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小试身手
对于天下的丧乱,守仁当年在龙场时已经分明地预见到了。
如今权阉刘瑾虽已就戮,可是宦官势力的坐大却并无根本改变;有明以来,宦官势力越发膨胀,其对国家权力的染指及社会各方面的影响,已是尾大不掉。
尤其是那正德皇帝还高高在上,他不但不知有所醒惕,其昏悖反而变本加厉了。
天下汹汹不宁早已人尽皆知,想守仁当初在庐陵知县任上时,就已耳闻目睹江西各地官民之间的严重对立。后来更听闻各地多有百姓占山据险、攻城掠府等事传来,无不令他忧心不已,长夜为之嗟叹。
既出于对形势的绝望,也出于个人的志趣,遂使得守仁顿生归隐之意。
可是却不曾想到,当南赣地区出现棘手之局时,身为本兵的王琼竟敢于破格提拔自己出任巡抚一职。
对于王本兵的才干,守仁已是久闻;后来有友人自京师来告知守仁,言及王本兵之慧眼:守仁早年的故事王琼早已听说,然守仁敢于以一身跟权威的理学叫板,足见其人之胆魄非凡!
知守仁者,诚王琼也!既然推辞不过,守仁只得以死相报。
当时,南赣地区的形势确实非常严峻,可谓四处烽火。
此地为江西、广东、福建、湖广四省接境地区,大山连绵,地理偏远,形势复杂,法制不行,民风剽悍,以至民乱迭生;且此起彼伏,互为应援,可谓积重而难返。
其中有几股较大的匪患,他们分别是江西南安府的横水、桶岗、左溪等地的谢志山、蓝天凤部,浰头地区的池仲容部,江西大庾的陈曰能、广东乐昌的高快马、湖广郴州的龚福全、福建南靖的詹师富等。
谢志山、池仲容等人且已称王,可见其志不小,一旦形成气候,后果不堪设想。前番官军数次进剿,多以失利还,更为助长其气焰。
那些占山据险者,称王称霸已有不少岁月,根基牢固,短时期内要予以平灭,确实并非易事。
不过,在守仁看来,民乱其实不难平定!自古以来,民乱何止万千计,但真正成为朝廷心腹大患的草头王却屈指可数;尤其只要书生不参与,造反者就绝不会最后取得正果。
然而平乱之后,若不治本,必定死灰复燃——这倒是守仁深为忧虑的。
凡是喜欢读点史书的人,对于起码的镇压民乱都会有些经验认识,何况守仁还曾钻研过兵书,对付这些还未成气候的草头王自然不在话下。他们毕竟不是蒙古那种组织性强、机动性强、战斗力强的顽敌,只要官军能加强自身、严明纪律,战术运用得当,定可收取全功。
守仁眼下真正忧虑的是自己会闹出些意外来,比如本来就糟糕的身体会吃不消,或者真会有些令自己百密一疏的情形等等,毕竟他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到赣州上任的这一路上,守仁考虑的就是这些问题。他更明白:民乱不断,固然有些不逞之徒的作恶和煽动,但这其中的大部分人还是那些因生计所迫才铤而走险的贫苦百姓。
想当初自己在庐陵时,如果不能冷静处理,不能为百姓着想,动用强力胁迫百姓,必然也会激起民变。
所以,平乱之后,善后工作实为重中之重。
在兵部致守仁的公文中,提到都御史文森因迁延误事遭到处置,因此要求守仁“着上紧去,不许辞避迟误”,否则将步文森的后尘。
守仁一路上都是坐船,当行经江西万安的惶恐滩时,眼见凶险无比,又值正月枯水期,他委实为大家捏了一把汗。
可是待得船过惶恐滩而惊魂稍定时,又眼见前方很多商船拥挤在水道上,令守仁等一行无法通过。
前往打探的人回复道:“大人,前方有流贼数百,他们沿途肆劫,故而前方的这些商船不敢通过。”
“哦,我才赴任巡抚,就遇上难题了,今日看来不能不牛刀小试一回了。”守仁心想。
流贼向来没有组织性,只求苟且一时,官军一来,往往避居山泽。见于他们畏惧官军的心理,守仁于是心生一计。
当时,守仁并一干随从等人不过数十人,如果公然硬拼显然是不行的;假如要求当地官府派兵来驱散这伙流贼,又须些时日,守仁耽误不起工夫。
所以守仁不得不兵行险招,要借用一下自己巡抚大人的威仪……
在守仁的号召下,所有的大型商船都被集合到一起,打出巡抚王大人的旗号。
经过一番虚张声势,扬旗鸣鼓、结为阵势的船队已如趋战之状。当他们耀武扬威地行经流贼盘踞的河段时,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家伙果然被震住了,不但未敢加以阻拦,还跪在岸上一齐向守仁叩拜。
守仁出得舱来,只听那帮人呼喊道:“巡抚大人给小的们做主啊,我等本是饥荒流民,乞求官府赈济!”
守仁眼见如此,自不怀疑,于是他命人告谕那帮人道:“本院到赣州后,即差官来抚恤安插你等。则今后宜各安生理,毋作非为,自取戮灭。”因为他挂衔在都察院,所以自称“本院”。
在一般乡人的心目中,那巡抚大人已如天人,今又见巡抚大人如此开恩,众人哪有不照办之理。于是这帮阻扼水道的流贼轻易就被守仁给驱散了,商船得以再次通行。
正月十六日,守仁等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南赣汀漳巡抚衙门的所在地——赣州,随即开府办公。
NO.2 重典治乱
仔细说起来,赣州距离吉安地区并不是太远,相去不过二三百里,但是地位却悬殊得很。
赣州扼赣闽粤湘四省要冲,素有“江湖枢键,岭嶠咽喉”之称,是江西南部重镇。它南倚五岭,北俯全赣,发源于南岭的章、贡二水,在赣州汇合而成赣江。
从西汉初年此地立赣县始,此后它便成为郡、州、路、府的所在地。
自成化以来,赣、闽、粤、湘接壤地区治安环境恶化,经常发生山民聚众抢劫过往商人的事件。当地官府派兵剿捕,往往收效甚微,山民或凭借地形潜逃,或对人数较少的官兵发起袭击。
时日一长,这里的盗匪形成气候,使得该地区已近于半独立状态。此地又为四省边境山区,形势交错,令四省皆有鞭长莫及之感。
因此,为了加强对该地区的控制,明政府采纳了江西地方政府的提议,决定在该地区组建一个特别行政区。
弘治十年(1497),在原有江西按察司岭北分司即岭北道的基础上,朝廷改置南赣汀漳巡抚,管辖江西南安、赣州,福建汀州、漳州,广东潮州、惠州、南雄,以及湖广的郴州,共七府一州。
本来,南赣汀漳地区经济文化落后,又地理偏远,是个少有王法的地方。
长期以来,在土著居民与客居侨民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因为各种纠纷而屡起争端,最后往往以械斗流血收场。故而此地民风强悍,不易管理。
这里的地方官员多由内地贬谪而来,百事敷衍,无所用心,除了搜刮百姓,一无长技。大明建国之初,为了强化对于地方的管理遂设立了里甲制度,但不过百年,这一制度已在南赣地区名存实亡。
从弘治十年到正德十一年,近二十年间,南赣巡抚换了数任,可是该地区的局面却并无多大改观。相反,这里山贼与民乱越发难以收拾,大有向其他地区蔓延之势,如果不能及时遏止,到时必然引发东南地区震荡。
守仁无心欣赏巡抚衙门的恢弘气势,他初到赣州,百废待举,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可是,这第一把火该如何烧起来呢?
做巡抚不比做知县,而做这南赣汀漳巡抚又不同于他处巡抚,这第一把火必须要用猛火,还要官、民、军都得烧,不然对久病之体就难见效。
其实,从来的路上,守仁已经想好了,那就是先对南赣地区大力整肃一番,使民有所畏忌。所谓“刑新邦用轻典,刑平邦用中典,刑乱邦用重典”,对于这种认识,经常读点史书的人都能体会到这一点;也就是说,不行法家之术、不用严刑竣法规正一下乱邦,那么局面就不容易从头收拾。
这一点诸葛亮就是守仁可以效法的榜样,想当年刘备初定蜀地,诸葛亮便以法家之术治理蜀地。
起初,士人百姓多有怨言,身为刘备重要智囊的法正于是向诸葛亮提出疑问说:“昔时高祖入关,与民约法三章,秦民遂感念高祖恩德。如今我们跨据一州之地,初有其国,还没有向百姓施加恩惠,却先让百姓尝到了严刑重法的苦头。而且我们(主公)是客,蜀人是主,本应该迁就才是,所以希望你能缓刑弛禁,以慰蜀人之望。”
诸葛亮高瞻远瞩,于是回答法正道:“君知其一,未知其二。秦以无道,政苛民怨,匹夫大呼,天下土崩;高祖因之,可以弘济。刘璋暗弱,自(刘)焉以来,有累世之恩,文法羁縻,互相承奉,德政不举,威刑不肃。蜀土人士,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竟则慢。所以致弊,实由于此。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荣恩并济,上下有节,为治之要,于斯而著矣。”这是一张一弛的道理。
后来诸葛亮果然把蜀地治理得井井有条,令百姓百代之下尤传诵其美名。
不过,用重典治乱邦的道理别人也不是不懂,只是有些人敢做而有些人却不敢做。
那些不敢做的人往往害怕因处置不当被弹劾,或者前怕狼后怕虎,以至于不能勇于任事。而且也根本不愿替百姓着想,只是一味糊弄局面而已。
但是守仁却不怕罢官,更不怕承担责任,这就是他的胆魄,也是王琼赏识他的地方。而且他也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做事能够义无返顾。
然而守仁较之其他能臣,还有一项长处,那就是他明白风俗、教化的重要。通过健全基层社会组织、强化法治管理、加强军队的训练及统一指挥,有了这些,就足以破“山中贼”。
可是,平定了匪患和民乱以后呢?能不能保证他们不再复起?守仁明白:不对百姓施以教化,不纠正文痞武嬉的习气,不破除“心中贼”,匪患和民乱也就不可能从根本上消除,而南赣乃至全天下都将永无宁日。
破“山中贼”是治标,而破“心中贼”才是治本。破“山中贼”只需要一时的功夫,这个比较容易;而破“心中贼”就需要大家穷毕生之力,这个相对就难得多了——身为有识之士,守仁尤其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也只能尽力而为,毕竟他拿皇帝这个当家人都无能为力。
如今挫折备尝的守仁早已没有了少年时代的锐气和理想精神,他已经深知人力的微末,以及个人的渺小。是故君子行于世间,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正在守仁犹豫着该如何具体着手治理南赣之际,一件看似偶然的事情却让他有所触动。
当时,南赣百姓中多有与贼寇沾亲带故的,还有贼寇中专门布下的眼线,所以官府凡有什么举动,贼寇往往事先能够知悉,以至能够成功与官军周旋。
在巡抚衙门中有一老吏,也是贼寇收买的重要眼线,其奸尤甚,可谓罪大恶极。有一次,这名老吏不慎东窗事发,于是守仁亲自讯问他,将其呼入卧室,使之自择生死。
一番软硬兼施后,老吏乃输情吐实,守仁许其不死。正是在这位老吏的配合下,守仁派出官军成功地剿灭了几支小股的贼寇。
经过了老吏一事,守仁不能不想到:像这样的贼寇耳目,还有没有呢?肯定有!即便今天没有,明天未必没有,而且这些人还数量庞大,又难于辩识,可谓防不胜防。
那么,究竟又该如何防止机密泄露,从而保障军事行动的隐蔽性与有效性呢?看来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彻底切断这些耳目与贼寇之间的联络,让贼寇变成聋子、瞎子。
于是,一个综合治理的方案在守仁的心中逐渐清晰起来,这便是“十家牌法”的出炉。
NO.3 基层建设
所谓御外必先治内,强化社会治安与对敌用兵,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具体到“十家牌法”,其实就是明初里甲制度的一个变形。
按照明朝制度,县之下为都,都下面有里、甲,为基层政权组织。守仁仿照这种形式,特编十家为一牌,并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按牌审察,遇面生可疑人,即行报官究理。
为了防止隐匿不报等情形出现,守仁不得已推行“连坐法”:或有隐匿,十家连坐。这样一来既便于互相监督,也要求百姓知法守法。
为免造成百姓误解,守仁还特别告谕父老子弟:“务要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妇随,长惠幼顺;小心以奉官法,勤谨以办国课,恭俭以守家业,廉和以处乡里;心要平恕,毋得轻易忿争;事要含忍,毋得辄兴词讼;见善互相劝勉,有恶互相惩戒;务兴礼让之风,以成敦厚之俗。”
但是“十家牌法”能否得到认真执行,也全在于各级官吏是否全力贯彻。守仁心知官吏们向来善于敷衍塞责,如不进行严厉申饬,他们必然会将“十家牌法”视为虚文。
好在巡抚本就有弹劾督责职能,守仁一向又是以秉公执法、不讲情面闻名的,所以南赣的各级官吏们都不敢怠慢。
地方基层组织完善了以后,就等于筑就了一道坚固的长城;但是要想肃清匪患,还需要有一支得力的军队。
由于长年的腐化堕落,官军已经不堪大用,尤其是内地的官军,简直成了一群只会扰民害民的废物。守仁从前对此体会还不够深,可自打来到南赣以后,耳闻目睹,真是不胜浩叹。
怪不得这些年来地方每每有事,总是向朝廷请兵。可是兵部请旨以后各部还要反复议论,等到朝廷真正调兵遣将时,一年恐怕都已经过去了,那时小乱也早已酿成大祸,实在是反应迟钝。
在当时的南方地区,地方每请兵,朝廷便多会派“土兵”或“狼兵”(还有少部分达兵)前来。土兵主要来自湖广省湘西地区的永顺、保靖两个土司,狼兵则来自广西的东兰、那地、南丹等地。这些地区民风剽悍轻死,又不治生产,所以很多人以当兵为业。
然而最让人头疼的是,官军一来,山贼便潜伏不出;官军一走,山贼便又活跃起来。如此靡财耗饷,却无济于事。特别是土兵、狼兵每到一地,当地政府和民众不但要提供食宿,还得捐赠财物,以事犒赏;若犒赏不及或不满意,他们便要大肆掠夺。以至于当时有民谣说:“贼如梳,兵如篦。”
梳子刮一下还受得住,篦子一刮就干干净净了,实在害民非浅。
守仁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向朝廷请兵,更不会要求土兵、狼兵入境助战,请神容易送神难。
守仁其实心里很明白:一帮草寇并不难对付,况且他们之间基本没有联合,只要成功地将他们彼此孤立起来,就可以各各击破。而且草寇本来也是民,那么何不以民制民呢?
所以,守仁决定在当地百姓中选练一支民兵来对付山贼。对此,他在公文中强调说:“夫事缓则坐纵乌合,势急乃动调狼兵,一皆苟且之谋,此岂可常之策?古之善用兵者,驱市人而使战,假闾戍以兴师。岂以一州八府之地,遂无奋勇敢战之夫?事豫则立,人存政举。”
如古之名将韩信,他驱使着一帮形同赶集的人就打败了数倍于己的陈馀;再如秦将章邯,他率领着一帮民夫就镇压了陈胜、吴广等人。
守仁本来就有着兵农合一的军事理想,想当年王安石实行“保甲法”也是这一思想的体现。其实守仁的选练民兵、行十家牌法都是受到了王安石的启发。
只是真正的寓兵于农在古代行得通,在宋、明之世却已经行不通了,因为古人的那种相对平均的土地分配制度已经遭到破坏,且越到王朝后期破坏越严重。不过起用民兵在军事上仍有相当的价值,它也为后人所沿用(比如曾国藩的湘军),因为民兵的素质与组织能起到关键作用。
守仁不但在南赣使用民兵,后来在历次作战中也都大胆使用民兵,并取得了不错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