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滁阳别诸友》)
NO.4 定论朱子
五月,守仁来到南京。同时身在南京的徐爱这时成了大家的学长,专门负责一般性的事务和教学工作。
徐爱所发挥的作用甚至胜过了当年的颜回,自徐爱来南都,同志日亲,黄宗明、薛侃、马明衡、陆澄、季本、许相卿、王激、诸偁、林达、张寰、唐俞贤、饶文璧、刘观时、郑骝、周积、郭庆、栾惠、刘晓、何鳌、陈杰、杨杓、白说、彭一之、朱箎辈,同聚师门,日夕渍砺不懈。
作为鸿胪寺长官的守仁,虽说日间多少有些公务要处理,但一旦无事之时,他便召集众人,讲论不休,往往至夜不散。
朱子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但在守仁看来,一个“灭”字,太过刻意,易令人急火攻心,而且还容易把人一些正常的欲求都去除掉;所以不如一个“去”,只强调功夫,日久必见效力。
守仁南都讲学,主要就以“存天理去人欲”为主,钱德洪回忆说:“先生自南都以来,凡示学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为本。”
有一次,一位朋友自滁州来,他说当地的游学之士多放言高论,不少还已经背离了守仁的师教。
守仁于是跟客人说道:“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为省察克治实功。”
末俗的卑污在于“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 故守仁教人静坐,以自悟心体。如今见静坐也易生弊端,所以守仁便不再那么看重静坐的功夫了。
陆澄在鸿胪寺暂住,这时他的家中突然来信,说他的儿子病危。
陆澄心甚忧闷,情不能堪,守仁便对他说道:“这种时候,你正应该用功,如果放过这时,平时学习还有什么用处呢?人就是要在这种时候去磨砺自己!”
“可是,先生,我方寸已乱啊!”
“父亲爱儿子,这本来是人世间最真切的感情,但是天理也有一个中和之处,一旦过分就是私意。人在这种境遇下,一般认为依天理就该忧愁,于是就一直愁苦,不知已经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了……”
“先生,那我该怎么做呢?”
“一般来说,七情感发,大多已经有点过分,较少不及的。只要一过分,就不是心的本体,必须调整适中才行。就如像父母去世,做儿女的难道不想痛痛快快地一下子哭死?但《孝经》就说‘毁不灭性’这并非是圣人强行制定的,而是因为天理本体就有一定限度,不能过分。人只要懂得心体,自然不能增减一丝一毫的。”
就是在南京时期,守仁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学术工作,这就是采集朱子强调涵养的若干书信,编为一册,名为《朱子晚年定论》,以示同好。
守仁倡为心学,这就不能不与朱子的理学相背离,因此被人视为“立异好奇”就在所难免了。为了融合与朱子的矛盾,守仁别出心裁地提出了一个“朱子晚年定论”的学说。
尽管守仁的这一创见有些牵强附会,甚至有些故意歪曲(有的言论根本不是出自朱熹晚年),但在他看来,人的观念确实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如果一个人可以活几百年,那么他的观念一定与几十岁时相差很大。守仁自己一生求索,主旨数变,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定论》首刻于南、赣,这已经是编定完几年后的事情了,有学生在跋中提到:朱子晚年病目静久,忽然开悟到圣学之真正渊薮,乃大悔中年注述误己误人,并将自己的错误遍告同志。阳明先生注意到了这一情况,为自己的学说与朱子相同而喜不自禁,于是便手录一卷朱子学说中类己的地方,令门人刊刻印行。
守仁自己在序言则交代说:
“洙、泗之传,至孟氏而息;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复追寻其绪;自从辨析日详,然亦日就支离决裂,旋复湮晦。吾尝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乱之。
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扰疲共,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视之儒者妄开窦迳,蹈荆棘,堕坑堑,究其为说,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厌此而趋彼也!此岂二氏之罪哉!
间尝以语同志,而闻者竞相非议,目以为立异好奇;虽每痛反探抑,务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确,洞然无复可疑;独于朱子之说有相牴牾,恒疚于心,切疑朱子之贤,而岂其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复取朱子之书而检求之,然后知其晚岁故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
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自咎以为旧本之误,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诸《语类》之属,又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固于朱子平日之说犹有大相谬戾者,而世之学者局于见闻,不过持循讲习于此。其余悟后之论,概乎其未有闻,则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无以自暴于后事也乎?
予既自幸其说之不谬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竞相呶呶,以乱正学,不自知其已入于异端;辄采录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几无疑于吾说,而圣学之明可冀矣!”
按照黄绾在《阳明先生行状》中的说法:还在贵阳讲学时期,守仁就已经产生了类似的想法;他因取《朱子大全》读之,“见其晚年论议,自知其所学之非,至有诳己诳人之说,曰:‘晦翁①亦已自悔矣。’日与学者讲究体察,愈益精明,而从游者众。”
① 朱熹字元晦。
门人们还特意交代说:从《朱子晚年定论》面世以后,关于朱子与阳明之学异同的争论就很少了,阳明先生于是感叹说:“无意中得此一助!”
然而,此文的编定,实在是守仁长期处心积虑的结果,他此时对于传播自己的学说,已由自发进到自觉——那么多人起来反对他,乃至友人反目,这实在是守仁所不愿看到的。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
守仁的聪明就在于,他能够对朱子的学说断章取义,这样就可以堵住一部分人的嘴,也便于对广大学子形成号召力。尽管如此,很多人还是看穿了守仁的“伎俩”,起而对他大加挞伐。
可是,如果能真正明白守仁的苦心,也就能明白他与朱子并无本质的不同。于对这一点,守仁自己看得是非常清楚的。
有一个学生,在读书时多有摘议朱子的地方,以显示自己与他的不同。守仁见此情景,便道:“是有心求异即不是。我的学说与朱子之所以时有不同之处,只是因为在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辨。可是我的心与朱子的心并没有什么不同,若是他有文义理解得明当处,我怎么能改动得了一个字?”
因此黄宗羲后来才说,朱学与王学的不同,其实只是功夫的不同而已。
NO.5 仕途转机
转眼就到了正德十年,这一年是两京官员的考察年,四品以上的堂官可以采取“自陈”的方式。
守仁已于正月时来到了京师,若水此时已回乡葬母;当见过那些久别重逢的老友之后,大家又相伴着故地重游一番。守仁决定以退为进,于是他上疏自陈,要求朝廷准许他退休,以警戒为官不勤者。但朝廷却没回复。
也就是在这年八月,守仁又拟上《谏迎佛疏》。
当时,皇帝在太监刘允、乌思藏等人的怂恿下赍幡供诸佛,奉迎佛徒,并许以盐七万引以为路费。杨廷和等与户部及言官各疏执奏,皇帝不听。
守仁为了表示关心国事也拟上疏,但见于皇帝如此冥顽不灵,自己说话更没有什么分量,结果干脆打消了上疏的想法。
见于守仁在南京讲学的巨大热情及声势,有位叫杨典的御史于是向朝廷建议,不如让守仁改任国子监祭酒,以满足他好为人师的愿望。
但是,在保守的当道者看来,守仁还不能脱掉一个“异端”的嫌疑,如果任用一个异端来主持国子监,那天下岂不要乱套?所以,对于这一提议,内阁都没有向皇帝上奏。
时政如此不堪,这让守仁又不免心灰意冷,退隐的思想再次抬头。
“湖上群山落照晴,湖边万木起秋声。
何年归去阳明洞,独棹扁舟鉴里行。”(《书扇面寄馆宾》)
“五月茅茨静竹扉,论方方洽忽辞归。
沧江独棹冲新暑,白发高堂恋夕晖。
谩道六经皆注脚,还谁一语悟真机?
相知若问年来意,已傍西湖买钓叽。”(《送刘伯光》)
转眼之间又到了正德十一年,守仁的祖母岑太夫人已经九十六岁。守仁在南京已经呆了一年多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看来他还得在南京呆上几年;于是八月间,守仁思乞恩归一见为诀,上疏以疾求养病,故辞甚恳切。可是再一次,朝廷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然而,令守仁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一个月后,他居然接到了朝廷一项特殊的任命——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安、赣州、汀州、漳州等处。
大明宣德时期开始向各省派遣中央巡视官员,被称为“巡抚”,他们的主要职责就是统一事权,以便处理地方上的军政紧急大事。后来地方多事,“巡抚”也因此逐渐制度化和地方化,乃至成为省级最高军政长官。既握有实权,又不乏机遇,可谓是当时一切有才干、有抱负的官员立功扬名的最理想职位。
巡抚通常挂衔都察院,这样便有弹劾官员的权力。根据资历的深浅,分别为“佥都御史”(正四品)、“副都御史”(正三品)、“都御史”(正二品)。守仁因为是正四品官,所以初任巡抚时只能是“佥都御史”,但从实际权力和地位而言,无论何种级别御史的巡抚,其职权并没有多大差别,都相当于二品大员。
守仁的仕途就如此奇迹般地峰回路转,从正四品的闲曹一下子到正二品的封疆大吏,这简直就是破格提拔!
对于守仁这匹“千里马”的破格任用,“伯乐”正是当时的兵部尚书王琼,这是一位才略与杨一清不相上下的能臣。
王琼,字德华,太原人,成化二十年进士。初授工部主事,进郎中。他曾出治漕河三年,他把自己的这段宝贵经验都记录了下来,继任者按照他的记述去做,果然不爽毫发,由此大家都一致称道王琼的敏练干才。
后王琼改任户部,历河南右布政使。正德元年,擢右副都御史督漕运,明年入为户部右侍郎。不过尽管王琼其人富于才干,但他个人操守却很差,他曾仗势欺人、盘剥百姓,弄得怨声载道。正德三年春,廷推吏部侍郎,前后六人,皆不允,最后又推荐王琼才被许可。
后来因户部的旧案牵扯,王琼被改调南京。八年,又进为户部尚书。因才能突出,于是在正德十年王琼代陆完为兵部尚书。
就是在这时,四方民乱四起,将士常常由斩下首级的多少论功,但是王琼心知很多人杀良冒功,于是决定革除旧弊:“此嬴秦弊政。行之边方犹可,未有内地而论首功者。今江西、四川妄杀平民千万,纵贼贻祸,皆此议所致。自今内地征讨,惟以荡平为功,不计首级。”此举受到朝廷上下的一致称道。
后来,赶上南赣地区发生民乱,朝廷无人可用。王琼已经耳闻过守仁的佚事,早已注意到阳明先生的大志,心知他并非一介腐儒,才决定破格起用守仁巡抚南赣。而且王琼的用意还不止于此,当时宁王朱宸濠反形已露,如果守仁能在南赣有所作为的话,那么就会在侧翼和背后牵制住朱宸濠;关键的是,守仁是一位廉洁忠贞之士,他既不会被收买,也不会坐视观望,而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奔赴国难。
再后来,王琼总督三边,人以比杨一清。他著绩边陲,有人伦鉴识,锄奸定难因以成功。只是为人过于权谲,为士大夫之流所不喜。
当甫一接到巡抚的任命时,守仁心底虽然有点窃喜,但并无多少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更多的是担心和忧虑,毕竟他过去没有过任何带兵的实际经验,自然心中没底。他是既惊喜又惶惑,还想推辞,然而“士为知己者死”,纵然身不由己,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了。
这时候,守仁的老友王思裕便对人说道:“阳明此行,必立事功。”
“何以知之?”另一老友季本疑问道。
“吾触之不动矣。”守仁外在表现得如此从容淡定,不能不叫人放下心来。
不管怎么说,这个任命对于守仁的一生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转折,与贬谪龙场具有同样重大的意义。如果说贬谪龙场造就了思想史上的王阳明,那么南赣巡抚的任命则造就了政治史上的王阳明。
也正是这两个方面的相互激发、相互结合、互相促进,才造就了一个真正自我实现的、完整的、千古唯一的王阳明。
但是守仁还有一重忧虑:如果是太平盛世,自己绝对没有立功的机会;如果自己活得足够长,兴许最后倒可以做到高官,有机会处理军国大事,但这种可能性太小了。只是如今国家被弄到这个地步,皇帝的嬉游荒政已经是有目共睹,人心尽失,民乱迭起,这不知是有志者的幸还是不幸?
常言道:“国家不幸诗家幸”,今日看来,国家不幸似乎也是立功者之幸!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十月,守仁归省至越。然军情紧急,他在次年正月便赶到了动荡不安的南赣,从此他的生命掀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