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仁想到自己多年来南北奔波,常常把夫人一个人留在家中,以至令她独处幽室;今日自己遭遇这番景状,忽而感到与夫人的那般心境何其相似:
“幽室不知年,夜长昼苦短。
但见屋罅月,情光自亏满。
佳人宴情夜,繁丝激哀管;
朱阁出浮云,高歌正凄婉。
宁知幽室妇,中夜独愁叹!
良人事游侠,经岁去不返。
来归在何时?年华忽将晚。
萧条念宗祀,泪下长如霰。”《屋罅月》
另外他还作了《有室七章》、《见月》、《天涯》等诗。
时值隆冬,因为活动不足,守仁手脚上已生了冻疮。尽管狱中生着火,但由于密封不好,依旧寒气逼人,令守仁夜里总是冷得无法入睡。
当然,睡不着的还不止守仁一人,这狱中还关着很多被锦衣卫抓进来的各色人等,其中很多都是有过不满朝廷的言论的京师百姓。
这会子大家正好闲聊以打发难挨的光景,于是这狱中又成了守仁的讲坛,乃至于令他讲诵未能辍。孔子提倡有教无类,守仁也乐得借机跟大家宣讲圣贤之道。
当然这些人大多是市井小民,没读过什么书,所以守仁所讲的多是些生动的历史人物故事。
有一次,他就跟大家讲到了一个“求仁得仁”的故事:
伯夷、叔齐是殷商末年商朝附属的一个名叫“孤竹”的小诸侯国的君长(孤竹君)的两个儿子,按照立长不立幼的原则,老大伯夷是本应该接替父亲的君位的。可是孤竹君却想要立亲为嗣,他留下遗嘱说要立老三叔齐为继君。
孤竹君死后,叔齐不敢承应父命,于是推让伯夷,而伯夷觉得这是父命,因此坚决不受;叔齐一再坚持,伯夷“遂逃去”。叔齐无奈,为了不至违背先人制订的礼仪法则,也坚决不继承父亲的君位,结果“亦不肯立而逃之”。最终,国人无奈,就立了老二为国君。
伯夷、叔齐两人后来就一块隐居起来,渐渐的,等到两个人已经老去的时候,就听说西伯侯姬昌治下的周国乐意收养老人,于是两个人就赶着去西周了。可是,刚走到西周,就见到周国正在兴兵准备讨伐殷商。
原来西伯侯姬昌刚刚死去,他的儿子姬发继承了他的地位,并且姬发还称了王,号为“周武王”,尊称他父亲的封号为“周文王”。正是这个周武王还在他父亲的丧期间,就准备大动干戈要推翻昏庸的商纣王的统治。
当周武王骑着高头大马带领着大军正行走在路上时,伯夷、叔齐却拦住周武王“叩马而谏”,说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周武王左右的人见状,就要上前杀了伯夷、叔齐,幸好军师姜太公出来说道:“此义人也。”才救了二人一命。
后来周武王伐商纣成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于是伯夷、叔齐感到再吃从“不孝不仁”的周王朝的土地上种出的粮食很羞耻,于是“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就这样,没几天两个人就终于因饥饿而死。
临死前他们还发出了这样的绝唱:“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守仁讲到这里,于是插话道:“孔夫子并不以伯夷、叔齐二人为迂腐,反之,还甚是看重其志节,他曾道:‘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孟子也是这样,尽管他批评伯夷狭隘,为君子所不取,但肯定他是一位古圣人……两人身前也曾悲叹‘哎呀,我就要死了,倒霉的命运该当如此啊’,可以看出,他们于世还有留恋,有人便怀疑他们有了悔意,因此孔子又说‘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古人可真是高风亮节,不过王先生,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事例还有没有呢?”一人忍不住问道。
“有啊!相传周朝始祖古公亶父的长子泰伯,因为深解其父想把君位通过三子季历传给姬昌(即后来的周文王)的意愿,于是就与二弟仲雍一起出走到吴地,实现了其父的愿望。所以孔子就曾经这样称赞泰伯道:‘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泰伯后来成了吴国的开创之君,我的家就在吴地,所以从小就晓得这个故事……”
“呵呵,其实远的且不说,王先生您不也是求仁得仁嘛!”另有一人说道。
经这人一点破,倒叫守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忽而发觉,自己何以会讲起这个故事来呢?难道内心深处是需要某种慰藉吗?
在经历了数月的身心煎熬以后,劫后余生的守仁终于可以见天日了。
他在狱中也结识了三二良友,大家皆为患难之交,所以情谊自然不同往常,临行前,守仁于是留诗赠别:
“居常念朋旧,簿领成阔绝,嗟我二三友,胡然此簪盍!
累累囹圄间,讲诵未能辍。桎梏敢忘罪?至道良足悦。
所恨精诚眇,尚口徒自蹶。天王本明圣,旋已但中热。
行藏未可期,明当与君别。愿言无诡随,努力从前哲!”(《别友狱中》)
就在守仁受廷杖的同时,他的贬谪文书也下来了,他被贬到了贵州龙场驿去做一名小小的驿丞。那里地理险远,且是个烟瘴之乡,俗语说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地平,人无三分银”,可谓穷山恶水。很明显,刘瑾一伙是要置他于死地。
想当年,苏东坡被政敌一气打发到了天涯海角的儋州,以衰朽之年留得残命,在归来的途中病殁。守仁细想想,自己跟他比似乎还算幸运的;况且古之成大事者,何尝不须经历些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磨折呢?
再如那太史公,昔日为李陵辩诬而上书汉武帝,结果落得身陷蚕室的下场——和今日自己的情状何其相似!
但太史公终未自弃,乃成就了一代著史伟业。还有,“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自己的榜样;自己不应该就此沉沦,而更应该发愤有为!
就在守仁离京的当日,时已至正德二年的春天,湛若水等一干好友都赶来相送,守仁又与他们一一作诗赠别。
其中还有一位女子,她虽是风尘中人,但也喜好风雅之事,所以常和守仁的那帮诗友往来,故而与守仁也熟识起来。当时“南妓北来”之风甚盛,她这个江南出身的小女子自然对守仁别有一份惺惺相惜的乡情。
“王兄,一路保重!他日再见王兄时,定然已成就濂洛之业!”
“呵呵,在下敢不以先贤自励!”
“你我从今同在天涯沦落,再见之日,小妹一定亲来为兄洗尘接风……”
“这番情义,叫为兄何以消受,只望来日方长吧。”
今番她既有意相送,又赠了守仁不少东西,还以在濂溪和洛阳讲学的周敦颐、“二程”勉励之,守仁也不能不感念这位红颜知己了:
“忆与美人别,赠我青琅函。
受之不敢发,焚香始开缄。
讽诵意弥远,期我濂洛间。
道远恐莫至,庶几终不惭。”
那女子与守仁约好,要他待到深秋时节以书信报个平安,守仁意犹未尽,乃复作一首:
“忆与美人别,惠我云锦裳。
锦裳不足贵,遗我冰雪肠。
寸肠亦何遗,誓言终不渝。
珍重美人意,深秋以为期。”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若水最后以此言相赠。
于是守仁不复多言,乃揖别众人,坦然上路……
No.4 圣人投江
几天以后,当守仁卧于舟中时,还忘不了当日友人相送的情景。
若水当时一连作了九首诗,守仁在途中不时会拿出来细细品味,至今都能吟诵了:
“皇天常无私,日与常盈亏。圣人常无为,万物常往来。何名为无名,自然无安排。勿忘与勿助,此中有天机。
天地我一体,宇宙本同家。与君心已通,别离何怨嗟。浮云去有停,游子路转赊。愿言崇明德,浩浩同无涯……”
文友汪俊是弘治六年的会试第一,当守仁中进士时,他时为翰林院编修。此人也与守仁志趣相投,所以二人往来甚为密切。
送别的那一天,汪俊也以诗相赠,守仁感念他的情谊,所以独卧舟中时禁不住又想起了他:
“一日复一日,去子日已远。
惠我金石言,沉郁未能展。
人生各有际,道谊尤所眷。
尝嗤儿女悲,忧来仍不免。
缅怀沧洲期,聊其慰迟晚。”(《怀抑之》)
几天以后,守仁又梦汪俊及其弟翰林院检讨汪伟,与之盘桓笑语;待醒来时,方觉是一梦……
守仁在离京之前,先是回家中探望了一番;前路叵测,诸氏早已泣不成声。
“云儿,你今番此去,定要保重自己,以待后图!宦官为恶,干犯天谴,必不得长久……为父前已闻刘瑾那厮要将我打发往南京,如此你我父子,也能离得近一些了呵!”王华劝慰儿子道。
还在东宫时,一向爱才的刘瑾就已听说过王华的大名,如今他大权在握,很想学习一下北宋权臣蔡京收揽著名学者杨时的方法,以网罗名士来装点治平。此前,刘瑾已几次暗示王华,只要他肯前往刘的私宅一趟,不但守仁可以无事,他父子二人也俱可得到升迁。但王华就是不去,刘瑾只得拿他做异己论。
出京之后,守仁便沿大运河南下,准备先回家乡探望一下年近九旬的老祖母,他知道自己此一去龙场,或许与祖母将成永诀。
就在行至运河的南端杭州时,守仁得闻消息说:刘瑾以“五十三人党比,宣戒群臣”,将一干反对派的文官都列入“奸党”,以榜示天下;而刘健、谢迁、韩文以及李梦阳诸人皆在其列,守仁也不例外。
“伯安兄,今番你被刘阉列入‘奸党’第八,仅在李梦阳之后,可见你的分量不轻,还当小心为是。”一友人来探望守仁时叮嘱道。
“呵呵,承蒙他刘阉抬举!想来我王守仁也要青史留名了……想后汉时两次‘党锢之祸’,固然清流罹殃,然百代之下,至今吟诵其名……”
“想唐时有‘甘露之变’,文宗皇帝一着不慎而受制于阉竖;今番刘贼为恶,不知吾皇可有此虞……”
刘瑾将来酿成挟制君父乃至取而代之的大患,这也是守仁最为担忧的问题,不过他对于时局还是有些信心的,于是他侃侃而谈:“近日来我所虑者亦在此间,不过想那唐时宦官握有禁军之权,刘贼今也握有京畿调兵之权,然它实为吾皇所授,不似那唐时宦官典掌禁军已成定制,皇帝都奈何不得……另文宗之世,唐已入末季,藩镇割据,朝廷号令已不出关中,纵是号召各地勤王,也是人皆为私;而我皇明今海内一统,虽多事而政令犹可达于天下,且正直忧国之士何似过江之鲫,必当前仆后继……是以国事不必多虑也……”
“伯安兄不仅是一代儒者,也深谙古今兴衰成败之理啊,但愿如兄所言吧……不过刘贼妖氛肆虐,万民必受其祸累,如之奈何……”
“天道循环,一治一乱,古今盛衰之理,岂由人力?然天若不弃我皇明,只待我辈奋起,吾皇早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