都是我亲自完成的。”王顺郎顺手指着江南殡仪馆接待大厅里“礼遇生命最终的价值,圆满您对生命的最终期许”等宣传语对我说。
20世纪90年代初,王顺郎在台湾地区经营一间广告公司,恰逢刘添财开发完一块墓地后要宣传,便找到了王顺郎,两人合作后不久,在刘添财的鼓动下,王顺郎即加盟到刘添财旗下。由于中国大陆殡葬专业人士匮乏,广告业人才一般又不愿接单,更不愿转投这一行业,“所以我现在虽是公司高层,也必须亲力亲为”。
值得玩味的是,从中国生命的财报看,中国生命集团并不像外界盛传的一样个个拿高薪。财报显示,截至2009年年底,中国生命集团有近270名雇员,而这一年中,包括董事酬金在内,其员工成本近 640 万元,人均年薪只有2 .4 万元。而重庆市统计局2010年2月公布的数据显示,2009年,重庆市城镇经济单位职工平均工资为近3.1万元。
也就是说,向来处在人们眼中“暴利行业”的中国生命集团员工,比重庆市城镇职工的平均工资还要低两成。
一边是人才匮乏,一边又在压缩成本,这似乎是个悖论。一位员工看着公司报表上70%的毛利率这一数字,愤愤不平地说,刘添财“只顾为自己添财”。作为中国生命集团第一大股东的刘添财,持股比例约为49%,以2010年4月1日的收盘价计,所持有股份市值为3.8亿元人民币。
而刘添财对这些声音并不在乎,但他在某些方面又非常舍得,譬如他上交的“管理费”———江南殡仪馆2009年度2 000万元的营收当中,营运费用为120万元,而管理费高达680万元。又如并不在中国生命集团任职的刘添财的好友杨永生、于文萍夫妻,共拥有超过 7%的股份,招股书披露的原因是刘添财认为他们“在中国拥有广泛的人际网络,可向本集团引介更多的业务机会”。
不过,时至今日,刘添财的中国生命集团虽然在重庆殡葬业市场获益丰厚,但其发展前景仍面临着多方面的制约。
例如,殡仪馆的火化业务原本应是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务,一旦变成具有一定垄断性的生意,商人的逐利冲动与该项服务的公共性就会发生冲突。根据中国生命的招股书,江南殡仪馆被托管的第二年,火化的平均收费提高了6.9%,随后四个月的平均收费又下调了1.4%,招股书称“这反映受到中国价格监控的轻微影响”。
另一方面,刘添财必须加大马力开拓重庆之外的新市场,否则,中国生命的成长性便会受到资本市场的质疑。
“你在广东殡葬行业有人脉吗?有的话咱们可以考虑合作。”在采访结束时,王顺郎仍不忘向我问了一句。
你对自己的葬礼满意吗?
“马云,你对自己的葬礼满意吗?”
“还行,这个项目挺有意思,很独特,但是这个项目的路会很长。这应该是一个慈善事业,因为它面对的是生与死,挑战的是传统观念。”
这是2007年中央电视台枟赢在中国枠第二赛季晋级过程中的一番对话,一位选手陈述完自己的项目“殡仪服务连锁企业”后,主持人问嘉宾马云的看法,马云如此回答。
马云错了。彼时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在演播厅侃侃而谈时,一位名叫刘添财的台湾人正开始在中国大陆殡葬业“寻宝”,最后他成功了,并且所花时间只有短短两年,就于2009年9月将“中国殡葬业第一股”带上了香港资本市场,主营业务正是殡仪服务。
这是一个非常好玩的选题。中国生命上市时,我便开始操作。出发点有两个:一是兴奋点不少———殡葬业上市公司,老板是台湾人,主业务在大陆;二是每年到清明节前后,都会有一大堆的社会新闻记者批评殡葬业暴利,我虽对这个行业的暴利亦有看法,但是,每年批评一次,又有何进展呢?
断断续续耗费了半年多时间,终于写出了枟“殡葬业第一股全解密:台商刘添财掘宝记”枠这一财经人物报道,这应该是介绍中国大陆殡葬业改制的第一篇报道了。在这一过程当中,最神奇的是数字“4”,中国生命上市当天涨了 44 。 44%,然后4天翻了4倍,而我的报道定稿日是4月4日;当天晚上出去吃夜宵,到车库取车,剩余里程正好是444千米? ?文章经编辑和我自己的两轮修改,我无意中查看字数,发现字数是4 444个!
在文章发表前不久的2010年3月,电子及贸易行业的香港上市公司金科数码宣布,与上海福寿园的母公司中福实业总公司签订备忘录,拟在大陆合作开发殡仪服务。之前,金科数码曾宣布以 20亿元收购上海一个殡仪项目55%的股权。这似乎预示着中福实业总公司正在推进自己的借壳之路。
中国生命、中福实业,加上主业为墓园的勤美达国际和中民安园,资本市场的“殡葬板块”初现雏形。
殡葬业正悄然发生着大变化,而人们很少察觉。发现中国殡葬市场潜力之大的,远不只这些公司。2009年11月,日本心网株式会社社长到上海造访福寿园集团总部,两个月之后,福寿园集团高管又到日本回访,“我们现场观摩了地道的‘入殓师’。在那里,所有的死者是那么有尊严”。福寿园重庆分公司负责人张克勤很是感慨。
日本心网株式会社希望借道上海福寿园,进入中国大陆。这是家老牌殡葬企业,历史超过80年。殡葬业“百年老店”的梦想并不遥远,足见日本殡葬业之发达。令张克勤印象深刻的另一处细节是,日本殡葬公司常在电视上打广告,甚至上门推销或赞助一些体育赛事。一些礼仪服务公司,业务甚至同时涵盖葬礼和婚礼,大多数时候,提供葬礼和婚礼礼仪服务的,是同一组人员。而在中国大陆,这显然有些不可思议,甚至会为人诟病。
有趣的是,日本影片枟入殓师枠获2009年第81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后,带动了日本原本就热闹非凡的殡葬业新一轮的投资热潮。据彭博社报道,包括铁道公司、饭店、农业协会以及零售企业等都想分一杯羹。世界500强、日本最大零售企业永旺株式会社已和400多家殡葬业者签约,提供不同档次的服务,永旺超市服务台不时派送印有“安心的葬礼”的宣传页。
不仅是日本。美国殡葬业也是完全市场化的产业(美国有50多所高等院校开设殡葬专业),其行业龙头为 SCI(Service Corporation International),它在1969年就登陆资本市场。它秉承的是麦当劳式的连锁经营,通过疯狂并购,到1999年时,成为全球最大的殡葬企业,在美国、英国、法国和澳大利亚等国的市场份额均超过10%。
中国生命在香港上市时,我正在看一本名为枟殡葬人手记枠的自传体小说,作者托马斯·林奇是美国小镇上的一位“世袭殡葬师”(子承父业)。与日本电影枟入殓师枠中小林大悟爱好音乐一样,托马斯的另一个职业是诗人,枟华盛顿邮报枠将之称为“诗人殡葬师”,并称其“诗歌深入黄泉”。托马斯反复咀嚼和践行的一句话是“照顾死者以服务生者”。
对于中国殡葬行业的掘金者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待开发市场———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最近10年,中国大陆死亡人数逐年上升,年平均死亡人数为850万人,以人均丧葬费用3 000 元计,这一行业每年的市场规模就高达255亿元。
由于政策并不明朗,掘金的先锋者们大都很低调。譬如刘添财,台湾地区的媒体甚至都不曾对他做过采访。我的文章在枟南方周末枠发表后,刘添财的搭档、中国生命集团大陆负责人王顺郎打电话给我,略带抱怨口吻地说我对重庆江南殡仪馆改制的细节“描述得太详细了”,“区民政局有些担心”。
连互联网从业者也关注到了这个市场。一家服务器位于北京、名为“网同”的纪念网站近些年风生水起,自称是“世界上第一家规模化经营在线纪念的网络公司”,据称其与国内许多公墓建立了合作关系,客户过万,除去每年极少的网页维护费用外,年收入超过百万元,毛利率超过90%,令中国生命集团等实体公司都望尘莫及。
一位正在中国生命集团旗下江南殡仪馆实习的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殡仪专业的大三学生告诉我,重庆殡葬业竞争的激烈程度超乎想象,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现在各家殡仪公司都在发展“寿前服务”或称“临终关怀”业务,即改善患者余寿的品质。
“由于这一业务是殡仪服务的前一站,”他狡黠一笑,“一些养老院现在专门搜寻一些家庭条件优越、行将就木的老人,人一去世,一套方案随即出炉———到哪家殡仪服务公司或殡仪馆、如何办葬礼等,这其实等于通过卡住我们产业链的一处上游,来和我们抢夺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