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兵以诈立
平定民乱也好,征剿贼寇也好,不能只是一味的纯用武力,要剿抚两用,这也是朝廷一直以来的既定策略。
当时漳寇虽已平定,但乐昌、龙川一带还有不少啸聚山林的贼寇。对于自己辖区内的贼寇,守仁决定取先易后难之策,准备先将乐昌、龙川一带的贼巢扫除。不过在动用武力之前,守仁决定先用政治的一手。
他一面让人带着牛酒银布到各山头犒赏,一面又抚谕这些人说:“人之所共耻者,莫过于身被为盗贼之名;人心之所共愤者,莫过于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骂尔等为盗,尔必愤然而怒;又使人焚尔室庐,劫尔财货,掠尔妻女,尔必怀恨切骨,宁死必报。尔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尔宁独不知?乃必欲为此,其间想亦有不得已者。”
守仁还指出了他们不得已的苦衷,可见他还是能体察民情的:“或是为官府所迫,或是为大户所侵,一时错起念头,误入其中,后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悯。然亦皆由尔等悔悟不切耳。”
守仁还做出保证,对于投诚之人,绝不会轻加屠戮;同时他也威胁道:“吾南调两广之狼达,西调湖湘之士兵,亲率大军,围尔巢穴,一年不尽,至于两年;两年不尽,至于三年。尔之财力有限,吾之兵粮无穷,纵尔等皆为有翼之虎,谅亦不能逃于天地之外矣。”
守仁既挟新胜之威,又怀爱民之情:“呜呼!民吾同胞,尔等皆吾赤子,吾终不能抚恤尔等,而至于杀尔,痛哉!痛哉!兴言至此,不觉泪下。”
最后,这帮贼寇果然被守仁的举动所感化,率众来投,愿效死以报。
通过与朝廷磋商,南赣地区的盐法、商税都得以疏通,这样一来守仁在编练新军的经费上就有了保证。
经过大半年的选练,这支新军也可以正式投入作战了。为此,这年十月,守仁特将兵锋指向横水、桶冈、浰头等地的顽寇。
南、赣西接湖广桂阳,有桶冈、横水诸贼巢;南接广东乐昌,东接广东龙川,有浰头诸贼巢。这一带多流民,很多人苦于生计不得不上山为寇。其中桶冈有一伙大贼的头目叫谢志珊,号“征南王”,他纠集了大贼钟明贵、萧规模、陈曰能等一干人,还约集乐昌贼寇高快马等大修战具,并造吕公车,试图攻取城池。
谢志珊其志不在小,他听闻说广东官军都调到了府江一带,所以打算先破南康,然后乘虚杀入广东。
先前,湖广巡抚都御史陈金题请求湖广、江西、广东三省夹攻谢志珊,但是守仁以为桶冈、横水、左溪诸贼荼毒三省,其患虽同,而事势各异。
他为此给诸将仔细分析道:以湖广地区而言,则桶冈为贼之咽喉,而横水,左溪为之腹心;以江西地区而言,则横水、左溪为之腹心,而桶冈为之羽翼。如今谋划此事者不考虑先去除腹心,而急于夹攻桶冈,这就是置大军于两寇之间,腹背受敌,势必不利。
因此守仁主张,不如先进兵横水、左溪,两地的贼寇见我大兵没有集结,以为师期尚远,更会判断我将以大兵先征桶冈;他们观望而疏于防备,此时我军正可乘此急击,可以得志,到十一月初必破两地贼寇。然后移兵临桶冈,破竹之势成矣!
众人见提督大人说得有理,于是决意先攻横水、左溪。守仁分定哨道,指授方略,密以十月己酉进兵。
由于守仁方略得当且指挥有方,加上新军的可靠战斗力,结果不及一月,已破贼巢五十余,擒斩贼寇头目五十六,从贼首级二千一百六十八,俘获贼属二千三百二十四。
此时众将请求乘胜进兵桶冈,可是守仁却又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以为桶冈天险,四塞中坚,其所由入,惟锁匙龙、葫芦洞。察坑、十八磊、新池五处,然皆架栈梯壑,于崖巅坐发垒石,可以御我师。
虽然有上章一路稍平,可是却需要迂回半月才能到达,湖广方面的人马已是有些拥挤,我们南赣方面若再加入,那就更不方便了。况且横水、左溪余贼悉奔入,同难合势,为守必力。
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如今我军想要乘全胜之锋,兼三日之程,争百里之利,以顿兵于幽谷,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矣。不如移屯近地,休兵养威,使人谕以祸福,彼必惧而请伏。或有不从,乘而袭之,乃可以逞。
除了极少数人,大多数山贼其实并不愿顽抗到底,他们希望朝廷能给自己一次新生的机会;只要守仁派人晓之利害,由此人心势必动摇。守仁总的破敌方略还是先以政治攻势为主,达到瓦解消弱敌人的目的;继之以军事手段,彻底解决问题。
俗语说:“兵以诈立。”用兵本来就应该虚虚实实、先声后实,心理战、宣传战也是有效的军事手段,不能只是一味地硬打硬冲;相反,只要“诈”得巧,就可以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果然,当守仁派去的使者说明了来意后,谢志珊等人大喜,于是会集众人商议对策。横水、左溪来投的余众由于吃过了官军的苦头,又跟官军撕杀过一阵,他们惟恐朝廷不容,所以坚持顽抗态度。
也就是在桶冈众人往复迟疑、疏于防备之际,守仁便派兵分道疾进,前后合击,大败敌人。此役,官军破贼巢三十余,擒斩大贼首、谢志珊、蓝天凤等三十四,从贼首级一千一百四,俘获贼属二千三百。
谢志珊是被官军生擒的,由于他在南赣地区声名显赫,守仁对他倒还有些兴趣。
“你的党徒如此之众,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守仁好奇地问道。
“其实也不容易啊!”谢志珊摇着头感叹说。
“怎么个不容易法?”
“回大人,我平生见世上好汉,就像那贪财者看见财货,断不轻易放过,必然会想方设法将他罗致过来。或者请他任意吃酒,或者帮他解除急难,以道义与其相交,与之赤诚相见,如此才没有人能拒绝我的意思……”
后来,守仁便在私底下对自己的门人们慨叹说:“我辈儒士追求待友之良道,难道与这谢某人做的有什么不同吗?”可见无论是什么人,都希望得到结交更多的同志。
NO.2 道观密谋
守仁当初平贼的总体方略是先横水、次桶冈,再次与广东徐图浰头。就在进攻横水之时,他惟恐浰头方面乘机配合,便派人前往告谕。
贼寇多有被感化者,以至率众来投,只有池仲容等人最顽固,他对众人分析道:“我等为贼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官府来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此番告谕真的会兑现吗?不如我们等着看他们那些已投诚的无事,我们再降也不晚。”从他们后来的遭遇看,这种担心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那些已经投诚的贼寇,守仁不仅释其罪,还推诚抚之。这些人各愿自投,于是守仁择其众五百人从征横水。当横水既破,池仲容等开始坐立不安,便先派其弟池仲安来降附,意为缓兵之计,也为打探官军的虚实。
守仁早已将池氏兄弟的如意算盘看在眼中,所以当进讨桶冈时,他内严警备、外若宽假,在各要道隘口布设人马以截断池仲安等人的归路,尤其防止池氏兄弟互通消息。
那些曾经为池氏所害的人都说他们兄弟凶狡异常,朝廷两次夹剿无功。他们对付官军早已有一套经验,比如说狼兵,他们知道其调来须半年,坚持不过一月,所以很容易与其周旋。
池氏既久经战阵,又人多势众,所以很多人认为以官军现有兵力还不足以将其剿灭,他们一致建议守仁向朝廷要求增兵。
但是守仁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他只是密画方略,使各归部集,候期遏贼。等到桶冈被破的消息传来,池仲容是真的坐不住了,于是暗中为战守之备。
这些年来,他们这帮兄弟之所以能闹哄起来,不仅在于南赣地区天高皇帝远,也在于各地可以遥相呼应,甚至有时会彼此策应。如今各处贼巢已多半被官军端掉,看来他池仲容的日子也不远了……
为了探察池仲容处的虚实,守仁特意派人前往赐予其牛酒。
池仲容心知此事已经瞒不过去了,于是诈称道:“那龙川的卢珂、郑志高等人素来与咱不睦,近来咱听闻说他们可能要来偷袭俺们,所以才预做防备,但请绝对放心,俺们可不是针对官军的。”卢珂是此前已向官军投诚的流寇首领。
池仲容既这样说,守仁便假装相信了这个借口,于是他佯怒卢珂等人擅兵仇杀,乃移檄龙川县令当地官军伐木开道讨伐卢珂。
池仲容听说了此事,且信且惧,赶紧派来使者,明为酬谢,暗地里还是想打探一番。
就在这时,卢珂等人也急急忙忙地来了,他们还没摸清头脑便说:“求提督大人做主,我们当地的官军无故要攻打小的们!”
守仁见他们来得正好,假戏正好真做,何不借着卢珂等此来演出戏给池仲容的使者看呢?
于是守仁便将此事的原委说与了卢珂等人听,然后又密语道:“你再重来一次我这里,我则假装要制裁你!我们演一出‘苦肉计’,我要杖你三十下,关你几天来,这样池仲容才能信以为真。”
卢珂明白了守仁的意思,便爽快地答应了。守仁又授意行刑人员,要他们下手时轻一点。
当卢珂等人再次来到守仁当时所在的南康时,守仁一面假装开罪于卢珂,一面则暗中令其弟集结队伍,以便到时对池仲容等采取行动。
十二月,守仁下令班师回赣州。
守仁先期将巡捕官召来,佯道:“今大征已毕,时和年丰,可令民家盛作鼓乐、大张灯会乐之,亦数十年一奇事也。”
要营造出和平安乐的气象来,他还特意叮嘱道:“乐户多住龟角尾,那里有可能招来盗贼,不妨将他们迁入城来。”这样更显得乐呵。
于是整个赣州街巷一片华灯鸣鼓,烘托出了一派安乐祥和的气氛。眼看新年就要来到了,守仁便派出指挥余恩、黄表二人前往三浰向他们颁发正德十三年的年历。
此前池仲容还对守仁有所猜疑,今他见来使如此推心招徕,还赐以年历,心下稍安。
见池仲容放松了心理设防,余恩、黄表二人便从容言道:“你等既是新民,礼节生疏,今我等来颁历,你等怎么可以高坐于此没有表示呢?”言下之意,就是要让池仲容到赣州拜谢。
池仲容此时已经完全被表象所迷惑,他觉得自己已经暂时向朝廷服了软,提督大人又是如此大度,应该不会对自己怎么样的。于是他毅然带着手下九十多名大小头目一齐来到了赣州,不过为防不测,他们还是先在城外的教场一带驻扎了下来。
次日,池仲容带着几个人入见提督大人。没想到守仁没给他们好脸色,当即呵斥道:“你等既为新民,不一齐入见而驻扎在教场,难道是怀疑本院吗?”
池仲容听完此言,内心顿时惶恐起来,他觉得大概是上了当了。但人既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先过了这关再说:“哪里敢怀疑大人,听大人吩咐就是!”
随后池仲容等九十三人被带进了赣州的道观“祥符宫”安置,他们见此地物宇整洁,顿时喜出望外。
池仲容等入住祥符宫这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守仁同时还派出参随数人做馆伴,又制作了青衣油靴赏赐给这帮人,还教之习礼,以察其志意所向。
根据众人多日来的情况报告,守仁觉得这帮家伙久为寇盗,习性难改,其贪残终不可化,而一帮士民也批评守仁说:“这是养寇贻害啊!”
为着长远考虑看来不得不背信弃义一回了,于是守仁才下定决心,要设计除掉池仲容等人!
几天后,池仲容等前来辞行,守仁挽留道:“自此地到三浰有八九日的路程,如果你们现在就出发,年内恐怕是回不了家了;就算是回到了家,又该大正月忙活了,那该多辛苦啊!本院听说赣州今年有灯,你们何不等到正月里看完灯再走呢?”
池仲容等不好回绝,便又勉强住了几天。年关已近,他们又来辞行,守仁再次挽留道:“大正月里还得犒赏你们呢,怎么可以现在就回去呢?”
眼见提督大人如此热情,池仲容等只好呆到了正月,他们不知道一个阴谋已经围绕着他们展开了。
正月初二这天,守仁令有司在祥符宫隆重款待大伙,直把池仲容等人灌得一个个人事不省。于是这天晚上,守仁又派出一干甲士潜入祥符宫,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果了池仲容等人的性命,也算替南赣百姓解除了一大心头之患。
然而,守仁一生行事光明,祥符宫此举虽说出于大义,可终究是有伤个人信义乃至朝廷信誉。此事过后,守仁对此多少有些悔意,还为此加重了病情,他已经切实地体会到:兵家确实不是儒者能做得了的,为求成功就不能全照着圣人的教诲来。
NO.3 肃清残匪
就在上年十二月,当守仁率领着凯旋之师到达南康一带时,百姓竟沿途顶香迎拜。
为了表达自己的敬意和酬谢灭贼之功,在守仁所经州、县、隘、所,百姓们遂为他各立生祠;远乡之民,则各肖像于祖堂,岁时尸祝。
在这当中,最积极的自然是那些有产之士,从今以后他们可以暂时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松一口气了;不过很多百姓也是发自肺腑赞同此举的,因为守仁在保障一方安定之外,也切实在维护他们的利益——就像诸葛亮那样,民虽死而无怨。
闰十二月,守仁见于横水、左溪、桶冈一带的无政府状态,乃奏设崇义县治,及茶寮隘上堡、铅厂、长龙三巡检司。
他在上言中说道:“横水、左溪、桶冈诸贼巢凡八十余,界乎上犹、大庾、南康之中,四方相距各三百余里,号令不及,以故为贼所据。今幸削平,必建立县治,以示控制。议割上犹、崇议等三里,大庾、义安三里,南康、至坪一里,而特设县治于横水,道里适均,山水合抱,土地平坦。仍设三巡检司以遏要害。”
此外,“茶陵复当桶冈之中,西通桂阳、桂东,南连仁化。乐昌,北接龙泉、永新,东入万安、兴国,宜设隘保障。令千户孟俊伐木立栅,移皮袍洞隘兵,而益以邻近隘夫守焉。”
对于守仁的这些建议,朝廷一一采纳,并将新县命名为“崇义”。
转眼就到了正德十三年,在消灭了池仲容等三浰地区的贼寇骨干后,就只剩下其余党了。于是守仁准备往征三浰,尽快安定南赣这块是非之地。
在去年的五月间,蔡宗兖、许相卿、季本、薛侃、陆澄等同举进士,阳明先生在信中特意叮嘱他们道:“入仕之始,意况未免摇动,如絮在风中,若非粘泥贴网,亦自主张未得。不知诸友却何如?想平时工夫,亦须有得力处耳。”
他又听闻说徐爱在霅上(浙江湖州)一带买田置地,以为诸友久聚之计,他日阳明先生致仕也就有了一处理想的去处。守仁高兴之余,特遗二诗慰之。
“见说相携霅上耕,连蓑应已出乌程。
荒畲初垦功须倍,秋熟虽微税亦轻。
雨后湖舰兼学钓,饷余堤树合闲行。
山人久有归农兴,犹向千峰夜度兵。
月色高林坐夜沉,此时何限故园心。
山中古洞阴萝合,江上孤舟春水生。
百战自知非旧学,三驱犹愧失前禽。
归期久负云门伴,独向幽溪雪后寻。”
(《闻曰仁买田霅上携同志待予归》二首)
就在戎马倥偬之际,守仁还不忘致书薛侃道:“即日已抵龙南,明日入巢,四路皆如期并进,贼有必破之势矣。向在横水,尝寄书(杨)仕德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数日来,谅已得必胜之策,奏捷有期矣,何喜如之!梁日孚、杨仕德诚可与共学……”
守仁自是有感而发,经过这一年来的努力,确实验证了自己当初的那些基本判断:平灭山中之贼容易,可是若要平灭人人心中之“贼”,那是谈何不易!
此时的守仁不仅不为前些日子的胜利所欢欣鼓舞,内心反而平添了更多的忧患。守仁的身体本来就很差,此一操劳更病得不行,每次指挥作战时他都需要担架担着,实在不胜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