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南赣大局将定,已无多少悬念,所以他于这年三月上了一道乞致仕的奏疏,结果朝廷不允。朝廷明白,这王阳明的身体还没到实在撑不下的境地,他肯定是想偷闲去讲学,而南赣的大局暂时还需要他的主持。
早在此前,守仁已经密遣千户孟俊督率着卢珂之弟等,布置好了人马以就近监视池仲容部。
而就在祥符宫密谋当晚,为了防止有变,守仁遂自率军从龙南、冷水直捣池仲容部巢穴所在的下斅。
当时山路难行,贼众在此前已经放置了很多石头于河水中,以防止官军渡河。守仁见大家有所惧色,便蹑跷先行,诸军继之,结果无一人被淹死。
由于出其不意且攻势猛烈,池仲容部的坚固寨门很快就被攻破了,时在正月初七。
势力最大的池仲容部一灭,三浰地区的其他贼寇就等被官军秋风扫落叶了。
到了这年三月,官军又破贼巢三十有八,擒斩贼首五十八,从贼二千余,余众则奔九连山商议对策。
九连山横亘数百里,四面陡绝,须半月始达,而贼已据险。守仁为了彻底扫清匪患,于是挑选精锐七百余人,都换上贼人的衣服,假装奔溃,乘夜逃至贼崖下。
山上的贼众见势便下来接应,这样官军就轻易占据了一些山上的险要。到了次日,山上山下的官军里应外合,便一鼓作气将这伙余贼剿灭了。
后来,守仁又视地理险易,立县置隘,留兵防守而归。
就这样,守仁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以极小的伤亡代价,就基本平定了南赣地区的匪患。
想当初,守仁还没有到达赣州时,就已经先对赣州形势深入地研究了一番,所以当他听闻说有三省夹攻之议,便道“夹攻大举,恐不足以灭贼”。于是他便以《攻治疏》上奏朝廷,提出自己的讨贼方略,希望能获得朝廷的采纳。
可是当守仁的《攻治疏》才上呈朝廷时,三省夹攻的成命已经下达。守仁就此便对自己的门人们高屋建瓴地指出:“这所谓夹攻之策,名虽三省大举,其实举动次第,自有先后。”
守仁为此仔细分析道:“如江西之南安,有上犹、大庾、桶冈等处贼巢,与湖广桂东、桂阳接境,夹攻之举,止宜江西与湖广会合,而广东于仁化县要害把截,不与焉。赣州之龙南,有浰头贼巢,与广东龙川接境,夹攻之举,止宜江西与广东会合,而湖广不与焉。广东乐昌、乳源贼巢,与湖广宜章县接境;惠州贼巢,与湖广临武县接境;仁化县贼巢,与湖广桂阳县接境;夹攻之举,止宜湖广、广东二省会合,而江西于大庾县要害把截,不与焉。若不此之察,必欲通待三省兵齐,然后进剿,则老师费财,为害匪细矣。今并力于上犹也,则姑遣人佯抚乐昌诸贼,以安其心。彼见广东既未有备,而湖广之兵又不及己,乃幸旦夕之生,必不敢越界以援上犹。及上犹既举,而湖广移兵以合广东,则乐昌诸贼其势已孤。二省兵力益专,其举益易,当是之时,龙川贼巢相去辽绝,自以为风马牛不相及,彼见江西之兵又彻,意必不疑。班师之日,出其不意,回军合击,蔑有不济者矣。”
后来的形势发展完全符合守仁的这番洞见,当然也更得力于朝廷的支持及守仁的艰苦努力。
对于守仁的上疏,朝廷许以便宜行事,即改授提督一职。
由于守仁用兵的神速,当桶冈之贼已灭时,湖广方面才开始按照早前约定的日期发兵来助剿。守仁惟恐湖广方面徒劳远涉,即奖励其统兵参将史春,使之即日回军,只是让湖广方面的官军来桶冈武装巡游了一番。
等到守仁计斩浰头贼首、一举剿灭三浰的时候,按照约定本该出兵相助的广东方面,此时竟然都来不及听说三浰的形势变化,可见守仁用兵之出神入化。
其实,守仁用兵的最大特点就是机动、灵活,尤其善于打政治牌,这才使得他能够在南赣地区如鱼得水。以后,随着国家一系列变故的发生,朝廷还将赋予守仁更艰巨的使命,而守仁凭借自身的这些优势,势必还将创造更多的奇迹!
守仁的军事天才自然不是凭空得来的,这与他多年的准备和努力分不开,他能深谙用兵之道也实得益于他所一贯倡导的身体力行的精神;否则要么只会纸上谈兵,要么只能是一介腐儒。
而且,守仁与那些好战者及一般将帅不同的地方还在于,他不以战争本身为目的,而必以安民保国为目的。因而他不轻于用兵、乐于杀人,甚至他也不会像一般主剿者那样,不择手段地去获取地方的安定,不但滥杀无辜,还以掠取民财激励将士。
《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守仁则说:“兵凶战危,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者也。”因此,他用兵才追求像孙子说的那样不战而屈人之兵,最终也以极小的代价获取了辉煌的胜利。
NO.4 破心中贼
如今“山中贼”已破,守仁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尝试着去破除一下人们的“心中贼”了。
守仁知道,民风不善,由于教化未明。如今盗贼稍平,民困渐息,一应移风易俗之事,虽还不能尽举,不如先就一些浅近易行的实施起来,以开导训诲百姓。
四月,待守仁班师回赣州,即行告谕,发南、赣所属各县父老子弟,互相戒勉,兴立社学,延师教子,歌诗习礼。
所谓“社学”,始行于洪武八年,当时明太祖朱元璋见于乡村偏鄙之地缺乏学校,于是诏谕全国,命各级官员在乡村兴建社学,经费由官民合出。后来虽然社学一度废弛,但朝廷还是比较重视,如弘治十七年诏令民间十五岁以下的儿童必须送社学就读。
由于南赣地方动乱已久,社学也随之荒废。如今守仁将它恢复起来,首要的还是要营造出一番“礼治”的氛围:凡百姓出入街衢,见官长至,则须叉手拱立;阳明先生还对此加以赞赏训诱,久之,市民亦知冠服,朝夕歌声,达于委巷,雍雍然渐成礼让之俗矣。
对于有些人的疑问,守仁特在《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中道:“今教童子者,当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培植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
阳明先生偏重德教,于此可见一斑。
不过,守仁还注意到教学中方式方法的问题,对于儿童要适当尊重其天性:
“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戏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
若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矣:求其为善也得乎?”
灌输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观念,这是老生常谈的教育内容;但是对于教育方法,守仁则根据自己不同的观感,提出了歌诗、习礼、读书三步并举,而且特别强调寓教于乐的重要性,这在当时不能不说是一大明智之举。
想当年孔子教学,既注重全面素质,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授徒,也注重寓学于乐,所以他才能够说出“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的观感。
可惜后代儒者教人只知道逼迫学生死背经典,生吞活剥,致使学生全无学习兴趣,更无法培养出独立思考的能力。程颐当年曾教授过年幼的宋哲宗,守仁对于这对师生间发生的一件不愉快的小事深有感触。
程颐自己不愧为一代学问大家,他十八岁时进太学读书,即以一篇《颜子好学论》,博得了当时的太学教师、国子监博士胡瑗的赞赏。后来他专以讲学授徒为业,名气极大;宋哲宗即位后,身为执政的司马光便以程颐为崇政殿说书,给小皇帝授课。
程颐平素就端着儒者的架子,做了帝师越加一本正经起来;这本无可厚非,可是有时候还是不能不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份和所面对的对象。
有一次,才仅十岁的小皇帝在课间休息时折了一根柳条,接着它便拿着它玩起了骑马游戏,开心得不得了。程颐见了,却一脸的不高兴,他当着宫女和太监们的面,居然对皇帝教训了一番:“现在正是春天,是万物生长的时节,皇上您怎么能无故去摧残生命呢?草木其实和人是一样的,都是生命。皇上您今日不爱惜草木,日后亲政,怎能爱惜百姓呢?”
程颐大道理讲得不错,后来这件事被程颐的弟子们广泛传颂。但是一个十岁的儿童能明白这些吗?他愿意听这些说教吗?因此,小哲宗当时无法接受这种批评,抛下柳条,转身便离开了。
司马光本人已经够儒气了,可是他对程颐还是有很大的不满,司马光对自己的弟子们说:“君主之所以不愿意接近儒士,就是因为程颐这样的腐儒造成的。”
守仁赞成司马光的看法,假如程颐能够以一种积极的、人性的方式来开导小皇帝,那么效果不是更好吗?甚至他可以与小皇帝一起做做游戏,再相机进行劝戒,那时候小皇帝不是更能接受吗?何必弄得小皇帝对自己敬而远之呢!
五月,守仁又奏设和平县,以严控制;并改和平巡检司于浰头,以遏要害。
六月,为奖励守仁讨贼之功,朝廷特升其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荫子锦衣卫,世袭百户。守仁上疏辞免,不允。
这一时期,守仁大致还是清闲的,所以他的学术活动也就多了起来。而且由于他政治影响力的扩大,他的学术声名也迅速传播开来。不过在守仁看来,学问与事功本不是两事,所以处理军政之余,他才对于讲学投入那样大的热情和那样多的精力。
七月,刻古本《大学》。先前守仁忙于讨贼,无暇顾及讲学论道,但是他的门人薛侃、欧阳德、梁焯、何廷仁、黄弘纲、薛俊、杨骥、郭治、周仲等二十余人,依然在赣州讲聚不散。这其中也包括守仁当年在龙场的学生冀元亨,他曾在守仁从龙场赴任庐陵知县时追随到吉安,当守仁北上时他不得已返回常德老家;如今他听说自己的阳明先生出任南赣巡抚,因此兴冲冲赶来赣州相聚。
如今守仁暂时没了军务之扰,始得专意于朋友,日与发明《大学》本旨,指示入道之方。
早在龙场之时,守仁便怀疑朱子《大学章句》非圣门本旨,遂手录古本,伏读精思,始信圣人之学本简易明白。“其书止为一篇,原无经传之分。格致本于诚意,原无缺传可补。以诚意为主,而为致知格物之功,故不必增一敬字。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体,故不必假于见闻。至是录刻成书,傍为之释,而引以叙。”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守仁又刻《朱子晚年定论》以广布天下。
NO.5 高贤满座
单纯从讲学的角度而言,在赣州任南赣巡抚,显然比守仁在两京就职时要方便得多。而且巡抚还是封疆大吏,节制一方,有职有权,如果要扩大讲学场所、调拨钱粮经费均比较容易,基本没什么掣肘的力量。
特别是这南赣巡抚,远离江西省府,本省的镇守太监、巡按御史等也无法进行干预,司、道、府、县都是下属,更无从干预。
还有一点守仁不得不承认,中国向来政治权威独大,守仁自身政治地位的提高,对于其扩大讲学身名自然起到了不可取代的宣传作用。但是守仁也不能不承认,很多学子还是奔着他“巡抚”的名头来的,所以学习者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就在所难免了。
由于学生越来越多,巡抚衙门容纳不了,所以守仁便于正德十三年在赣州建书院,以宋儒周敦颐之名,命为“濂溪书院”。
当时聚集在赣州的王门弟子主要来自江西、广东二省,未来王门江右学派和粤闽学派的主要人物已开始在在赣州亮相了。
在江西籍弟子中,邹守益、欧阳德、何廷仁、黄弘纲是佼佼者;在广东籍弟子中,薛侃、薛俊兄弟及杨仕德(即杨骥)、杨仕鸣兄弟则比较突出。
邹守益,字谦之,江西安福人。他的父亲邹贤是弘治九年进士,算是守仁的同辈人了。守益举正德六年会试第一,以廷对第三人授翰林院编修。
一年后他告归还乡,听闻说守仁正在赣州讲学,特前往拜谒。当时他的父亲死了,他本来是打算让守仁为父亲写墓表的。守益少年得志,眼界很高,一般学者并不在他眼中,虽然他请守仁写墓表,但并无入王门之意。
后来他无意之中听了守仁的讲学,突然觉得有所感悟:程、朱补《大学》,先说“格物穷理”,而《中庸》却首列“慎独”,自己过去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会是两般宗旨,总是怀疑自己感悟不透;如今听了阳明先生讲学,原来“慎独”便是“格致”的内容,看来不是我感悟不透,而分明是程、朱错了!他们割裂了事物。
在体会出阳明先生的高明后,邹守益当即拜守仁为师。守益天姿纯粹,守仁曾评价他说:“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谦之近之矣。”出于器重,守仁也不止一次当着弟子们的面说:“以能问于不能,谦之近之矣。”
从后来的成就看,邹守益果然成为江右王门的第一号人物,后入《明史·儒林传》。
欧阳德字崇一,号南野,江西泰和人。甫冠举乡试,当他正准备进京参加正德十二年的会试时,听说守仁正在南赣讲学,结果会试也不参加了,遂赶往赣州拜守仁为师。他是王门中最年轻且有功名的弟子之一,被守仁称为“小秀才”;守仁经常派给他差事,欧阳德欣欣恭命,虽劳不怠,阳明先生深器之。
欧阳德在守仁门下一直呆了五、六年,直到先生离赣回浙。在中进士后,欧阳德先后出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太常寺卿掌国子监祭酒事,专以讲学为事,致有“南野门人半天下”之说,成为王学的有力传播者,后入《明史·儒林传》。
何廷仁,初名秦,以字行,改字性之。黄弘纲,字正之。二人皆是江西雩都人。
何廷仁性情和厚,与人相接,诚意盎溢。而黄弘纲则相反,人不易与之接近,他平素也不苟言笑。然而两人志行相准,皆以圣贤之道自期。
廷仁初慕陈献章之学,后在黄弘纲那里听闻到了阳明之学,当守仁往征桶冈时,廷仁对家人说:“我恨不得为白沙弟子,如今阳明先生来了,我不能再失去机会。”遂诣军门谒见守仁,于是拜入了王门。嘉靖元年举乡试,后来他又跟从守仁到了浙江。
廷仁立论尚平实,守仁死后,有为过高之论者,辄曰:“此非吾师言也。”
黄弘纲与欧阳德同年中举,也是因为守仁到赣州而放弃会试。此后他一路追随先生到浙江,守仁死后,他又在王家居守三年,直到嘉靖二十三年,才出任汀州推官。
何廷仁、黄弘纲二人后皆入《明史·儒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