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瞻曰:“噫嘻!予固疑其为涛声也。夫风水之遭于澒洞之滨而为是也,兹非南郭子綦之所谓天籁者乎?而其谁倡之乎?其谁和之乎?其谁听之乎?当其滔天浴日,湮谷崩山,横奔四溃,茫然东翻,以与吾城之争于尺寸间也。吾方计穷力屈,气索神惫,懔孤城之岌岌,觊须臾之未坏,山颓于目懵,霆击于耳聩,而岂复知所谓天籁者乎?及其水退城完,河流就道,脱鱼腹而出涂泥,乃与二三子徘徊兹楼之上而听之也。然后见其汪洋涵浴,潏潏汩汩,彭湃掀簸,震荡泽渤,吁者为竽,喷者为箎,作止疾徐,钟磬祝敔,奏文以始,乱武以居,呶者嗃者,嚣者嗥者,翕而同者,绎而从者,而啁啁者,而嘐嘐者,盖吾俯而听之,则若奏箫咸于洞庭,仰而闻焉,又若张钧天于广野,是盖有无之相激,其殆造物者将以写千古之不平,而用以荡吾胸中之壹郁者乎?而吾亦胡为而不乐也?”
客曰:“子瞻之言过矣。方其奔腾漂荡而以厄子之孤城也,固有莫之为而为者,而岂水之能为之乎?及其安流顺道,风水相激,而为是天籁也,亦有莫之为而为者,而岂水之能为之乎?夫水亦何心之有哉?而子乃欲据其所有者以为欢,而追其既往者以为戚,是岂达人之大观,将不得为上士之妙识矣。”
子瞻展然而笑曰:“客之言是也。”
乃作歌曰:“涛之兴兮,吾闻其声兮。涛之息兮,吾泯其迹兮。吾将乘一气以游于鸿蒙兮,夫孰知其所极兮。”
弘治甲子七月,书于百步洪之养浩轩。
此赋模仿《赤壁赋》之笔法、旨趣,气象绝俗,只此一赋,便足使守仁傲视于当时文坛。
① 彭城是徐州的旧臣,这里曾是西楚霸王项羽的都城。
然而作诗虽好,但久了也让守仁内心备感空虚,男儿立世,总不能仅以诗文了此一生吧。
对于做圣贤的念头,守仁总是不愿彻底放下,只是苦于找不到门径,乃至于无所进益。想找众位诗友们一起讨论,可知音难觅;又四处求师问友,结果同样非常失望,只得尽尝独学无友、孤陋寡闻的苦寂滋味了。
当然,这普天之下享有盛誉的名师也不是没有,但千里寻师,守仁觉得自己暂时还没到那一步;目前还是自己先探求一番经典中的微旨要紧,否则便是寻到了名师,人家也未必肯收自己做弟子。
有一天,守仁偶然读到朱子的《上(宋)光宗皇帝疏》,其中有一段话:“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守仁似有所悟,顿感心头一亮!这个奏疏自己以前也是读过的,却无动于衷。
为此,朱熹在其他著作中还有针对这一问题的专门解释:“程(颐)先生云,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此最精要。方无事时,敬以自持,凡心不可放入无何有之乡,须是收敛在此。及应事时,敬于应事,读书时,敬于读书;便自然该贯动静,心无不在。今学者说书,多是捻合来说,却不详密活熟。此病不是说书上病,乃是心上病。盖心不专静纯一,故思虑不精。须要养得虚明专静,便道理从里面流出方好。”
而守仁现在回想十年前娄谅先生所言,大约正是这个道理——先时,自己探讨虽博却没有居敬持志、循序渐进,乃觉为圣无门,可如今门径却不期然让自己给找到了。
欣喜之余,守仁于是暂时抛下了辞章诗赋,拒绝了诗友们的热情相邀,又兴味浓厚地钻研起朱子的格物致知之学了。
但是没过多久,守仁忽而又感到迷惑了:虽然自己一直确实在循序渐进地认真读书,但那事物的“理”与自己的“心”却总是相互龃龉,按“理”该这样做,可“心”偏又要那样想;弄到头,物理归物理,我心归我心,总还是判若两途。
比如对待一位自己所不喜欢的人,按“理”说应该秉持忠恕之道,乃至于以德报怨②;可是按照自己的“心”,还是不如对这个人避而远之为好,乃至对他薄施惩戒。对待自己亲近的人或朋友,按“心”总是想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平素其实并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爱戏谑的个性;但按“理”,又要正心,又要诚意。
守仁越是心急于调和这天理与人心,反而越是感到毫无头绪,愈觉圣贤自有天命,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王守仁啊王守仁,你真是天下至拙之人!以往你还自作聪明,其实你才是这天底下第一号的大傻瓜!”他如此自嘲。
由于心中郁结了太多的愁闷和烦躁,结果守仁为此大病了一场。
② 语出《礼记》:子曰:“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以怨报德,则刑戮之民也。”
听说守仁病了,诗友们都来探望,守仁的心情倒一下子好了很多。
“伯安哪,你心气儿过高,说老实话,朱子那一套说教根本不适合你。”老魏语重心长地对守仁说道。
“老大人教训的是,近日愚侄也有所反思,愚侄焦虑过甚,总妄想一朝成圣成贤,殊不知工夫尚浅!虽悟朱子‘读书之法’,然去其‘读书之本’尚远矣,而至汲汲于功利……”
“你年纪轻轻的,抛不开功利倒是对的,若你这会儿子就看淡了世间的万般,那岂又与僧道何异?又弃忠孝人伦于何地……”
一时间大伙都跟着笑了,守仁也乐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听老大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愚侄向以天下为己任,太想有一番作为了,本想着朱子教人做圣贤,却没想到那么费工夫,看来一生光阴都不敷用啊!”
“呵呵,你这读书,看似‘循序渐进’,却并没‘居敬持志’,固而不能持之以恒!《荀子》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有恒心的人只在乎脚下的这半步之途,而不乎什么千里之遥,因为其坚持不懈,故而他终至于千里……反而是你,每每想到前路漫漫,便长吁短叹自己来日无多,终于无心坚持……”
“就如这驾车远行,如果你那骡马一开始就晓得自己要负重千里,恐怕没待它上路,它已经累得趴下了,哈哈……”这时一人玩笑地譬喻道。
“精辟!欲速则不达,看来以我这觉悟和个性是不能就朱子之学了,我还是回过头来,安安心心地舞弄我的辞章吧,呵呵。”
No.5 入山之志
想法可以随时改变,但个性却是不那么容易改变的。
在守仁看来,要做就应该做最好的,文章艺能究竟是小道,既成不了儒家的圣贤,那么索性就一生不问世事,做个得道高人吧。
就在弘治十一年的时候,守仁又结识了一个名叫尹继先的道士。
尹继先是陕西临洮府人,弘治年间他一度在南方游历。他自言自己生于南宋初年,虽然已三百余岁,可依然鹤发童颜、神采焕发,还到处替人排忧解难,俨然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
守仁本来是不大相信这种道听途说的逸闻的,但是无独有偶,元末明初的著名道士张三丰似乎的确是活了二百余岁。传说张三丰其身姿魁伟,大耳圆目,须髯如戟;无论寒暑,只一衲一蓑。他一餐能食升斗,或数日一食,或数月不食,且事能前知。其行踪不定,还曾死而复活……
类似的记载颇多,不由守仁不起一些向往之心。因此,有一回,当守仁听说尹继先到了南京,便慕名专程前往拜谒。
尹继先一见就喜欢上了守仁,结果带着他同吃同住了上百天;出于器重之意,尹继先又特意向守仁传授了一些养生之术。
守仁照着尹道长所授秘法进行修炼,不多日果然觉得耳聪目明;比之先前被宋儒的学说弄得那般头晕目眩,冲动之下,守仁顿生出世之心。
“道长,我曾经误入歧途,到今日才晓得道之所在,请您收我为徒吧!”
尹继先看着虔诚的守仁,只是含笑不语。守仁以为他在考验自己,于是又跟着道长生活了十余日,并将自己的仆人打发回了老家。
不过,那种清苦的修行生活确实让守仁这个世家子弟有些吃不消,很快他就有些精神不振,并伴着出现了身体上的一些不适。
这时候,尹继先终于开口说话了:“伯安哪,你虽聪明绝顶,但身为贵介公子,天生筋骨脆弱,是没法学我这等皮糙肉厚之徒的……”
“道长,我这才不过刚刚开始嘛,慢慢习惯也许就好了。”守仁还不死心。
“呵呵,我所以能够入道,全因这吃苦耐劳,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皆能视作无物,一般人是受不了的;若要强求,反送了性命岂不可惜!你好自为之吧……”
“道长放心,我守仁既然打定主意要跟随您入山学道,就是已将生死置于度外!况且,我家兄弟也非我一人,纵须尽孝,也不打紧的,求道长成全!”
“呵呵,我虽粗野山人,浅陋无识,但也知你来日必定前途无量!我纵不与世事,又怎么忍心毁了你这达官显宦、兼济天下的好苗子……”
“守仁愚下之辈,愧何以当!”
“你求圣心切,故而急火攻心!你今日又转而求道,终是一时的迷乱……不过,你虽然没有长生的缘分,却能够以勋业显于当世,也并非平白到这世上走一遭……”
尹继先一番苦口婆心,总算暂时打消了守仁入山求道的念头。
守仁回想尹道长的话,既怅然,又振奋,尽管没能遂愿,可到底又多了一层对道士的敬重与向往之意。
自此以后,守仁对于佛老之书读得更勤了,而他也终于了悟何以朱子早年曾沉浸佛典了——那是对于现实中的自己的一种失望。
不过,后来守仁又有所新的洞见:朱子早年曾师事胡原仲等武夷三先生,三先生皆是好佛老的,故而又将这浓重的佛老之气传染给了朱子,以至于令他出入佛老达十余载。
原来,自五代北宋以降,古典经学衰微,便为佛老之兴盛造成了条件;其后高僧辈出,佛老之教遂愈加精致化,因此愈加对于士大夫们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之力。后来,中原沉沦于异族统治之下,身为南宋士大夫的武夷三先生等新一代理学家,既不肯寂寞自弃,又想超世解脱,精神出入于佛老在所难免。
更有,绍兴十八年身为举子的朱子参加礼部组织的会试,在答题过程中,朱子援佛入儒,结果他的试卷赢得了那些佞佛好老的考官的青睐,而得高中。此事又成为朱子师事僧人道谦的直接契机,乃至于他初入仕途时竟是带着一身的禅气。
后来朱子虽迷途知返、回归儒家正统,但在修治身心方面却于佛老处着实获益良多,终于成就为一代集大成的理学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