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王琼素来与身为首辅的杨廷和不睦,大家见他说得如此肯定,却仍然没人愿意给他帮腔。王琼虽富于干才,可为人险忮,和人很难处好关系,所以少有人买他的账。
于是王琼首请下诏削宸濠属籍,正贼名;又请命将出师,趋南都(南京)。再请命王守仁率南赣兵由临、吉,都御史秦金率湖兵由荆、瑞会南昌,克嗣镇镇江,许廷光镇浙江,业兰镇仪真,以遏制叛军的攻势。
接着,又请传檄江西诸路,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以擒反者,封侯;再请南京守备操江武职并五府掌印佥书官各自陈取上裁,务在得人,以固根本。
王本兵的一系列建议都得到了朝廷的采纳,这样一来也就等于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向朱宸濠张去,他的失败似乎已经注定。但是,要令叛藩迅速束手就擒,将战争的灾难降到最低限度,却是守仁首要考虑和落实的问题了。
这更是他能力的一次难得体现,是他一生功业的顶峰……
NO.3 首克南昌
吉安当时地近南昌,防守单薄,守仁身在此地还是相当危险的。
一天,门人邹守益对守仁说道:“先生,我听说叛贼朱宸濠引诱叶芳所部要来夹攻吉安。”
叶芳是先前曾向朝廷投诚的贼寇,守仁断言道:“叶芳必不叛!诸贼旧以茅为屋,叛则焚之,以示决心!先时我经过其巢穴,许其伐巨木创屋万余。今其党各千余,不肯焚矣。”
“这伙人若是从了叛贼,都指望着将来能封侯拜将,怎么可以寻常之心看待他们呢?”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们的表现难道还会和平常一样吗?
守仁知道守益说得有道理,他默然良久,最后方道:“就算是天下尽反,我辈固当如此做!”
守益闻之惕然,他受先生感染,一时胸中利害如洗。
朱宸濠此前曾热中于搞行刺,很多站出来公开反对他的人,都遭其毒手。就在次日早晨,守仁见到邹守益,对他说道:“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宿,如果叛贼挟持老父奈何?所以今早我已派人前往报信,令老父急避他所。”
不过此时已经迁居绍兴的王华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根本不把叛贼放在眼中;他已经想好了,危机时刻,自己就是一死,也不会拖儿子的后腿。
当初见于形势紧急,守仁未奉成命已先起兵。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祖母过世,守仁思亲情切,于是上疏朝廷,请求便道省葬。
守仁的意思是:本来接到祖母死讯,无论于情于理以及朝廷成例,自己都是应该回家归葬的;可是遭此变故,只得暂留,姑为牵制攻讨,一旦朝廷征讨大军齐集,自己就应该回家了。
守仁知道形势紧急,江西大局一刻也离不开他的主持;可是孝乃人伦之本,自己又不能不有所表示。
好在朝廷倚重,圣旨道:“著督兵讨贼,所奏省亲事,待贼平之日来说。”守仁只得一意讨贼。
六月二十二日,此前被朱宸濠擒获的、原江西参政季斅同南昌府学教授赵承芳旗校十二人赍伪檄榜谕吉安府,至墨潭,领哨官缚送至守仁处。守仁将这些伪檄封存起来向朝廷转送,他心知天下乱局如此,全由正德皇帝的荒诞所致,所以他希望皇帝能够有所改悔。
守仁在上疏中痛陈道:“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使宗室谋动干戈,冀窃大宝。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言念及此,懔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出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有可图,群臣不胜幸甚。”
可是,身为臣子也只能尽心如此,至于能不能令皇帝有所醒悟,那就要看天意了。
当时的守仁其实很明白:皇帝放荡不羁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说改悔就改悔呢?况且他的身边都是一群佞幸小人,天下动荡如此,能让他稍微收敛一下就不错了,其他的都是奢望!
果然,守仁很快就得知,爱玩爱闹、迷恋武事的皇帝在那群小人的怂恿下要领军南下,御驾亲征——这无异于动摇国本的儿戏!
不久之后,各地义兵会集于吉安,并于樟树誓师。
守仁既已得知朱宸濠率领主力叛军离开了南昌,乃促列郡兵克期会于樟树,自督吉安知府伍文定等及通判谈储、推官王暐,以十三日甲辰发兵于吉安。
于是临江知府戴德孺、袁州知府徐琏、赣州知府邢珣、瑞州通判胡尧元、童琦、南安推官徐文英、赣州都指挥余恩、新淦知县李美、泰和知县李楫、宁都知县王天与、万安知县黄冕,各以其兵来赴。
守仁的意图是先端了叛贼的南昌老巢,以令朱宸濠进退失据。不过当时安庆被围,情况紧急,很多人建议去解安庆之围。
然而守仁为大家分析说:“今南康、九江皆为贼据,我兵若越二城,直趋安庆,贼必回军死门,是我腹背受敌也。莫若先破南昌,贼失内据,势必归援。如此,则安庆之围自解,而贼成擒矣。”
守仁此举颇有点围魏救赵之意,关键是若前往救安庆,则远水难救近火,还容易陷自己于死地。结果大家便采纳了守仁的计策。
此时间谍来报:有一股贼兵,设伏于新旧厂,以为南昌之应。于是守仁便命奉新知县刘守绪领兵从间道夜袭此贼兵,结果大破之,扫清了前往南昌的障碍。
征讨大军在南昌附近的信地集结,本来南昌城中防备甚严,等到新旧厂残贼逃入城后,一城皆惊。南昌留守人马又见朝廷征讨之师骤集,益夺其气。
见敌方军心不稳,守仁乘机令大军攻城,众人呼噪梯絙而登,遂入城,结果生擒南昌留守朱栱樤、万锐等千有余人。朱宸濠所遗宫眷大部分自焚或遭其手下人纵火烧杀,场面惨不忍睹。
守仁入城以后,乃抚定居民,分释协从,封府库,收印信,人心始宁。接着,叛党胡濂、刘裴、许效廉、唐锦、赖凤、王玘等皆自投首。
形势已大大有利于朝廷一方,不过困兽犹斗,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殊死搏斗……
NO.4 大战鄱阳湖
在拿下南昌以后,守仁开始率军追击朱宸濠。
此前,朱宸濠听闻南昌告急,打算回救南昌,于是解了安庆之围,移兵沅子港。他先是分兵二万做先头部队赶往南昌,自己作为后援。
守仁侦知了这一消息,于是便同大家商议对策。很多人都认为贼势强盛,宜坚壁观衅,徐图进止;为谨慎起见,不如先解了南昌之围。
不过守仁为大家分析说:“贼势虽强,然而他们还没有遭遇过大敌,只要我们拿出高爵厚赏激励将士,也许并不难挡住其攻势。一旦贼兵进不得逞,退无所归,士气必然消沮。这时我们若再出奇击惰,贼兵必然不战自溃:所谓先人有夺人之气也。”
众人见军门大人分析得有理,况且还有他昔日的威名,便振作士气准备同贼兵决一死战。官军配备了先进的火器,这也令他们对于胜利多了一分信心,而且这种先进装备在战斗中也确实发挥了重要作用。
这时,抚州知府陈槐、进贤知县刘源清也率军赶到。守仁于是派出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领兵五百,分道并进,击其不意;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来于鄱阳湖上以引诱敌兵来攻;陈槐、胡尧元、童琦、谈储、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则各引兵百余,四面张疑设伏,到时与伍文定等合击敌军。
分布既定,遂乘夜急进。在鄱阳湖同敌军遭遇后,伍文定以正兵当贼锋,余恩随后,邢珣则绕出贼后,徐琏、戴德孺张两翼以分其势。
第一天交战胜负未决,次日贼兵鼓噪乘风逼黄家渡,气焰极为嚣张。
伍文定、余恩佯装向北逃窜,贼兵见状赶忙急追,以至队形大乱。邢珣见机从后横击贼兵,以至于直贯其中。伍文定、余恩乘机杀回,夹以两翼,四面伏起。
贼兵顿时军心大乱,无心恋战,遂溃逃至八字脑以自保。
朱宸濠眼见形势不利,开始恐惧不安,于是他一面厚赏勇者,一面且令尽发九江、南康守城之兵来援。
这一天,建昌知府曾玙也率兵赶来,眼见生力军来到,守仁对于破敌更有把握了。此时,他认为如果拿不下九江,那么就等于鄱阳湖内的官军得不到有力的外援;如果不收复南康,那么官军就很难对贼兵跟踪追击。
有见于此,守仁便派出陈槐领兵四百,会同饶州知府林瑊所部攻取九江;而广信知府周朝则佐取南康。
几天后,贼兵再出并极力挑战,他们激烈地做困兽之斗,这一次官军难敌开始少却。守仁知道,关键时刻绝不能有所松懈,不能在气势上将敌人压倒,那么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将自己压倒!
“现在贼兵还憋着一口气,只要把他们这口气给打散,我们坚持住,哪怕付出再大代价!一定要坚持住,成败就在此一举!”守仁召集众人动员说道。
于是人人振奋,和贼兵再次展开激烈的交锋。只见伍文定立于立铳炮之间,火燎其须而不觉,只知道指挥部下做殊死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火炮击中了朱宸濠的副舟,顿时贼兵军心动摇,于是大败,被擒斩二千余,溺死者无数。宸濠乃召集众人于樵舍,一面连舟为方阵,一面尽出金银赏士,希望最后能够挽回败局。
“绝不能给贼兵喘息的时间!”于是守仁乃密为火攻具,使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出其右,余恩等设伏,只等军门大人这边火炮一响,便合力杀贼。
次日清早,朱宸濠会集群臣,责不用命者,将引出斩之。
正在贼兵为此争论未决之际,官军四面杀来,火炮再中朱宸濠副舟,众遂奔散。朱宸濠的妃嫔与之泣别,多赴水死。
经过这场最后的决战,叛军被擒斩三千,落水二万余,衣甲器械财物与浮尸横十余里。不仅朱宸濠本人与其世子眷属被生擒,包括及党羽李士实、刘养正、刘吉等数百人,另胁从官王宏、王金、杨璋等也被生擒。
不过,另有余贼数百艘逃溃,守仁乃命人分兵追剿。当到达昌邑时,再次大败敌军;至吴城,复斩擒千余,死水中殆尽。几天后,守仁又得捷报,江西境内叛军已基本肃清。这时已是七月底。
就这样,在自叛藩起兵后还不过月余的时间里,在众人的齐力协助下,守仁便成功地镇压了这次朱宸濠叛乱。其中官军立功人员达到了一万一千有奇,其中伍文定论功为第一,他本有强吏之名,后官至兵部尚书。
NO.5 国事家事
所谓“上兵伐谋”,世人但见守仁成功之易,而不知其伐谋之神也。
在守仁大张疑兵、广布疑云之际,他手下的幕僚雷济有些怀疑此举的效用:“大人,在下听说宸濠从小就好阴谋,您的这些布置能瞒得了他吗?”
守仁一笑:“我就知道他从小好阴谋,所以才将计就计,用这些阴谋迷惑他。”
“不过,在下还是认为宸濠肯定不会相信。”
“虽然不会尽信,但是怀疑、犹豫总会有吧?”
“这倒是不可避免的。”
守仁最后拊掌大笑道:“既然起兵反叛,就要毫无顾虑,速战速决,只要一怀疑,一犹豫,那么他就会失去先机,形势就不妙了!”
后来守仁为此还专门总结道:“用兵何术?但学问纯笃,养得此心不动,乃术尔!凡人智能相去不甚远,胜负之决,不待卜诸临城,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
除了用间,守仁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功夫还做了很多,以至于连他左右人的都难辨真伪。比如守仁为了申明军纪,于是在出兵誓师大会上斩失律者殉营中,乃至于军士股栗,不敢仰视;可是大家却不知道,其实这些被杀的人都是朱宸濠派往江西各处传檄的。
守仁还颇有谢安处变不惊之风采,也甚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豪杰之气。
在入南昌以后,守仁日坐都察院,开中门,令可见前后。值此大战之际,守仁却同士友论学不辍,每有疏报至,他即登堂遣之。
当来人报知伍文定部小却、文定焚须之状,守仁暂如侧席,遣牌斩杀退却之人。在他还坐以后,众人皆色怖惊问,守仁淡然道:“适闻对敌小却,此兵家常事,不足介意。”
当朱宸濠就擒的消息传来时,在吩咐下众人应得的赏赐后,守仁还坐,众人又都色喜惊问。只见守仁略显低沉地回道:“适闻宁王已擒,想不伪,但伤死者众耳。”
的确,“一将功成万骨枯”,虽然这场劫难被控制在了极小的范围内,可是仍不免让人几多伤感。而且祸乱的根源并未消除,惟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千秋事大者,也许只有承继圣人之学,于是守仁接过此前的话头,继续跟大家谈讲圣人之学,乃至旁观者无不服其学。
朱宸濠就擒之后,乘着马来见守仁,他望见南昌远近街衢行伍整肃,不禁笑道:“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
在他见到守仁后,不禁说道:“当初李士实让我防备你和孙燧,那姓孙的冥顽不灵,让我给杀了!我原本以为你王先生是聪明人,所以一直犹豫着没有加害于你,可是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你王先生在背后捅了本王的刀子……”
守仁淡淡一笑道:“孙大人固然死得其所,换做是我王守仁也不会苟且一时的!”
“呵呵!难道你们都那么心甘情愿为那个混蛋的正德卖命?”
守仁略一沉吟,乃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皇上固然有错处,我辈也只有劝谏的理,而没有背叛的理!”
“你们这群迂书生,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大明江山毁在正德这小子手上吗?你王先生在赣州坐壁观望就好了,何苦逼煎如此之急?本王到底怎么得罪你了?再说这也是朱家自己的家事,你为何这般上心呢?”
“不忍见生灵涂炭、社稷陵夷,故尔!”
“唉,成王败寇,本没什么好说的!想那永乐何尝不是以藩王起家,才夺了天下!只可惜我朱宸濠才能不及,时运不济,才有今日这番下场……”
守仁心知朱宸濠说的有些道理,但不能不最后表态道:“吾皇是天命所归,你这等小丑只会戏耍一时罢了,终究是玩活自焚……”
宸濠明知必死,他只提出请求道:“娄妃,贤妃也。自我生反心到如今,它一直向本王苦谏,可惜我一直都没有听进去!如今我投水而死,希望王先生能帮本王将她厚葬!”
“这个不难!娄妃之父娄谅先生也曾与我有过师生之谊,如今三十年过去了,娄先生仍然活在我的心里。”
想当初,见于事发突然,江西全省并无一主持大局之人,守仁遂自作主张动员各州县起兵勤王,图为牵制攻守,以俟命师之至。然而他的上疏还未见朝廷回复,他就已经将捷报送入京师。
只是这个时候,正德皇帝正兴冲冲地走在南下的路上,虽然守仁等人冒着性命之忧帮他解除了大患,可是这皇帝非但不嘉奖,还深以不能亲自参与平叛为撼。
守仁坏了他的好事,他不仅不会奖励,还要来找守仁等人的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