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皇帝亲征
正德皇帝喜欢到处嬉游,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呆在北京城。即便是呆在北京,也只会呆在豹房等地方,而不会呆在皇宫中。
江彬、许泰等人原本是边将,由于武勇受到了尚武的皇帝的青睐。正是在这些人的鼓惑下,一向不喜欢拘束、好舞枪弄棒的皇帝便经常到边塞出游,还试图建立一番“功业”。
就在正德十二年十月,当守仁用兵横水、桶岗时,正德皇帝也没有闲着,他居然在大同一带亲自指挥着军队同一帮蒙古人较量了一番。虽然没什么战果,但还是令皇帝兴奋不已。
当时,蒙古小王子部侵掠应州,驻跸顺圣川的皇帝乃亲督诸军前往抵御,双方交战五日,蒙古军队见无利可图,不得不引去。在此战中,皇帝表现得相当勇敢,明军士兵也受此鼓舞一时士气大振,但是其战斗力毕竟稍逊一筹,结果共斩获蒙兵首级十六颗,己方阵亡的却有五十余人,伤五百余人。
皇帝亲身搏战,自然不成体统;为了显得“名正言顺”,皇帝还别出心裁地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名号:“威武大将军镇国公太师总兵官朱寿”,而且还要“岁支禄米五千石”。皇帝要内阁拟旨批准此事,可是眼见如此荒诞之举,自然没人敢批准此事。
正德十四年初,皇帝又突发奇想,想到江南游玩一番。江南乃国家财赋重地,容不得有差池,所以百官都极力阻止此事。
在将上百官员廷杖、当场杖杀数人以后,正德有感于文官们的执拗和不怕死的精神,不得不暂时打消了南巡的念头。所谓“武死战,文死谏”,正德算是真正领教了一回文官的迂忠精神。
可是当宁藩叛乱的消息传来以后,正德再次蠢蠢欲动,并且在众人的怂恿下决定御驾亲征。
当年汉王朱高煦谋反,身为其侄子的明宣宗曾御驾亲征,平定了此次叛乱。既然有先例可循,百官们也就没话可说了。
这次“总督军务”的还是威武大将军朱寿,尽管内阁拒不拟旨批准,但是皇帝也不在乎,毅然点起数万边军、京军于八月二十二日踏上了南下之路。
守仁预感到大事不妙,于是上疏谏止皇帝亲征。其中道:“臣于告变之后,选将集兵,振威扬武,先攻省城,虚其巢穴,继战鄱湖,击其惰归。今宸濠已擒,谋党已获,从贼已扫,闽、广赴调军士已散,地方惊搅之民已帖。窃惟宸濠擅作辟威,睥睨神器,阴谋久蓄;招纳叛亡,辇毂之动静,探无遗迹;广置奸细,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期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门,式昭天讨。然欲付之部下各官,诚恐潜布之徒乘隙窃发;或虞意外,臣死有余憾矣。”
守仁说路上有刺客,分明有恐吓皇帝的意思,希望他能够知难而退;可是他对于皇帝还不够了解,这是一位不怕死的主儿,他敢于同蒙古人肉搏、敢于与老虎搏斗,就已经说明了他的轻率个性,但守仁却没有充分重视起来。
此时守仁再上疏乞便道省葬,仍未获批准。他在与友人王晋溪的书信中说:“始恳疏乞归,以祖母鞠育之恩,思一面为诀。后竟牵滞兵戈,不及一见,卒抱终天之痛。今老父衰疾,又复日亟,而地方已幸无事,何惜一举手投足之劳,而不以曲全之乎?”
钱德洪后来收集阳明先生的奏疏,他发现《便道归省》与《再报濠反疏》两疏同日而上,心里有些疑惑,觉得当此国家危急存亡之日先生怎么可以顾念自己的家事呢?可是等到后来,阳明先生倡义兴师,宸濠旦夕成擒,先生仍然上疏请求朝廷命将出师,好象自己没有参与过平叛一样。
现在,当看到先生所上的《谏止亲征疏》时,钱德洪不得不感叹古人处成功之际是那样的艰难!而先生始终能够化重为轻,不愿居功,实在是用心良苦!
不过朝廷始终不批准守仁还乡,还是有些道理的:其实皇帝此来,如此兴师动众,江西方面总要有人应付一下;况且叛乱是守仁迅速镇压下去的,他总要跟皇上有个交代。
此后朝廷又命他兼巡抚江西,也是防止有变,有他在才更放心。
陪同皇帝此来的还有太监张永、张忠、安边伯许泰、都督刘晖等人,皇帝未选择走水路而走不便的旱路,于八月二十六日到达涿州。
原来这涿州是太监张忠的家乡,为了在家乡人面前显示皇帝对自己的恩宠,就跟当年的太监王振一样,张忠才特意请求皇帝到涿州走一遭。
就在这时,守仁的报捷文书也传到了涿州。叛藩既已平定,皇帝便没有了南下的借口,在京的杨廷和及随行的大学士梁储等人便力劝皇帝回头。
可是不但皇帝觉得守仁搅了自己的好事,就是那班底下人,也不甘空手而回:他们听说宁王出手阔绰,一定有油水可捞,绝对不能便宜了别人。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借口:原来这王守仁不但与朱宸濠的重要党羽刘养正非常熟识,他还曾一度派遣门人冀元亨出入宁府讲学,所以此间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另外,朝廷是命王守仁前往福建处理军队哗变的,并没有授命他处理江西事务;他能如此神速地解决了宁王叛乱问题,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他眼见宁王不能成就大事,于是中途变卦,便在宁王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捅了一刀……
这一次皇帝总算抓到了难得的借口,“元恶虽擒,逆党未尽,不捕必遗后患”,所以仍然坚持南下。
NO.2 两害相权
原来守仁与刘养正的确是非常熟识的,而且还是几十年的交情,此前刘养正还曾一度前往赣州向守仁请教心学;宁王后来并未对守仁的家属下手,也是刘养正从中斡旋的结果。
刘养正者,少有辞藻,能谈性理,自少年时代与守仁相交。守仁非常看重他,常说:“这是我辈的同道中人啊!”后来刘养正赴宁王朱宸濠之聘,遂成了宸濠的谋主;刘养正恭维宸濠为汤武等圣王一样的人物,宸濠听了非常受用。
刘养正正常的仕途走不通,无法做到“学成文武术,货于帝王家”,但他又不甘寂寞与贫贱,自然就幻想通过另外一种渠道博取富贵,甚至可以青史留名。这样的人是不少见的,比如唐朝有位有位名叫高尚的读书人,其自视天下奇才,但正常的仕途却容不得他;后来他在激愤之中立誓,宁为贼死,也不愿苟且余生;于是他北走燕云,投入安禄山幕中,与严庄等人成了安禄山的谋主。
据说唐朝著名诗人皮日休投奔黄巢也是出于此意,不过也有些人根本就不屑于走寻常之路,他们雄心勃勃,惟恐天下不乱,就如战国时期的纵横家一样;这些人大多有真才实学,常以帝师自期,希望辅佐一位明主天下。朱棣的谋主姚广孝(道衍和尚)就是这样。
刘养正也有一定的抱负,而且他对时世也很希望,后来的《讨正德檄》便出自他的手笔。他是铁了心要追随宁王造反,所以守仁根本无法劝说他反正。
当守仁来到南赣时,刘养正极为称道他的表现,是故二人极相慕重,馈遗不绝。不过守仁之所以这样做,还是想借助刘养正作为自己的眼线,因此他才派遣门人冀元亨往报,以探其所为。
冀元亨一向为守仁所赏识,他还是守仁养子正宪的老师,其人忠信可托;当他与朱宸濠论学时,宸濠有感于元亨的“迂腐”,于是感叹道:“人痴乃至此耶!”当即遣回了元亨。当元亨回到赣州,告知自己在宁王府的遭遇时,守仁不由叹息道:“祸在兹矣。”看来这个宁王是铁了心要造反了。
不过,在朱宸濠、刘养正却都以为守仁待自己甚厚,所以才对他疏于防备,未料义兵之遽起,故败。
刘养正被擒后,守仁一面答应照顾其母,一面令其自杀。直到后来,刘母病故,守仁将其厚葬,并祭之以文,其中道:“君臣之义,不得私于其身;朋友之情,尚可申于其母。”
可是令守仁怎么也想不到是,自己当初的用心良苦,现在却都成了自己的罪名,而且还连累了冀元亨等一干人。
正德皇帝等一行人走走停停,于九月初七日才到达山东境内的临清,此地为大运河沿岸城市。
临清是个热闹的地方,结果皇帝在这里一玩就是二十天。正玩到兴头上,这个时候皇帝突然又想起自己的宠姬刘氏来了,于是又派人前往接刘氏来会,这一来二去便到了十月中旬。
显然,皇帝能够如此拖拖拉拉,他的手下人却没有这样的好耐性,如果大家都依着皇帝这南下的速度,等到了南昌的时候,估计汤水都没得喝了。因此,在皇帝的首肯下,有两路人马便做了先锋。
一路由提督军务太监张忠和安边伯许泰率领,他们经由水路直趋南昌;另一路则由太监张永率领,沿运河下浙江,在杭州驻扎下来。时在九月中旬。
守仁在得知了相关消息后,自然心急如焚,个人的利害是小,沿路百姓尤其是江西百姓要惨遭官军蹂躏已经不难想见了。此时此刻,守仁何去何从呢?怎样才能将危害减到最低限度呢?
守仁首先想到的便是从张永与张忠、许泰等人的矛盾入手。根据守仁了解,这老太监张永为人还能顾全些大局,当初他联合杨一清扳倒刘瑾也并非完全出于私心。不仅张永与张忠因争权夺利长期不和,而且张忠与许泰等人关系密切,常在皇帝面前诋毁守仁。
两害相权取其轻,守仁决定将朱宸濠押往浙江交到张永手中,并争取让他在皇帝面前替自己美言。
九月十一日,守仁带着朱宸濠从南昌出发东下,张忠、许泰等人见势不好,便想派人将守仁等追回。
张忠、许泰等人的来使在广信追上了守仁,他对守仁说道:皇帝很想在军事上有一番作为,所以守仁必须要成全他。
守仁有些纳闷,这叛乱都已经平定了,还怎么成全?
来使道:可以考虑将朱宸濠放归鄱阳湖,令他召集自己的残余人马,直等着皇帝到来亲自与他大战一场,将其制服,而后奏凯论功。
天哪!这个想法也太荒诞了吧!守仁根本不敢想象这竟然是皇帝自己的意思,否则谁敢提出这样“石破天惊”的设想?但是放虎归山是绝不可行的,国家社稷不是儿戏,绝不能由着皇帝的性子来。
守仁乘夜过玉山、草萍驿,张永此前已经得到了消息,所以专侯守仁于杭州。
当守仁见到张永后,诉苦道:“江西之民,久遭宸濠的荼毒,如今经此大乱,继以旱灾,又要供给京军、边军的粮饷,困苦既极,必逃聚山谷为乱。过去他们帮助宸濠只是胁从,如今若为穷迫所激,必定导致乱贼群起,天下遂成土崩之势。到时候再要兴兵定乱,不是很困难吗?”
张永对此深以为然,于是缓缓地说道:“我这次出来,只是见群小在皇上身边,我想要调护左右,以默辅圣躬,并不是为了抢夺功劳而来。但皇上顺其意而行,犹可挽回,万一若逆其意,徒激群小之怒,无救于天下大计矣。”
张永也是无奈,他太熟悉皇帝的个性了,所以希望守仁能够尽量顺着皇帝的意思来;这也算是对守仁的一个善意的提醒。
守仁只得听天由命了,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的心有点累了,所以他在将朱宸濠交给张永之后,遂称病西湖净慈寺,以观时变。
但他的心情可想而知:“百战西江方底定,六飞南向尚淹留。何人真有回天力,诸老能无取日谋?
……
百战归来一病身,可看时事更愁人。道人莫问行藏计,已买桃花洞里春。”(《宿净慈寺四首》)
NO.3 南昌送神
其实早在南昌时,皇帝就曾以“威武大将军牌”派一位锦衣卫千户前往南昌索取朱宸濠。
守仁见于“威武大将军”乃儿戏之名,便不肯出迎来使。三司苦劝,守仁道:“人子于父母乱命,若可告语,当涕泣以从,忍从谀乎?”
由于迫不得已,守仁才令参随人员负敕同迎来使。有司向守仁询问慰劳来使的礼仪,守仁说:“只给他五两银子就好了!”才区区五两银子,太看不起人,那锦衣卫千户于是怒而不纳。
次日那来使来向守仁辞行,守仁却一反常态,亲切地拉着那人的手道:“我在正德间下锦衣狱甚久,认识了不少锦衣卫人员,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轻财重义的。昨天那点微薄之物只是小小的心意,只求备礼。听说你不纳,令我惶愧。我无他长,只是善作文字。这样吧,改日我必定上表章一份,令天下人都晓得锦衣卫中有你这样的人物!”
每个人都想得到一个好名声,也喜欢被人恭维,所以守仁的这一番话说得那千户格外受用,算是暂时打消了对守仁的不满。
在杭州称病期间,心灰意冷的守仁本来打算坚卧不出;可是当他听闻说圣驾已到扬州时,群奸在侧,人情汹汹,守仁担心形势会变糟,迫不得已,于是准备经镇江前往扬州见圣驾。
张永受张忠等人排挤,权势大不如前,连累得杨一清也被迫致仕。一清致仕后一直在镇江养老,作为前辈老臣和国家柱石一样的重臣,守仁便在面圣之前准备先征求一下杨一清的有关建议。
杨一清对于皇帝还是比较了解的,他知道皇帝就爱找些乐子和刺激,遇上王阳明这样的正直老先生,二人一定会闹得不欢而散。到时候事情不但不会改观,也许还会恶化,所以一清力止守仁见圣驾。
“伯安哪,你在江西干得不错,无论是朝廷上下,还是我作为我个人,都是非常欣慰的!时世艰难,如果没有像你这样的干臣,局面真不知道要如何收拾!不过,皇上的性子估计你也知道一些,你是个正经人,不会轻易低头,到时候说不定就会触犯龙颜,反而把事情弄糟!依我看来,你不如到江西待命,去应付一下张忠、许泰等人,事情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何况,他们要在江西胡闹,你怎么可以坐视不管呢……”
皇帝后来行经镇江,也临幸了一下杨一清的府邸,二人在一起乐饮两昼夜,赋诗赓和以十数。一清把皇帝哄得很高兴,于是他适机从容讽止,皇帝这才打消了原先拟订的浙江之行。王华死后,也是一清做的墓志铭。
就在这时,朝廷令守仁兼巡抚江西的圣旨下到了,守仁于是听从了一清的劝告,经湖口返回了南昌。
当时张忠、许泰等人已经率军到了南昌,他们打着搜罗朱宸濠余党的旗号,四出敲诈勒索;其军马屯聚,糜费不堪。可是令他们失望的是,不但没想到大灾大乱之后南昌地区竟如此穷困,也没想到朱宸濠的财宝被藏得那么严实!
守仁回到南昌后,这些北方来的军士们都把怨气撒到了守仁头上,他们或肆坐谩骂,或寻衅滋事。但守仁不为所动,仍旧待之以礼。不过为了应对当前糟糕的局面,守仁却不能不有所对策。
他先是动员南昌市民暂时到乡下避下风头,而留下老弱病残应付北军。显然北军士兵不拿点甜头就不会轻易罢休,所以守仁准备犒赏北军;许泰等人自然看不上这些小恩小惠,他们认定自己想象中的朱宸濠的巨额财富都落到了守仁的腰包里,所以他们禁止手下士兵私自接受守仁的犒赏。
许泰等人就是准备让守仁把吃进去的骨头都给吐出来,所以他们就是赖在南昌不走。
当将官的不走没关系,守仁可以想办法让军士们动起思乡之念,让他们不想走也得走。
于是守仁传示内外,谕北军离家苦楚,居民当敦主客礼。除此之外,每次守仁自己出行,凡遇北军有丧,必停车问故,厚与之榇,嗟叹乃去。
久而久之,守仁的这种关怀、亲和的态度终于感化了北军士兵,他们开始推服其守仁来。
为了再加上一把火,守仁便来了这么一招:眼看冬至将近,守仁下令南昌全城为在宁王之乱中的死难者举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