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流的宗教发展史看,明清时期的佛教已然是明日黄花。但佛教思想的母题仍然在文化的更新中孳生与发酵,特别是民间宗教在下层社会里香火不断,维持着深远的影响力。因而,在明清俗文学里佛教的踪迹随处可见。佛教思想对明清小说创作的影响至为明显,在文学母题方面,形成世俗生命的转世和佛子仙道的应世两大类型。转世类型,往往以世俗生命的转世姻缘、因果报应等为主题,寄寓作者惩恶劝善的伦理寄托,如《续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等都是这一类型的代表,《三言二拍》和《聊斋志异》里数量不菲的三生转世故事,更是受佛教思想浸渍的世俗伦理,在小说文本中的多角度映现。应世类型,则以佛子仙道的应身现世为因缘,或取经朝圣、或普度众生,寄寓着作者获得救赎和解脱的宗教情怀,清代前期的《济公全传》就是这一类型的代表,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里也往往带着这样的结构性框架,如《说岳全传》等。我们所熟知的《西游记》和《红楼梦》,分别以朝圣和宗教解脱为主旨,写应世母题,前者写金蝉子和他的弟子们获罪下凡、取经朝圣、重证大道的历程,后者写通灵宝玉下凡历劫,经历人世的缠绵悱恻,重归大荒的故事,佛教思维和意象赋予这些作品以精深华妙的内涵与艺术魅力。
一、《西游记》艺术形象的宗教寓言
《西游记》繁本刊于明万历二十年(1592),而作为其故事原型的玄奘取经故事发生在900多年前。在中国佛教史上,唐贞观三年(629)的玄奘取经不是孤立的文化事件。从三国的朱士行,到北宋时期最后一批有据可查的西行求法的事件(964-976),大概700多年的历史上,一批批不畏艰险的朝圣者从东土出发,涉山越海,远赴印度求取真经,但玄奘以其卓越的成就,书写了中国佛教史上最为绚烂的篇章。此后,从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慧立、彦悰的《三藏法师传》到宋代的《唐三藏取经诗话》,再到明初的《西游记》杂剧和已佚的“平话”,玄奘的取经故事不断被加工和神话,最终成为瑰丽恢弘的《西游记》繁本。千年的流行和洗濯,不仅没有使这个朝圣者的故事黯然失色,而且因增添了玄奘的四众弟子和光怪陆离的妖魔故事而生趣盎然,同时也烙上了各种世俗宗教的重重印记。
与以往的《西游记》故事比较,繁本《西游记》在情节和叙事上更为丰满和丰富,而且在唐僧西行求法的佛教框架下,对孙悟空、猪八戒等四众弟子进行浓墨重彩的描写,使他们喧宾夺主,成为全书的主要角色。《西游记》第一百回唐僧师徒成佛后的证道诗说:
一体真如转落尘,合和四相复修身。五行论色空还寂,百怪虚名总莫论。正果旃檀皈大觉,完成品职脱沉沦。经传天下恩光阔,五圣高居不二门。
“一体真如转落尘”指金蝉子因蔑视佛法而坠落尘世,但其真性不改,本具真如佛性。这里的“一体真如”可以视为对唐僧成佛的赞语,也可以理解为唐僧师徒五人原本“一体”,俱是真如之性在人世间的自证自悟。“合和四相复修身”,指四众弟子的色相其实是因缘合和而生,不具实相,经过“修身”,而后还归于“一体真如”。因而,证道诗又以“五行”和“百怪”来解释玄奘师徒在取经过程所遭所遇的真实意义。“五行”指唐僧师徒五人,以“五行”和“百怪”对举,展开的是师徒五人取经的经历和磨难,究其实际,“五行”原是即色为空,“百怪”亦作如是观,不过是生命证语过程中的不具实相的虚幻之名而已。中国传统的“五行”是构成真实世界的五种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的要素,在这里用来指代唐僧师徒,大旨归于实相空虚,可见作者全书的主题所在。
虽说繁本《西游记》增添和掺杂了大量的道教术语和情节,使得宗教色彩更为斑驳陆离,但佛家思想无疑是占统治性地位的。这在小说中佛教和道教的对比里可以一目了然,而且唐僧的四众弟子原本多少都带着道教背景,最终都能弃道归佛,证成佛果,这就是其佛教旨趣的明确表现。在这首证道诗里,“五行”经过艰难的旅程,完成了其“经传天下”的俗世使命,最后“脱沉沦”、“皈大觉”,证成“不二”法门,复返于果位,是为“五圣”。从“五行”到“五圣”是全书的一个结构性寓言。其中唐僧的形象沦为西行朝圣的一个宗教符号。他的“一体真如”的内涵,只有通过“合和四相”的形象才得到充分的展开。四相即为一体,五行总归空寂。小说对孙悟空、猪八戒等四众弟子的塑造其实有着深刻的宗教寓意。
为人们所熟知的是孙悟空的“心猿”意象。《西游记》对孙悟空往往以“心猿”呼之,有时径直称为“心”,这显示出全书的命意所在。这从该书的回目里彰显得至为清楚,如孙大圣被封弼马温时,回目说“官封弼马心何足”,此“心”语带双关,实指悟空;唐僧在五指山上救出猿猴,回目则是“心猿归正”。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最为醒目的是第五十八回的回目:“二心搅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真假悟空的斗法,实际上暗寓着心灵的纠结与矛盾,因而演绎成一曲搅动乾坤的争斗,最终经过菩萨的调解,两心归于一体,而重返取经的大道。“心”的躁动与调伏,并非是佛教哲学的专利,特别是在明代中叶阳明心学的流行,必然会对小说的旨趣形成一定的影响,但是,“心猿”意象确然是佛教典藏中最为常见的一种隐喻。如《大乘本生心地观经》说:“心如猿猴,游五欲树,不暂住故。”《阿毘达磨大毘婆沙论》又说:“世尊说‘心如猨猴’者,即是以心喻心,猨猴腾跃轻躁,皆心所为故。”佛说“心如猿猴”,实则以心喻心,猿候之“轻躁”亦是“心”之所为。因此,调伏心猿是佛教学说的重要内容,如《维摩诘经》以为“以难化之人心如猨猴故,以若干种法制御其心乃可调伏。”从这些论述里,我们可以看出孙悟空形象的精神渊源,菩萨授唐僧以紧箍咒,也不过是调伏心猿的一种法门而已。在佛学里,常以心猿与意马相提并论,如:“盖心如猿,意犹马,非大觉照之锁缰,尽其神机诚难制伏。”“心有万法纵横,心猿意马,宜自调伏,作佛证圣,堕狱受畜,皆自能为,非天所生,非地所出。”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心如猿,意犹马,故有“堕狱受畜”的后果。《西游记》第十五回写“鹰悉涧意马收缰”,显然是以小白龙转变为“意马”的隐喻,与“心猿”相配,构成全书“心猿意马,宜自调伏”的主题。第九十八回的回目是“猿熟马驯方脱壳,功成行满见真如”,以“猿熟马驯”为功德圆满,呼应证道诗里“一体真如”、“四相合和”的总纲,构成全书的圆满结局。值得注意的是,在历史上真实的玄奘也曾讲过:“今愿托虑禅门,澄心定水,制情猿之逸躁,絷意马之奔驰。”当年的玄奘长老和千年后的吴承恩,其实也是心有灵犀,在“心猿意马”的调伏方面构成了一种显然的呼应。
猪八戒是《西游记》里最为生动有趣的形象,和孙悟空一道构成取经道路上的骨干。相对于孙悟空的身怀绝技和桀骜不驯,猪八戒更多了一些凡胎俗子的气息。但他绝不是朝圣者队列中的陪衬,而是和“心猿”的形象互为补充的“五圣”之一。猪八戒本是天上的天蓬元帅,因调戏嫦娥,被逐出天界,又错投猪胎,成为猪精。因而,猪八戒的身上兼有人与猪的性格,他性格温和,憨厚单纯,但好吃懒做,贪吃贪睡,爱占便宜,贪图女色,经常被妖怪的美色所迷,难分敌我,带有明显的喜剧特征。其实,在佛教典籍里,猪的形象原本就是贪嗔痴和欲望的象征。《增一阿含》有“猪喻”:
彼云何名为人如猪,若有一人在闲静处,长习淫欲,作诸恶行,亦不羞耻,复非悔过,向人自誉,贡高自用,我能得五欲自娱,此诸人等不能得五欲。彼作恶已,不羞耻,此人喻如猪恒食不净,卧于不净,便自跳踉向于余猪,此亦如是。
所谓“五欲”指财欲、色欲、饮食欲、名欲、睡眠欲,这些都是佛教徒的禁忌,但大多都是猪的形象中天然带有的品质,也完全符合猪八戒“贪闲爱懒无休歇”的喜剧性格。八戒原名猪刚鬣,唐僧以“不吃五荤三厌”,故“唤为八戒”。事实上,“五荤三厌”是佛道二教的混合物,佛教的“八戒”是为在家的男女教徒制定的八项戒条,包括不杀生,不偷盗,不淫欲,不妄语,不饮酒,不眠坐华丽之床,不打扮及观听歌舞,正午过后不食。猪悟能虽称“八戒”,但他始终“戒”得不彻底。《中阿含》谓有如下罪孽者,转世为猪身:“所谓猪狗野干猕猴蟒蛇鸟鹫等身,食诸秽恶不净之物,言猪身者。大智度论云,由邪骄慢故,故受猪身。提谓经云,由痴虚受信施四事供养故,故受猪身。又法华经曰:由谤斯经故,故受猪狗野干等身。又云:由饮酒造痴业故受猪身。提谓经云:恶口悭贪故,故受猪身。”猪八戒以醉酒调戏嫦娥,被贬下凡,受猪身,但却不思迁善,仍是一无所戒。早期的《唐三藏取经诗话》里有心猿和深沙神的形象,但无猪八戒,这个形象的出现显然是写作者的一个精心设计。八戒的称谓与行动的错位,实际上揭示出的是俗世人性的弱点与堕落。作者把佛教禁忌的贪嗔痴,都赋予这个形象,其实意味深长。与心猿意马一样,贪嗔痴是佛子的大敌。在朝圣的道路上,不仅要调伏心猿,而且要洗涤一切俗世的欲望。与心猿意马相呼应,既贪又痴的猪,也是佛法要调伏的对象。佛教典籍里还有这样一个广为传诵的猪王形象:
犹如大猪为五百猪王,行崄难道。彼于中路遇见一虎,猪见虎已,便作是念:若与斗者,虎必杀我。若畏走者,然诸亲族便轻慢我。不知今当以何方便得脱此难。作是念已,而语虎曰:“若欲斗者,便可共斗。若不尔者,借我道过。”彼虎闻已,便语猪曰:“听汝共斗,不借汝道。”猪复语曰:“虎,汝小住。待我被着祖父时铠,还当共战。”彼虎闻已,而作是念:彼非我敌,况祖父铠耶。便语猪曰:“随汝所欲。”猪即还至本厕处所,婉转粪中,涂身至眼已。便往至虎所。语曰:“汝欲斗者便可共斗,若不尔者,借我道过。”虎见猪已,复作是念:我常不食杂小虫者,以惜牙故,况复当近此臭猪耶。虎念是已。便语猪曰:“我借汝道,不与汝斗。”猪得过已,则还向虎而说颂曰:“虎汝有四足,我亦有四足,汝来共我斗,何意怖而走。”时,虎闻已,亦复说颂而答猪曰:“汝毛竖森森,诸畜中下极,猪汝可速去,粪臭不可堪。”时,猪自夸复说颂曰:“摩羯鸯二国,闻我共汝斗,汝来共我战,何以怖而走。”虎闻此已,复说颂曰:“举身毛皆污,猪汝臭熏我,汝斗欲求胜,我今与汝胜。”
这里的猪王形象,好面子而狡黠可喜,故作小聪明而洋洋自得,在力量有差距的情况下,他和老虎斗智斗勇,保全了他作为猪王的“权威”形象。在《大正句王经》里,这个猪王还有个名字叫“大腹”,他的对手变成了狮子,狮子最后的偈语是:“汝本不净身,今复加臭秽,汝意求斗者,我即堕于汝。”正是这个老虎、狮子也敬而远之的肮脏的“猪”,在《西游记》里得到了“净坛使者”的身份,作者通过这样的反差衬托出猪八戒在小说中的喜剧形象。
在《西游记》里,“百怪”是作为心灵的幻影而出现的。玄奘在西行之前即已说过“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第十三回),但他在前行的道路上不免时时产生疑惧之心、愚痴之心,毁誉之心,贪逸恶劳之心,故频频落入魔掌,尝尽苦楚。如孙行者所说:“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差错些儿成惰懈,千年万载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诚,雪音只是眼下,似你这般恐惧惊惶,大道远矣,雷音亦远矣。”(第八十五回)一语道破天机,其实所谓妖魔鬼怪不过是佛子修心过程中不能调伏的心魔而已。作者在塑造“百怪”形象时,也有一些较为特殊的意象,如牛魔王的形象,便和禅宗“露地白牛”的隐喻有关。《西游记》第二十回的偈语说:“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生灭从由谁,请君自辨别。”既然魔由心生,那么成佛的功夫就是修心,所谓“绒绳着鼻穿,挽定虚空结,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最后达到心法两忘的境界时,则“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显然,这里化用了禅宗传诵已久的关于“牧牛图”的喻义,以牧牛隐喻着修心的过程。
《西游记》的写定者显然并非仅仅要写一部戏谑之书,他在全书结撰过程中精心设计,通过生动的人物形象来寄寓自己对宗教精神中的解悟。这些佛教徒在朝圣道路上留下的踪迹,也映现出人类精神中的坚韧不拔和崇高智慧。它不但是伟大的叙事小说,其中寓含着天才作家的证道之悟,它是一个敞开的精神世界,当然,也是一个有关心灵的隐喻。
二、《红楼梦》的色空主题与梦幻结构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部说不尽的千古奇书,宗教性的隐喻更为这部小说蒙上了神秘的面纱。在早期脂本里,本书都是以《石头记》命名,它以女娲补天遗留在青埂峰下的一块“无材补天”的石头为线索,写石头被一僧一道携入红尘,下凡历劫,阅尽沧桑,最后勘破红尘,返本还原的故事。这部作品里,太虚幻境与大观园构成了天上人间的呼应关系,而一僧一道则是沟通天人之际的宗教使者,彰显这部梦幻之书的精神旨趣。
《红楼梦》是一部带着宗教寓意的梦幻之书。第一回的回目是“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其实,甄、贾(真假)二人不过是书中的结构符号而已,“梦幻”与“风尘”对举,才是作者的点睛之笔。“梦幻”指向由甄士隐所勾连出来的“太虚幻境”,而“风尘”则喻指通过贾雨村所展开的世俗世界。两者的对应构成了全书的两重世界。“庚辰本”第一回指出:“此回目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作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显然,书中的梦幻书写是深有寓意的。憨山德清把他的诗集称为《梦游集》,以为“三界梦宅,浮生如梦,逆顺苦乐,荣枯得失,乃梦中事。时其言也,乃纪梦中游历之境。”在《红楼梦》里,甄士隐梦游太虚幻境是全书的楔子,而贾宝玉在第五回和倒数第五回,两次梦游幻境,则是全书开篇和卒章的关键部分。但梦境是真是假,往往扑朔迷离。宝玉第一次来到太虚幻境,看到门楣上的对联写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告诉我们,真与假原本是混沌不清的。当他在第一百一十五回再次莅临时,这幅对联变成了“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原来,红尘往事其实才是假是无,而梦里的幻境里的才是真是有。在第一百二十回,作者甚至借甄士隐之口说出:“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所谓真如,乃是相对于生灭门的不增不减,不生不灭的涅槃实相,作者以梦境为真如,而以生活世界为泡影,显然是把人生如梦幻泡影的佛教思想糅入整体构思之中。
大观园,作为太虚幻境在人世间的镜像,寄托了作者乌托邦式的人生梦想。无材补天的石头,被一僧一道携至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和绛珠仙子下凡的林黛玉发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传奇。大观园里的红尘故事,映现出石头在人世间下凡历劫的懵懂往事,但这段伤感的情怀,却被作者置于一种梦幻结构之中。其实,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不过是浮生一梦而已。甲戌本《石头记》开篇楔子有诗云: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这让我们想起书中甄士隐对《好了歌》的注解,所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最终“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浮生如梦,人生的盛筵不过是过眼烟云,而人们往往在这乱烘烘的场景里迷失了生命的“故乡”。在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一僧一道启发石头说: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是佛教里习见的偈语,揭示着全书的归宿。这里的“好事多魔”也并非一个偶然的别字。在本书第一百一十六回,癞头和尚谓宝玉说:“你见了册子还不解吗,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原本红尘情缘就是迷惑真如的魔障,唯有太虚幻境才是真实世界的显现。与《西游记》一样,石头在红尘里的堕落,其实也是心魔作怪罢了。
事实上,缱绻红尘也不过是泥淖世界而已。在全书第一回,作者揭示全书的旨趣说:
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这部作品是“大旨谈情”,却把“情”置于“空——色——情——色——空”的结构框架之中。“无材补天”的石头由空空道人携入红尘,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爱恋,经历了真情的幻灭与人世繁华的凋零,又随一僧一道飘然远去,反本还原。在“自色悟空”的结构框架下,作者倾其笔墨描写了人世的繁华与真诚的恋情。黛玉受到神瑛使者的滋养,而“以眼泪还他”,最后泪尽而亡,凄凉地死在宝玉大婚的傍晚。她入大观园不久写成的《葬花辞》其实隐蔽着她命运的谶语,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她生长于大观园内冰清玉洁的女儿世界,而死于大观园,坚守了她纯结的爱恋而魂归太虚。与黛玉形成对比的是栊翠庵里的尼姑妙玉。她在薄命司里的判词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现实的世界,虎狼环伺,充满苦难与不安,这个有洁癖的女孩儿,在贾府衰败时,被强盗掳去,不知所终,犹如被弃于淖泥沟渠之中。这种现世的惨剧,让这个人间的幻境最终悲剧性地破灭了。大观园是作者的理想世界,但是这个世界毕竟是建构于世俗世界之上,内部与外部的通道是不能封闭的,它的衰败和幻灭也是不可避免的。佛教以为,人在世间的栖息地,宛如火宅。苦难不过是觉悟的过程而已。宝玉经历了这些干干净净的女儿的生命幻灭,经受了大观园这个火宅的炙拷,最终因色悟空,随着一僧一道离去,留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其实,色与空的辨证就是人生如梦的宗教解读。
一僧一道是统摄全书的宗教性符号。他们在书里有两部面孔,石头初见渺渺大士、茫茫真人时,见他们生得“骨格不凡,风神迥异”,显然是仙佛之流,但当他们以应身现世时,在甄士隐的眼里,却见“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这里的一僧一道,其实就是济颠一类的人物,他们在作品里反复出现,构成推进小说情节和揭示宗教旨趣的关键人物。如贾政说:“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见了三次,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便是宝玉病重,他来了将那玉持诵一番,宝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来,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些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一僧一道是“玉”的秘密的赋予者、守护者和阐释者。
在小说里,“玉”显然有着深刻的寓意,第一百一十七回,当癞头和尚再来贾府讨钱时,贾宝玉受了当头一棒,明白过来,便说:“我把那玉还你罢”,和尚应道:“也该还我了。”毋庸置疑,“玉”里铭写着贾宝玉前世今生的宿命,它有着特殊意义。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以为“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对于《红楼梦》这部充满隐喻的作品来说,王国维的推断其实很可能是合理的。宝玉欲把“玉”还给和尚时,和袭人发生了关于“玉”的关键性争论,宝玉以为“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为一块玉这样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个人走了,又待怎么样呢?”这时的宝玉已勘破红尘,他以一个悟道者的口吻应对着俗世的纷争。这里“玉”的意义已经呼之欲出。首先“玉”与“心”是相违的,本心觉悟以后,“玉”被驱离了“心”的世界;其次,“玉”被世俗之人抓着“死命的不放”,却被觉悟之人弃如敝履。没有觉悟以前的贾宝玉,一旦丢失了玉,便失魂落魄,觉悟之后的宝玉已不再需要“玉”所蕴含的生命意义。
王国维以叔本华的哲学、美学思想分析《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精神,以为文学艺术就是要描写人生的苦难,寻求解决之道,使人们在艺术中获得精神的平和与思想的升华。他认为解脱的方式有两种,一种以惜春、紫娟为代表,由“苦痛之知识”,从而“求绝去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一种以贾宝玉为代表,由“苦痛之阅历”,最终“以疲于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复起而为之幻影”。《红楼梦》的写作就是以自然的、人类的一般命运为内容,通过“通常之人”在生活之欲中的磨难、挣扎而获得解脱的过程,揭示出人类普遍的真理。其实,不必借道于西学,叔本华的悲观哲学原本就烙着佛教思想的印记,而欲望原本就被佛教视为苦难之源头。用叔本华的哲学来解释《红楼梦》多少有些隔靴搔痒,而传统的宗教思维显然更为贴近作者的精神视域。
在书中,以“一僧一道”为救赎者的宗教意象表明了作者佛、道共生的宗教观念。比如书里最后写宝钗和宝玉的对话,宝玉要把《参同契》、《五灯会元》等佛道典籍都统统烧了,这使得薛宝钗“欣喜异常”,但是,宝玉烧书的真实旨趣却基于其宗教觉悟。所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佛性非在典籍之中,金丹也不在炉灶之内,人生的实相有赖于心灵的觉悟。佛说舍筏登岸,本心觉悟,这些典籍自然失去其存在的价值。第一百十七回,宝玉与宝钗进行了关于“赤子之心”的讨论。宝玉说:
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
宝钗试图以儒家的道德哲学说服宝玉,以为赤子之心的本义是忠孝仁义之心。但是宝玉以为,赤子的“好处”就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这符合晚明以来阳明后学“无善无恶”的思维模式,与佛教思想有着更为显然的联系。宝玉又说,陷于人世间的“贪嗔痴爱”之中,犹如隐入污泥一般。这与黛玉和妙玉的命运相呼应,构成了一种深刻的寓言:其实,人世间不过是淖泥一片,贪嗔痴就是构成这个淖泥世界的原质,但是人们却把它抓住“死命的不放”。所谓“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是痴”。一切贪求思慕之心终归是痴心一片,而人生原本是大梦一场,一切皆是虚妄的。正如太虚幻境里演绎的《红楼梦》十二支曲里所唱的:“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宝玉饱经人世的苦难之后,得出了人生如“聚散浮生”的结论。这种宗教式的解脱,构成了《红楼梦》这部人生悲剧里更深一层的悲剧意蕴。
“到头一梦”即是生命的实相,但即使最后悟道的宝玉其实也不免要“尘心一动”,作者写他最后对贾政倒头一拜,“似悲似喜”,被一僧一道“夹住”劝勉,而后才飘然离去。他真的能舍得这陌陌红尘,那他又有何悲何喜,又何必写成这部百万字的惊世传奇?其实“到头一梦”不过是宝玉对人生的理性认知,而情感真得消磨得尽?他这样一走,真得能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吗?在这部小说里,梦幻与风尘是其两重世界,而“因色悟空”的梦幻结构与“大旨谈情”的世俗内涵构成了双重主题。书里的人物是被其炽热之情炙烤而死,能够悟透的不过是宝玉与惜春等廖廖数人而已。作者精心设计了即色悟空的梦幻结构,又呕心沥血书写了尘世间凡人的爱情。结构和内容,天上和人间两重主题之间内在冲突在所难免。然而,这种剧烈的思想冲突,恰恰赋予这部作品空前的内在张力,在缠绵悱恻的宝黛恋情和大观园里高潮迭起的生活事件里,作品的梦幻——解脱结构显然扑朔迷离和黯然失色。正如《西厢记》、《牡丹亭》里的人物形象可以感动林黛玉,林黛玉的形象又感动了多少痴男怨女。这部作品虽然被赋予“色即是空”的结构性主题,但在作者笔下毕竟写成了一种不可解脱的生命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