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宁王之乱,南昌地区的死难者不下万计,一听到王巡抚下令祭奠那些死难者,加上新近百姓对北军士兵的不满,于是众人将一切悲伤都发泄了出来,乃至哭亡酹酒者声闻不绝,那场面自是感人肺腑。
如此一来,守仁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目睹此情此景,北军士兵无不动容,人人无不备感思念家乡,都哭着向许泰等人请求北归。
可是张忠、许泰等人还不死心,他们不能拿守仁怎么样,于是将所有不满都发泄到了冀元亨头上:他们将冀元亨逮捕,对其重加炮烙毒刑,要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守仁与宁王的牵线人;可是冀元亨丝毫不为所动,任凭严刑毒打,最后只剩下一口气,也坚决不去诬陷恩师。
不得已,张忠、许泰只得向守仁挑明:“王中丞,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把收缴的宁王的财物统统上徼朝廷,咱们这就起驾回京!”“中丞”是巡抚的别称。
“呵呵”,守仁冷笑道:“宁王被收缴的财物都已封存,也请二位过目了,这哪里还有什么财物啊?”
“王中丞,您就别跟咱兜圈子了,宁王那么多年的家底,难道就区区这点财物,谁肯相信啊?”
“呵呵,说句实话,宁王的财物确实不止这些。”
二人听守仁已经吐口了,很是兴奋,于是道:“那么就请王中丞交出来吧,我们也好回京复命。”
“呵呵,二位误会了。宁王的确很阔绰,也很大方,其实他的财物多半都被他拿去贿赂皇帝左右的人了,连他身边的人都看着心疼。可是二位猜猜宁王是怎么说的?”
“哎哟,王中丞,您就别卖关子了,我们哪知道这些啊。”
“宁王说,自己不过是让那些接受贿赂的人替自己暂时保管一下而已,待将来他夺位成功,就管这些人一一索回,而且还要变本加厉。为此,宁王专门列了一张名单,上面列的就是那些接受过他贿赂的人,现在名单就在我手上,二位要不要过目?兴许二位也可以照宁王说的做。”
守仁话音刚落,二人已吓出一身冷汗,他二人也曾接受过宁王的重贿,想必那名单上也有自己的名字。假如这份名单落到朝廷手上,那后果岂堪设想?就算是皇上有心保自己,可是铁证如山,自己难保不麻烦。
“既然是这样,名单我们就不看了,那王中丞您想怎么办?咱们都是聪明人,还是大家相安无事的好吧。”二人放低了姿态请求道。
守仁故作为难之状,乃道:“既然二位这样说了,我不妨对二位交个底,其实名单我还没有过目,我是准备直接呈交皇上过目。既然二位担心再节外生枝,那么依我之见,不如我就当着二位的面把它给毁了,如何?”其实守仁哪有什么“名单”,不过都是他自己瞎编的,但他知道宁王此前肯定贿赂过这二人。
“好!皇上身边的人哪个是好惹的,这样最好,最好!王中丞果然不凡!”张忠、许泰二人最后到底看着守仁把那“名单”给烧毁了。
看来宁王的确是没什么多余的财物了,这王守仁说的还是有道理的。如今他们也已经领教了守仁的厉害,看来再呆在南昌也已经无益了。
不过这“名单”望守仁指定是看过,所以二人就此记了仇,必欲将守仁除之而后快。
就在张忠、许泰等人率军北归的当日,守仁带领南昌的众官员为他们送行。
张忠、许泰本就是因惯于骑射才得到皇帝宠幸的,如今他们自居所长,拉着守仁来到教场要比赛射箭,想要守仁出丑:你王守仁不过一介书生,侥幸平定了宁王之叛,可是有真功夫的还是我们!
守仁装作很勉强的样子,最后只得接过了箭,虽然很多年没有碰过这东西了,自己的力气也已衰退得不堪,可是当年学到的技巧还在,当年学箭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但见守仁三发三中,每一中,北军在傍哄然,举手啧啧。
张忠、许泰面面相觑,嗫嚅道:“咱们北军的人心可是都跑到他姓王的那边去了啊!”
看来班师确实是宜早不宜迟,要有效地抑制这个王守仁在北军中的影响,就只有让大伙见不着他!于是张忠、许泰二人赶紧率军踏上了东归之路。
NO.4 上疏自劾
转眼到了正德十五年,此时的皇帝已经到了南京。
张忠、许泰进谗言说守仁必反,只有张永在旁持正保全。皇帝耐不住他们的絮叨,于是问张忠等道:“你们既说这王守仁会反,那怎么检验呢?”
“皇上如果召他,他肯定不会来,因为他心虚。”张忠回答道。
皇帝见他说得这样肯定,于是便下诏要守仁来南京见驾,皇帝还确实想见见这位能文能武的老先生。
守仁得旨后,不得不立刻动身。可是张忠等人担心到时候皇帝会责怪自己诬陷大臣,于是就设法在芜湖将守仁强行挡了半个月。
守仁不得已,便上了九华山暂住。此时,无论是守仁的自尊心,还是他对时局的隐忧,都令他再次感到心灰意冷。他每日只是枯坐草庵中,默对着满山的春色;有一天深夜,月色明朗,守仁见水波拍岸,汩汩有声,心里不禁想道:“我以一身蒙谤,死即死耳,只是我还放不下家中的老父啊!”
次日,守仁不得不对自己的门人说道:“此时若有一孔可以窃父而逃,吾亦终身长往不悔矣。”
王华此时已经七十多岁了,守仁知道父子此生能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甚至自己能活到哪一天都很难说;况且他已经三年多没有回家了,自是思亲情切,黯然之余,常常情不自禁地便要举头东望……
“莫怪乡思日夜深,干戈衰病两相侵。
孤肠自信终如铁,众口从教尽铄金。
碧水丹山会旧约,青天白日是知心。”(《用韵答伍汝真》)
这正德皇帝别看整天不着调儿,其实也是个极聪明的人,一般人想骗他还真不容易,他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为了不冤枉好人,皇帝便绕过一干手下,偷偷地派人来守仁这边刺探。最后皇帝不得不得出结论道:“王守仁学道人也,召之即至,安得反乎?”于是又下旨令守仁返回江西。
原来,张忠等人屡矫伪命,令守仁前去见驾,但守仁因为事先得到了张永的可靠消息,所以一直未予理睬;当皇帝真的下旨时,张永又派手下飞速来报,守仁这才不得已起行。
看来自己当初主动交好张永的确是没有白费工夫,虽然交结阉竖实为正人君子所不耻,但人有时又确实不能不向现实低头。
在回程时,守仁途经庐山开元寺,他心里自然有些愤愤不平,于是留了一副石刻于读书台,上书平定宸濠之乱的过程及随征功臣的姓名,以垂诸久远。后来他又游览了著名的白鹿洞书院,“悠悠万古心,默契可无辨”。
回到江西后,守仁见皇帝的车驾迟迟不北返,心怀忧惶。他生恐有变,于是在二月的时候前往九江阅兵。
为了调解一下自己近来的紧张、焦虑情绪,守仁还顺便游览了东林、天池、讲经台诸处。不过,由于让守仁挂怀的事情太多,他的心情还是没能放松。
江西自去年三月到七月,连月不雨,乃至于禾苗枯死。随后又是朱宸濠的叛乱,很多小民的生计都出现了问题,所以不免乘隙为乱。好在守仁尽心安戢,向朝廷许乞优恤,才避免了局面的进一步恶化。
到了这年三月,守仁又上书请宽民租。他与巡按御史唐龙、朱节还上疏指出用宁藩变产官银代民上纳,如此才令民困稍苏。
可是祸不单行,去年没雨,今年却又下个不停。四月,江西大水,漂溺公私庐舍,田野崩陷。
守仁上疏自劾四罪,且道:“自春入夏,雨水连绵,江湖涨溢,经月不退。自赣、吉、临、瑞、广、抚、南昌、九江、南康,沿江诸路,无不被害。黍苗沦没,室庐漂荡,鱼鳖之民聚栖于木杪,商旅之舟经行于闾巷,溃城决堤,千里为壑,烟火断绝,惟闻哭声。询之父老,皆谓数十年所未有也。伏惟皇上轸灾恤变,别选贤能,代臣巡抚。即不以臣为显戮,削其禄秩,黜还田里,以为人臣不职之戒,庶亦有位知警,民困可息,天变可弭,人怒可泄:而臣亦死无憾矣。”
当时皇帝仍旧在南京滞留嬉游,守仁进谏无由,只好走曲折路线,姑叙地方灾异以自劾,冀君心开悟而加意黎元也。此时守仁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六月,守仁前往赣州。
十四日,从章口入玉笥大秀宫。十五日,宿云储。十八日,至吉安,游青原山,和黄山谷诗,遂书碑。
当他行至泰和时,赶上吏部侍郎罗钦顺以书问学,他在信中表达了自己对守仁前番刊刻古本《大学》的质疑,守仁于是以书信回复道:“来教训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
失在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辞,既明白而可通,论其功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误?而遂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入门之际,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诚然诚然。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