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大义上书
弘治十八(1505)年五月,年纪和守仁差不多的孝宗皇帝突然离世,据说是因服用过量的丹药而致死的。
尽管弘治号称“中兴”之主,但是在他生前还是存在着外戚作恶、太监揽权等政治积弊,而且由于他的猝死更加剧了局势的危机:当时社会外似升平,中实溃败;到弘治末期,应天、浙江、山东、河南、湖广等地都出现严重的灾荒现象;云南、琼州等地相继发生变乱,荆州、襄阳等处流民集聚,政府剿抚两难;蒙古小王子部入寇大同、进迫河套,火筛诸部则进犯固原;全国户口、军伍、赋税都有耗损,内帑亏空……
之后,弘治的独子朱厚照继承皇位,改年号“正德”。群臣对于这位十五岁的少年寄予了厚望,希望新君“自正其德,然后能正人之德”。
然而天性活泼、精力过剩、走狗斗鸡的朱厚照很快就让群臣失望了,所谓“一朝天子不朝臣”,赢得新天子欢心的不是以刘健、谢迁等为首的文官集团,而是以宦官刘瑾等“八虎”为代表的阉党集团。
为了扭转不利形势,文官集团便展开了反对宦官干政的请愿活动,结果以惨重失败告终。除了忍辱负重的李东阳继续留居内阁外,刘健、谢迁以及户部尚书韩文等朝廷重臣皆被迫致仕。
当初,刘健、谢迁持议欲诛除刘瑾等人,其上书辞色严厉,而惟独李东阳语气较为和缓一些。有见于此,刘瑾便决定将东阳继续留居内阁,东阳几次辞位,然中旨皆不允。
后来东阳去为刘、谢送行,伤感之余竟黯然泪下,然刘健却正色道:“还哭个什么?若使当初力争,今日与我辈同去矣。”羞耻的东阳惟有默然以对,他知道,自己也许还能做点什么以表明心迹。
为了与宦官集团对抗,大明上下迅速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政治风潮,这是老中青三代官僚士子与民众一致进行的“政潮”和“学潮”,他们对刘瑾等人展开了激烈的声讨。
当时小有讲学声名的守仁也被卷入其中,并因此改变了他一生的仕途轨迹,也给了他一次在思想上重生的难得契机……
明朝实行“两京制”,北京、南京各有一套行政班子,只是南京的行政机构几近形同虚设,有名无实而已。不过当遇有紧急情况时,两京的科道官员便可以互为声援,向最高统治者施加舆论压力。
为了反对宦官专权,正德元年十一月,南京的户科给事中戴铣、薄彦徽等人一致上疏,对刘瑾等人进行猛烈抨击,要求皇帝收回令刘健等人致仕的成命。
此时的刘瑾已经赢得了皇帝的宠信,所以大权在握的他便以皇帝的名义命锦衣卫校尉前往南京,将戴铣等人逮捕进京,要进行严厉处置。
身为士大夫中的一员,并以倡明圣学自命的守仁,对于此事当然不能坐视不问,他准备上疏营救戴铣等人。不过守仁深知不能以激烈的态度与之抗争,那样无疑于自寻死路!
因此,守仁便上了一道言辞委婉、态度和缓的奏疏,希望能够于事有补:
“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
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
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举为非宜,然而莫敢为陛下言者,岂其无忧国爱君之心哉?惧陛下复以罪铣等者罪之,则非惟无补于国事,而徒足以增陛下之过举耳。然则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况今天时冻冱,万一差去官校督束过严,铣等在道或致失所,遂填沟壑,使陛下有杀谏臣之名,兴群臣纷纷之议,其时陛下必将追咎左右莫有言者,则既晚矣。
伏愿陛下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
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臣承乏下僚,僭言实罪。伏睹陛下明旨有‘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伏惟俯垂宥察,不胜干冒战栗之至!”(《乞宥言官去权奸以彰圣德疏》)
守仁据理陈辞、循循善诱,有意避开了刘瑾及宦竖们在其中唆使和矫旨的作为;只求皇帝能够改过自新,未请追究责任,想来应该不会引起太大反感的。
但守仁毕竟官小位卑,他对于皇帝及当时最高权力阶层的了解还有限,其实小皇帝根本就看不到他的上疏,也没那个心情看,白费守仁一番苦心;尤其对于刘瑾这个大权宦太低估了,他虽然不是一个将坏事做绝的人,但他的狡诈狠毒却远出常人。
守仁很快就要领教其变本加厉的毒辣了,这是令他始料未及的。
No.2 难兄难弟
刘瑾,本姓谈,北直隶兴平人。弘治初年时,他因一刘姓太监的帮助得以入宫,遂改姓刘。
此人素不安分,曾在宫中犯了死罪,后得赦免。此后他一心巴结司礼监太监王岳,得以被分到当时的皇太子朱厚照的宫中服役,这为他日后取得正德宠信提供了必要的先决条件。因为大明皇帝登基后,多喜欢重用旧人。
刘瑾对王岳表面上毕恭毕敬,但暗地里早想取而代之;他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便与马永成、张永、罗祥、高凤、魏彬、丘聚、谷大用等七人结成了团伙。这八人因为都曾在东宫服役,所以待得正德即位后,他们便都得到了重用,时人号为“八虎”。
正统时的大宦官、几陷英宗皇帝于死地的王振,正是刘瑾的偶像,他有志于做王振第二。在刘瑾看来,王振以一刑余之人,居然能够威慑朝官、定夺大计,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而刘瑾对王振并不差,除了熟谙文墨、知悉典章外,他还机智善辩,善于观察政治风向,且为人狡狠,有做大事的魄力。
刘瑾深知,只有把皇帝伺候好了,才能取得皇帝的宠信,这样才能一朝得势。因此他从朱厚照幼时就开始留心于太子爷的脾性,然后投其所好,以此博得欢心。
刘瑾的工夫没有白费,正德甫一即位,刘瑾便随之升天,最终攫取了朝政大权。
正德皇帝爱好多端,且狂妄任性,敢作敢为,又有臆想性的怪癖,但惟独对于治国理政不感兴趣,这正为刘瑾等人兴风作浪提供了难得的机遇。
刘瑾等人日进鹰犬、歌舞、角牴(摔交)之戏,还经常诱导小皇帝微服出行。皇帝大欢乐之余,遂升擢刘瑾为内官监,总督团营。孝宗遗诏罢中官监枪及各城门监局,而刘瑾皆不予执行;他又劝皇帝令镇守各地的内臣(太监)各贡万金,如此便引发了一阵搜刮天下百姓的妖风;又奏置皇庄,渐增至三百余所,以至畿内大扰。
正是有见于此,刘、谢等人才力主铲除刘阉等人,但无奈小皇帝此时正在初登大宝、恣行玩乐的兴头上。
此次,守仁不但低估了刘瑾等人的恶行,也对于自己的分量有所低估。
当刘瑾的党羽、其门下文人徐正拿着守仁的奏章副本,匆匆去面见刘瑾时,时值严冬,刘瑾刚从外面回来,正靠在火炉边取暖。
“公公,今日小的批阅奏章,见兵部主事王守仁竟大胆上疏,要求对戴铣等人免罪复官!”
“哦?他在疏中说些什么?”
徐正于是为刘瑾念了一遍,但刘瑾的反应很平淡:“不过是舞文弄墨之辞,不过他倒也知道些分寸!”
“公公有所不知,您别看这个王守仁才是个小小的兵部主事,但此人近来聚众讲学,颇得时誉,影响不在小……您再看他的上疏,恰是含而不露,这岂不正是此人的可畏之处吗?此人又得人心,一旦他来日蒙骗了圣聪,还有你我容身之地吗?公公,您不能不有所警惕啊!”
“以你看,该当如此?”对于一个不得人心的当权者而言,最惧怕的便是被颠覆和清算。
“公公,此风断不可长!对这个王守仁的奏章且不可‘留中不问’,对他本人更不能姑息……近日来舆情汹汹,颇对公公不利,那些疏请挽留刘健、谢迁的奏疏就不说了……又如南京监察御史陆昆,公然将矛头指向公公等八人;以左都御史张敷华、工部尚书杨守随为首的三品以上高官,更公开支持恶逆,他们藐视圣躬,污蔑公公等为‘希意导谀,恣意肆情’,并奏请驱除公公等,更直接引发南京戴铣等人的应和……如果不将这股逆风、歪风彻底压制下去的话,恐有后患啊!”
此言正中刘瑾要害,他眼见近日反“八虎”的风潮迭起,搞得刘瑾不免有些惶恐。他的确是准备要严加镇压的,只是暂时还没有掂量出王守仁这个学界新秀的分量。
“那以你看,该如何处置这个王守仁?”
“必要狠狠教训一番,远远地打发了才好!”
几天之后,守仁便被逮捕入锦衣狱,没经任何审讯,就被拉到了午门外。当着百官的面,守仁被重杖四十。
“廷杖”古已有之,明太祖朱元璋又将它恢复起来,但也只是偶一为之。但恶例一开,子孙仿效;至成化年间,它已渐渐形成为一种特殊的正式刑罚——不需任何正常程序,只要皇帝一道谕旨,即可由司礼监监刑、锦衣卫校尉行刑。
时已近隆冬,百官站立在寒风中都有些颤栗。身着囚服的守仁被捆绑着,然后被按倒于一石板之上,但他始终一声不吭,直到已被打了十数下时,才疼得将自己的衣袖紧紧咬住,乃至汗下如注……
守仁少年时代学习骑射,身体还算不错,只是这十多年来溺于修习养生之术,又刻苦攻读,日渐的便疏忽了对身体的锻炼。因此这四十杖下去,皮开肉绽且不说,守仁很快就晕倒了过去;好在他身体还没有弱到被当场杖死的地步,否则像戴铣就因廷杖伤重而死,就让刘瑾等人太得意了。
此后,气息奄奄的守仁便又被投下了诏狱,在那里经历了一段暗无天日的囹圄生活。
其实,肉体上的痛苦并不是让守仁最难以忍受的,相反他还可以坦然处之;只是他担心自己若不幸毙命,那么昌明圣学的大任又交由谁来完成呢?想到这里,守仁便心痛不已。
“伯安,你静心养伤吧,哪怕你来日有个三长两短,光明圣学的重任自会有我辈承担!”不久,若水等人便到狱中去探望守仁,并以此安慰他道。
“有元明你在,我自然无虑!只是你我相见恨晚,若今生不能再与你相互砥砺,实为平生一大憾事!”
“好了,别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若是你王伯安果真弃我们而去,倒真是上天不开眼了!你且放宽心吧,心宽才利于调治你的腿伤……好,我不罗嗦了,让仲默和以训跟你说几句吧。”
仲默是诗坛领袖之一何景明的字,他与守仁诗辞唱和已久,故而才不惮冒险来探望守仁。
以训是倪宗正的字,他是守仁的同乡,自小就十分仰慕守仁的风采,所以对其执弟子礼。自弘治十五年会试下第后,倪宗正有见于官场的黑暗,自己又嫉恶如仇,便决心不再应科举,而是留在北京一意在诗上下工夫。他参加了李梦阳、何景明等人创立的诗社,其造诣也颇得守仁的赞誉。
这三位的来访,确实让守仁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
次日,李梦阳等人又来探望守仁,他跟匍匐在地的守仁说及了一件秘事。
“那《劾宦官状疏》,伯安兄可知出自何人手笔?”因为狱中耳目众多,所以两人的声音很小。
“不是出自韩公的手笔嘛,难不成另有其人?”守仁见他明知故问,就晓得这其中有文章。
韩公就是户部尚书韩文,九月他上了《劾宦官状疏》,十月又率廷臣力争,决意驱逐刘瑾等“八虎”。可是就在十月间,刘瑾排挤掉了对自己有提携之恩的王岳,反被正德提拔入了司礼监。因此在这场冲突中,群臣落败,梦阳也在被打击之列。
“那个死阉竖决计不会放过我等,今番看他行事如此狠辣,又如此得皇上宠信,若他晓得真相,恐将置我于死地!”
“啊?莫非韩公那封上疏出自兄之手笔?”
“伯安兄真是一点就透!实不相瞒,我李梦阳生就看不惯宵小为恶,此次上疏请愿,虽是韩公出面领头,但背后亦由我策动之……”
“呵呵,怪道这个刘太监如此大动干戈,皆因兄之如椽巨笔之威力啊……兄之胆略,也着实叫人佩服!想去年你痛打张国舅,众人无不拍手称快,我只恨没有亲见张鹤龄那个惨象,呵呵……”
“不愧是你王伯安,都这副光景还能谈笑自若,一如往常!”
“今日你我不说说笑笑,怕是再无来日!你想那刘阉竖何等歹毒,他若得知真相,怕是你老兄还不及我这等光景……”
“我李梦阳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可惜不能见清平世道,不能见你这个圣人匡救天下了……”
“不过细想想,怕也未必!想你李兄何等负于盛名,便是刘阉竖要杀你,也得先掂量再三!况且你李兄知交半天下,总不乏有人为你出头的……”
“呵呵,托你王圣人的吉言吧!但是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以你王兄的大名,阉竖固然是不敢对你明里下手,但暗里就不好说了,所以你此一去,还要小心防备才是!”
“你我当各自珍重……”
守仁所言果然不爽,李梦阳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正德二年二月,梦阳被放归回乡。五月,刘瑾得知了劾章乃梦阳代草,即又将梦阳从开封抓到京城下狱。刘瑾本想将梦阳置于死地,但其党羽康海向刘瑾求情,这样梦阳才得以在三个月后被赦出。
康海是梦阳的陕西同乡,且是弘治十五年的状元,后因列名瑾党而遭免职。
No.3 狱中遣怀
尽管锦衣卫狱是出了名的人间地狱,但是好友们的来访一下子就使守仁的心情畅快了很多。而且他心知自己并不孤独,受迫害的正直官员是那样多,乃至朝堂已为之一空。
锦衣卫中也不全是为虎作伥、全无良心之辈,他们中的不少人也本性正直良善,也很看不惯气焰熏天、炙手可热的刘瑾。他们也很同情守仁等人的遭遇,故而在狱中非常照顾他们,这也令守仁颇感安慰。
王华虽然被严禁探望儿子,但他还是派家丁几次到狱中给守仁送来了各种生活必需品。尽管出于孝心令守仁有些惭愧,但出于大义,他想父亲一定会欣慰的;而且他也料定,父亲不久必将不能见容于刘瑾一伙。
伤筋动骨一百天,打屁股也不是那么好挨的。守仁暂时是动弹不得了,无聊之际,他开始回顾人生的过往,整理自己的思想,更有时他还作诗以排遣寂寞。
有一天他夜不能寐,遂作诗曰:
“天寒岁云暮,冰雪关河逈。
幽室魍魉生,不寐知夜永。
惊风起林木,骤若波浪汹。
我心良匪石,讵为戚欣动!
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
崖穷犹可陟,水深犹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为乱予衷?
深谷自逶迤,烟霞日悠永。
匡时在贤达,归哉盍耕垅!”(《不寐》)
遭此不测,更令守仁生出隐退官场、专事讲学之心。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有时候守仁也读读书,读着读着,有所心得体会,也付之于诗:
“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
瞑坐玩《义易》,洗心见微奥。
乃知先天翁,画画有至教。
包蒙戒为寇,童牿事宜早;
蹇蹇匪为节,虩虩未违道。
《遁》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
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
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
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读易》)
眼看就到年关了,守仁有点想家了,面对此情此景,他又舒怀道:
“兀坐经旬成木石,忽惊岁暮还思乡。
高檐白日不到地,深夜黠鼠时登床。
峰头霁雪开草阁,瀑下古松闲石房。
溪鹤洞猿尔无恙,春江归棹吾相将。”(《岁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