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仁心知区区一个阉竖不太可能闹翻了天,但他还是担心大明重蹈前唐的覆辙:
自唐德宗以来,宦官典掌禁军逐渐成为制度,而一旦军权在手,宦官集团的势力越发膨胀。由于文宗系宦官所拥立,所以宦官的权势更是不断扩大,这一现状引起了很多正直大臣的不满。
文宗生活节俭,且非常好学,又能勤于政事,还是唐朝皇帝中诗才比较突出的一位,他自然不甘心做一个无用的傀儡皇帝。有见于先皇(敬宗)是被宦官刘克明等人杀害的,文宗起初行事很是小心。
随着在位时间越来越长,亲信势力渐渐培植起来,文宗也开始着手解决宦官专权的问题。太和四年(830),文宗任用宋申锡为宰相,要他秘密铲除宦官势力,但因时机不成熟,结果计谋破产。后来,文宗又重用郑注、李训等人着手翦除宦官。
太和九年,文宗采纳了李训的建议,将大宦官王守澄杖死于回京途中。本来,郑注和李训计划在下葬王守澄的时候,要求所有宦官都为王守澄送殡,然后借机以所率亲兵怀藏利斧将其全部砍杀。但由于李训求功心切,决定抢先下手。
这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李训提前在宫中部署了兵力。等文宗上朝后,假称大明宫左金吾大厅之后的石榴树上夜降“甘露”——甘露是预示天下升平的祥瑞,难得一见。于是他们便诱使神策军中尉、宦官仇士良、鱼弘志等前往,想一举诛杀之。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此举竟被仇士良看出破绽,他们立即返回大殿,挟持着文宗直往内宫夺路而逃。待缓过神来之后,宦官们立即组织兵力,先是派兵关闭宫门,然后对事件有关的宰相和朝廷官员下了杀手。
最后,李训被杀,郑注及全家老幼也被仇士良派人诛杀,被此事所牵连的朝廷官员也有上千人被杀。
“甘露之变”后,宦官更加盛气凌人,傀儡的文宗话都说的少了。开成三年(838)正月初五,京城内又发生了宰相李石被刺事件,次日常参官入朝者居然只有九人。两年后,年轻的文宗最终不幸抑郁而死。
人生读书忧患始,“甘露之变”的教训令守仁丝毫不敢忘怀……
就在守仁到达钱塘江时,他突然发觉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跟踪自己。他怀疑这可能是刘瑾一伙派来谋杀自己的刺客,但又不敢肯定,只得谨慎从事。
为了甩掉这根“尾巴”,守仁急中生智,于是将自己的衣服脱掉,物品都交由仆人带回家中,然后他自己便投入江中逃生。
守仁自幼长在浙江老家,所以颇识些水性,很快他就被一条行经江上的商船救起,一路跟随他们到了舟山岛。不曾想那日偶遇飓风大作,船被刮得难以控制,情势相当危急!
幸好船只没有太大的损毁,结果经过一日一夜的飘荡,他们居然一路被刮到了福建地界。守仁于是在此地登岸,他一口气在山路上奔走了几十里,才终于有幸碰到一座位于深山中的小小古寺。
当时已是二更时分,守仁疲惫已极,于是他夜扣古寺准备投宿。可是不曾想,那寺中把门的却不许守仁进入。
“不瞒先生说,前些天我寺刚遭强人洗劫,所以再不敢纳生人,怕的就是内应外合!望先生谅解……”
守仁一应随身之物几乎都在路上丢弃了,连个身份证明也没有,这下他可急坏了:“当真不能容我栖身一晚?实话说,我本是朝廷命官,只因得罪了权宦刘瑾,才落到今天这步天地……”
“呵呵,先生勿要多言,我等山野之人不晓得什么官,更不晓得什么刘瑾,先生请自便吧!”
随即那人就关了院门,将守仁硬生生地撂在门外。守仁心想:也许是那和尚贪鄙,见自己如此狼狈,若收留必费他米粮;若是自己有些钱财,必不至此!
“唉,今日始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想我王守仁一生衣食无忧,今日遭此困厄,也合当命中有此劫难!看来上天果要降大任于我也……”
守仁这样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踉踉跄跄地来至一野庙中。幸好还有这样一个去处,不至于让自己露宿山野,平白喂了豺狼猛兽。
守仁身上还有些干粮,他随便吃了一些,然后便倚一香案而眠……
当守仁投江的“噩耗”传至京师时,众亲友都难过非常。王华虽然明了此为儿子脱身之计,但他还始终为儿子悬着一条心。
只有湛若水最是知晓守仁之为人,他宽解众人道:“大家勿要多虑,伯安焉是轻生之辈?他少时既溺于骑射之习,身手了得,想来不至于被一条钱塘江难住吧!”
后来这话辗转多人,传到了守仁的耳朵里,他乃叹道:“果不愧是元明啊,知己难得!”
随后,在京城又流传起守仁自沉于江水、至福建始起的神话,还有他自己的诗为证:“海上曾为沧水使,山中又遇武夷君。”“沧水使”、“武夷君”都是守仁假托的神仙。
几乎信以为真的人又来询问若水:“伯安当真得到神仙相助?”
若水哑然失笑,乃一语道破天机:“此佯狂欲避世也!”他显然不相信什么沉江至福建复出的说辞。
“哦,看来伯安兄是在给我们演把戏。”
“世人但喜夸虚执有以为神奇,却不晓得他王伯安这一套虚虚实实的功夫!不过,他正是利用了世人这一弱点。”
此后,若水在诗中又不禁提到了守仁的把戏:“佯狂欲浮海,说梦痴人前。”
三年后,两位老友又得相会,他们联袂夜话之时,守仁又旧事重提:“当初确是在英雄欺人,果不出元明所料也。”
No.5 他乡故知
第二天,日已上三竿,疲惫不堪的守仁却还在沉睡中。
“喂,醒醒!醒醒!这位先生,你怎么睡在这里?”
守仁当即醒转了过来,他见是一僧人,猜想此地距昨日那古寺不远,此人必是那寺中僧众,于是守仁便没好气地说道:“我不睡在此处,又该睡在何处?”
“此处为虎穴也,昨晚先生没闻听到那老虎的吼叫之声吗?”
“什么?此庙为虎穴?”昨晚上没太留心,守仁这才注意到此野庙破旧不堪,而且乱草丛生,确实隐隐有些腥气与臊气,但他又不免疑惑道:“你既听到了,那自然是虎离得你近!我这里却没听到!”
“先生此言差矣!这虎居此庙中已有些时日,贫僧昨夜听它叫声,确是此处没错!”
说完,那和尚又上下仔细地看了看守仁的相貌,于是不禁感叹道:“先生非常人也!不然,怎能无恙?想那虎见先生在这里,必是未敢闯入……”
接着,他便将守仁引入寺中安顿。
这寺中不过只有四、五位寺人,昨夜守仁敲门时众人已皆睡下,只是那把门的和尚有眼无珠,竟险些害守仁丧命。
夜半的时候,那和尚起来小解,听到了虎的吼叫声,今早他又听那把门的说及昨晚有人投宿,料想守仁必会在野庙中为老虎所害。所以他今早上才急匆匆赶到这里,想要将守仁的包裹拾回去。
就在回去的路上,那僧人对守仁说道:“我寺中现住着一个游方异人,我们住持见他有些本事,便暂且收留了他。近日他疯疯癫癫地对贫僧说及,不日将有他的故人来访,而且这故人并非是事先约好的!”
“哦?还有这等怪事?”
“是啊!他还说这是他二十年前的一位故人,他还因此写有‘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的歪诗……今日你既从海上侥幸辗转到此,兴许也是与这异人有缘!”
“萍水相逢,就是缘分……”
守仁本来并没有将那僧人的话当回事,可是等他到了寺中见到那位异人时,才发现他居然是自己二十年前于南昌铁柱宫中结识的那位道长。
“呵呵,人世光阴,倏忽弹指!一恍二十载过去了……他乡遇故知,实为人生一大乐事!”那道长感叹道。
“昔日的弱冠少年,今已早生华发,但看道长,反觉又年轻了些呵!”
“你心怀苍生社稷,终不是我辈中人……”
守仁于是跟他说起那僧人路上的话,道长便答说:“我平生相交满天下,偶遇一位二十前年的故人又有何希奇?倒是小友你,竟漂泊到此,实为一奇!”
于是守仁便将自己受刘瑾迫害的遭遇跟道长叙谈了一回,道长问他道:“刘阉等辈既不能容你,你将做何打算!”
“实不相瞒,我欲上武夷山中隐遁,只待这阵风声过去,再出山问事不迟!”
朱子四十一岁时解职还乡,随后便在武夷山修建“武夷精舍”, 广召门徒,传播理学。守仁有意要学习朱子的榜样。
“此举恐为不妥,你尚有亲属在,哪如我等,孑然一身,了无牵绊……万一刘阉一怒之下,向你父亲要人怎么办?到那时你岂不教父亲大人为难?”
“我是当着刘阉刺客的面‘死’的,若刘阉还强逼我父亲,我父亲只推我已死便罢了嘛!”
“呵呵!你怎就断定那一定是刘阉派来的刺客?便是刺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岂肯轻信?假如他再诬你个北走胡、南走粤,说你勾结贼寇,危害社稷,你那时又该何以应之?便是你全家,都要跟着遭殃……”
道长的一席话顿时让守仁进退两难,若出山又恐被加害,到时其志难伸,倒白白牺牲了一场。
次日,道长又把守仁叫了过去,对他道:“我晚间思之,大概是你疑虑过甚了!想那刘阉,不过徒逞一时之快,哪里就至于将你辈赶尽杀绝!便是要将你辈赶尽杀绝,那也不会从你开始……”
“道长有所不知,那刘阉行事极为歹毒,官员若不称其心意,必死无葬身之地!”
“呵呵,亏你还是第一等聪明人!如今朝中尚有李大学士,你前日说,刘阉倒还敬他三分……”
“想来刘阉不过是要拿西涯先生充个门面而已!”
“这就是了,他既要个门面,就不会把事情做绝!为保安全起见,你不妨先去打探一番,访一访如刘、谢二位大学士等诸人的消息,若他们无事,你自然无事!”
见守仁还不踏实,道长便为蓍作卜,最后得了“明夷”之卦,道长遂谓守仁道:“《明夷》,利艰贞!昔日周文王受困正得此卦,后有惊无险……‘屈而能伸,屈而后伸’,才是真男儿本色……”
由此,守仁才打定主意先出山打探,再作进一步定夺。
后来守仁出去打探了一番,闻听说其他诸人果然无事,这才不得不敬服道长的见识。
他又想到自己连日来受惊吓过度,以至精神过分紧张,着实可怜可笑!若不是有幸重遇道长,怕是做出再糊涂的事也未可知。
“你看这前朝的,从王振、汪直、李广辈算起,哪一个有好下场的?我看这皇帝老倌,如此玩乐过甚,小小年纪,不知收敛,怕也难保年岁!到时,皮之不存,毛又将焉附……我国朝创基已历百余载,圣贤复出,岂知不是今日?”最后道长如此宽解守仁道。
“呵呵,道长方外之人,怎么也讲起这修、齐、治、平的话来了,怕不是我这几日熏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
“见贤良受困、豺狼当道,不动于心,便是禽兽不如,呵呵!”
两个人谈笑多日,守仁的心情一下子就舒畅得多了。就在离开那荒野古寺的时候,守仁兴起,遂在其壁间题诗一首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此后,他又与道长相携至武夷山,然后两人依依惜别,守仁取道江西,然后再返回浙江余姚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