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诗社的规模不大,多时也不过二三十人,皆是余姚本地人。其中有一位老诗友名叫魏瀚,他曾是守仁祖父竹轩先生的诗友,曾任正二品的布政使,如今他已致仕在家;王伦在世时,魏瀚常陪着他在乡间散步。魏瀚的儿子魏朝端与守仁一起中举人,所以两家来往非常密切。
魏瀚性格开朗,热心助人,也没什么架子,平时以雄才自放,倒与守仁的性情很是投合,所以如今他又成了守仁的忘年之交。
守仁与魏瀚二人常相携登龙山对弈联句,每次守仁若先得佳句,老魏便谢曰:“老夫当退数舍。”
有一次,他们循着这句话,就引出了《世说新语》上的那个著名典故:曹操带着杨修有一回经过大儒蔡邕所撰的“曹娥碑”下,见碑背上题着“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个字。曹操便询问杨修可解其意,得到是对方肯定的回答,曹操于是说:“你先别说出来,让我想一想。”
行了大约三十里地,曹操才想明白,二人异口同声道出“绝妙好辞”的答案。最后曹操感叹说:“我不及你杨德祖的才华,是三十里的差距啊!”
“自南朝以来,曹孟德之诗往往被视作下品,我为他感到不平哩!”守仁由此引出了话题。
“伯安兄可是指钟嵘在《诗品》中将曹诗列为三品,让你感到不服?”一位诗友问道。
“正是,不但阿瞒,连诸葛孔明也被人责之‘文采不艳’,想武侯何等样人物,竟被六朝那帮人物如此看轻!”
“呵呵,伯安你岂不闻此一时则彼一时也,南朝作诗最重雕饰,而孟德固一代枭雄,不屑为之,也不让人感到奇怪!再有武侯也不以文采取胜,他一篇三言两语的《诫子书》,就足以使人受用一生,又岂是我等舞文弄墨之流比得了的……”老魏发话了。
“老大人说得是,苍藤古木千年意,野草闲花几日春……”
不久,围绕着“何谓好诗”、“诗又该如何作”等问题,众人又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古人说‘蕴之在心谓之志’,‘诗言志’,我觉得这大概是最根本的。”又是守仁最先发言。
“白乐天倡‘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于事而作’,我觉得这是最合于儒道的。”又一位发言。
说到这里,守仁就记得前几天刚看过白居易的《与元九书》,里面提到自己的诗文在当时的巨大社会反响:“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
守仁禁不住心想,什么时候我的诗作也能如白乐天那样举国皆诵,便是对于自己的才华最好的肯定了。
“白乐天多感于时事而作,关心民瘼,这大概正是他广受追捧的原因吧!不过他也确实是最合于圣人诗教的,可见其享大名自非偶然……”守仁道。
接着,众人便纷纷议论开了,有人说喜欢王维的诗,更赞苏东坡“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的洞见;有的则推崇老杜,“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辞丽句必为邻……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更有的则推崇南宋的诗评大家严羽,认为他在《沧浪诗话》中所谓的“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最有道理。
“严沧浪果是慧见不凡,他道唐诗‘直是气象不同’,又说‘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建安之作,全在气象,难以句摘’云云,倒深合我心。”守仁道。
“呵呵,老夫所读过的宋人诗话不下百种,我国朝诗家所评也不下几十种,倒是颇为欣赏当今西涯先生在其《麓堂诗话》中所说的两句。”
“请教老大人,是哪两句?”对于李东阳的新作,守仁还没有读过。
“西涯先生说‘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譬之方言,秦、晋、吴、越、荆、楚之类,分疆画地,音殊调别,彼此不相入。此可见天地间气机所动,发为音声,随时随地,无俟区别,而不相侵夺。然则人囿于气化之中,而欲超乎时代土壤之外,不亦难乎?’”李东阳指出了做诗跳不出时代和地域的限制。
“嗯,老李果然是个诗精!哈哈……”
守仁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
诗社中那种优哉游哉的生活真是让他乐以忘忧,他回来赋诗回忆道:
“我爱龙泉寺,山僧颇疏野。
尽日坐井栏,有时卧松下。
一夕别山云,三年走车马。
愧杀岩下泉,朝夕自清泻。”(《忆龙泉山》)
此时,与辞章比较起来,似乎自己早年破虏玉关的壮志也成小事一桩了,他好不庆幸自己能保有这般风雅、惬意的文士生活。
“梦回双瘸曙光浮,懒卧茅斋且自由。
巷僻料应无客到,景多唯拟作诗酬。
千岩积素供开卷,叠嶂回溪好放舟。
破虏玉关真细事,未将吾笔遂轻投。”(《雪斋闲卧》)
No.4 再挫锋芒
三年转年之间就过去了,弘治九年,守仁再次参加会试,结果又落榜了。
“上次有人说你目中无人,肯定是这些当道者忌才,从中作梗!”他的一位朋友为他报不平道。
“科场失意固为人生常态,来科卷土重来,胜负亦未可知!”
守仁虽嘴上这样说,但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一向独行特立,为世所难容也自在情理之中。
同行的一位举子,也是两科未中,灰心丧气之余,顿觉无颜见江东父老。愁闷之际,本来想找同病相怜的守仁互相发泄一下,可是他见到的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面目。
“伯安兄,我辈皆以下第为忧,为耻,何以你却如此超然物外呢?”
守仁于是笑道:“世人以不得第为耻,我则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其实也真没什么,他父亲也是30多岁才中状元的,何况当时五十岁的老童生也不乏其人。
在回乡途中,守仁沿着运河来到山东任城,这里地近孔孟之乡,距离“三孔”名胜所在的曲阜已经不足百里之遥。
此处也有一大名胜曰“太白楼”,是当年“诗仙”李白客游饮酒之处;它临河而立,颇为气派。守仁此前已多次往返此地,却都无暇登临此楼,此次下第闲来无事,正好顺便登楼览胜以舒展一下心情。
后来他便留下了洋洋六百余言的《太白楼赋》:
“岁丙辰之孟冬兮,泛扁舟余南征。凌济川之惊涛兮,览层构乎任城。曰太白之故居兮,俨高风之犹在。蔡侯导余以从陟兮,将放观乎四海。木萧萧而乱下兮,江浩浩而无穷;鲸敖敖而涌海兮,鹏翼翼而承风;月生辉于采石兮,日留景于岳峰;蔽长烟乎天姥兮,渺匡庐之云松。慨昔人之安在兮,吾将上下求索而不可。蹇余虽非白之俦兮,遇季真之知我。羌后人之视今兮,又乌知其不果?吁嗟太白公奚为其居此兮?余奚为其复来?倚穹霄以流盼兮,固千载之一哀!
昔夏桀之颠覆兮,尹退乎莘之野;成汤之立贤兮,乃登庸而伐夏。谓鼎俎其要说兮,维党人之挤诟。曾圣哲之匡时兮,夫焉前枉而直后!当天宝之末代兮,淫好色以信谗。恶来妹喜其猖獗兮,众皆狐媚以贪婪。判独毅而不顾兮,爰命夫以仆妾之役。宁直死以顑含兮,夫焉患得而局促。开元之绍基兮,亦遑遑其求理。生逢时以就列兮,固云台麟阁而容与。夫何漂泊于天之涯兮?登斯楼乎延伫。信流俗之嫉妒兮,自前世而固然。怀夫子之故都兮,沛余涕之湲湲。庙堂之偃蹇兮,或非情之所好。唯不合于斯世兮,恣沈酣而远眺。
进吾不遇于武丁兮,退吾将颜氏之箪瓢。奚曲蘖其昏迷兮,亦夫子之所逃。管仲之辅纠兮,孔圣与其改行。佐璘而失节兮,始以见道之未明。睹夜郎之有作兮,横逸气以徘徊;亦初心之无他兮,故虽悔而弗摧。吁嗟其谁无过兮,抗直气之为难。轻万乘于褐夫兮,固孟轲之所叹。旷绝代而相感兮,望天宇之漫漫。去夫子其千祀兮,世益隘以周容。媒妇妾以驰骛兮,又从而为之吮痈。贤者化而改度兮,竞规曲以为同。
卒曰:峄山青兮河流泻,风飕飕兮澹平野。凭高楼兮不见,舟楫纷兮楼之下,舟之人兮俨服,亦有庶几夫之踪者!”
此赋并没有太多的哀音,可见落第确实并未给守仁的内心造成太大的阴影。不过他对于狂傲不羁、任侠放纵、一事无成的李太白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他倒更中意于不乏真才实学却命途坎坷的苏东坡。
八年后的一天,守仁路经徐州,苏东坡当年曾在此地修建过一“黄楼”,此时黄楼虽早已灰飞烟灭,但守仁还是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一篇想象力丰富的《黄楼夜涛赋》——
朱君朝章将复黄楼,为予言其故。夜泊彭城之下,子瞻呼予曰:吾将与子听黄楼之夜涛乎。觉则梦也。感子瞻之事,作《黄楼夜涛赋》:
子瞻与客宴于黄楼之上,已而客散日夕,暝色横楼,明月未出。乃隐几而坐,嗒焉以息。忽有大声起于穹窿,徐而察之,乃在西山之麓。倏焉改听,又似夹河之曲,或隐或隆,若断若逢,若揖让而乐进,歙掀舞以相雄。触孤愤于崖石,驾逸气于长风。尔乃乍阖复辟,既横且纵,摐摐渢渢,汹汹瀜瀜,若风雨骤至,林壑崩奔,振长平之屋瓦,舞泰山之乔松。咽悲吟于下浦,激高响于遥空。恍不知其所止,而忽已过于吕梁之东矣。
子瞻曰:“噫嘻异哉!是何声之壮且悲也?其乌江之兵,散而东下,感帐中之悲歌,慷慨激烈,吞声饮泣,怒战未已,愤气决臆,倒戈曳戟,纷纷籍籍,狂奔疾走,呼号相及,而复会于彭城①之侧者乎?其赤帝之子,威加海内,思归故乡,千乘万骑,雾奔云从,车辙轰霆,旌旗蔽空,击万夫之鼓,撞千石之锺,唱大风之歌,按节翱翔而将返于沛宫者乎?”
于是慨然长噫,欠伸起立,使童子启户冯栏而望之。则烟光已散,河影垂虹,帆樯泊于洲渚,夜气起于郊垌,而明月固已出于芒砀之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