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一份关于家乡的缱绻记忆,那缱绻里,有父母的叮咛,有洒满屋顶的点点星辰,更有厨房里飘动的缕缕油烟味。
桐花树下的香味
旅途中,不经意遇见的风景最美,就像邂逅这一处开满桐花的村庄。
村庄深藏于山林之中,绿意盎然,山花烂漫。一路踩着寂静,阳光筛过板栗树,倾注一地的碎影流光。
遥遥地,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饼香。“难道谁家在烙煎饼吗?”同行的鹏喃喃自语,表情有些惊喜。
拐角处,在那片石屋的黄褐中跃过一个小巧的红艳身影。我们上前去,叫住了正在奔跑的小姑娘。小姑娘眼睛大大的,脸蛋红红的,就像一个光洁的红苹果。小苹果见到我们,完全没有山村孩子的那份羞涩,而是很自然地当起了向导。
“左边是我爷爷家,中间是我姥爷家,边上是我三姥爷家,最东头是我家!”小苹果笑着向我们介绍着村子里的房子,我们也跟着笑了,敢情这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全是自家人。
“是你家在烙饼吗?”我们望见东头的屋顶上似乎飘散着一缕青黛色的烟火。小苹果点点头,随即领着我们走过那棵山楂树下。
山楂树下,一群孩童正玩着拍宝之类的游戏,欢呼、雀跃再加上耍赖和争执,那些纯真的喜怒哀乐,就是我们永远都回不去的曾经。
路的尽头,便是一处安静的三合院,白墙红瓦、天蓝树墨。院西头摆放着一个石磨,石磨上还沾着些许面糊糊,顺着磨盘,正滴滴答答。东头的柴房里,女主人公大姐正端坐在烟雾里,幽幽的屋子,圆圆的鏊子,长长的劈子,满满的一盆面糊……
第一次见到纯手工制作的山东煎饼,自然要在一旁仔细观看了。公大姐先向鏊下送些细碎的柴火,火候一到,便用抹布擦一遍鏊子,再舀上一瓢面糊,倒在滚烫的鏊子上,而后,右手拿劈子,悬肘、提腕、旋转,劈子就像圆规一样,快速且毫厘不差地画好了一个圆。等面糊沉沉地漫开,完全覆盖了整个鏊子,稍等一会儿,青黑色的鏊子便会腾起一片白烟,饼面的颜色也跟着变黄了,饼边儿都齐刷刷地翘起,公大姐双手便捏住饼子两头,左一扯,右一掀,最后再刺啦一揭,整个煎饼便飞旋过头顶,落在了秫秸盖顶上。
公大姐不停地忙碌着,煎饼摞子越码越高,层层叠叠,如同一块块金色的圆月落在了灶房下的木窗边。而此时,小苹果就站在门外,捂着嘴鼻,望着忙碌的母亲,没有过多的欣喜。对于现在的孩童来说,这干裂的煎饼,自然比不过甜蜜的夹心饼干。
晾干后的煎饼,被横折竖叠,一阵清音响亮后,就被折得像一本本纯粮质地的书本,这书本与土地、汗水有关,与山林田间的乡情有关。
对于一个南方人来说,若不是亲眼所见,绝不会想到这如同纸片的饼片,就是曾经山东乡亲们一日三餐的主食。公大姐说:“以前家家都有煎饼垛子,吃时加热熏软,中间夹根大葱,嚼起来喷喷香。现在,地里干旱,种不了麦子,家家户户都得买粮食吃。我也好几年没烙饼了,都生疏了。”
烙煎饼看上去不是很繁复,却很费时,两大盆面糊,公大姐烙了几个小时。见公大姐忙碌,邻居家的大姐大婶们都主动过来做午饭,当然,这午饭是为我们准备的。如果没有我们在,公大姐一家的午餐必定就是就几口咸菜,嚼两张煎饼。我们的午餐也是煎饼,只是外加了几样小菜,有山菜炒鸡蛋,韭菜炒肉,还有生的辣椒、苦菊,蒜薹……
刚烙好的煎饼,热乎乎的,夹两根蒜薹,再卷点韭菜,吃起来,味道干脆浓烈,果然很山东。
随行的鹏是临沂人,从小就好这口,一口气连吃了四张煎饼。看我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不以为然:“四个算什么啊,以前在农村,隔壁家大哥一顿能吞进去十来张!”
他继续嚼着煎饼,我继续张大嘴表示我的惊讶。其实,煎饼挺香脆的,尤其是卷上些蔬菜,味道比较丰富,只是吃后口舌干燥,嚼起来有点费劲。
小苹果在一旁,见我们吃得不多,像小大人似的忙招呼我们:“哥哥,你们吃肉呀!多吃点肉吧!”说着说着,还把韭菜炒肉往我们这边挪了挪。鹏笑着问:“你也一起吃啊!干吗不吃呢?”
“哥哥,我不想吃,你们吃!”小苹果站在一旁,依然只是看着我们。
“你们不用管她,她早饭吃得晚,也不爱吃煎饼,你们吃!”此时,端着一叠煎饼摞子的公大姐走了进来。
“哥哥,你们看电视吧!”说着,小苹果就把电视开开了。在火红华丽的电视屏幕四周,是一些简陋的家具和陈旧的年画。小苹果还在问:“哥哥,你们看什么台呢?我帮你们换!”我本想笑着回应她,但嘴角的笑容有些苦涩。
小伙伴们邀约小苹果去玩游戏,我们也被拉进了他们的队伍中。还是在那棵山楂树下,我们和小伙伴们玩着熟悉的跳房子。我们学着他们一起欢呼,一起雀跃,而后,再偷偷地耍点赖。山楂树开着白花,那个初夏,是那么的纯洁无瑕。
离别时,公大姐的煎饼烙完了,她正坐在堂屋里喝着茶水,身后的煎饼摞子金灿灿的,码得很高。
而小苹果正和她的小伙伴们,聚在落满桐花的墙脚根说着悄悄话,她们偷偷地看着我们笑,那笑格外甜美。
旅途中,不经意遇见的风景最美,就像邂逅这一处开满桐花的村庄。
把磨好的面糊倒在鏊子上,而后,右手拿劈子,悬肘、提腕、旋转,劈子就像圆规一样,快速且毫厘不差地画好了一个圆。
晾干后的煎饼,被横折竖叠,一阵清音响亮后,就被折得像一本本纯粮质地的书本。
刚烙好的煎饼,热乎乎的,夹两根蒜薹,再卷点韭菜,吃起来,味道干脆浓烈,果然很山东。
母亲的厨房
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我第一次远行。
那时的故乡是青色的,青黑的瓦檐,青蓝的晨雾,还有穿着青布衫的母亲。母亲天不亮便在厨房里忙开了,劈柴、生火发炉子,炉火金灿灿地升腾,锅中的食物嗞嗞作响,母亲的脸庞在烟雾中时隐时现。
因为我要远行,早餐母亲做得很是认真,排骨炖豆腐,鸡蛋面……家里能有的,她都抖搂出来。当然,我不爱吃的——像村里人早餐常吃的稀饭、红薯之类的,母亲就一一避免了。她说:“一个人在外面,要懂得照顾自己,吃饭不能将就,不要吃冷菜剩饭。”说着说着,母亲的眼眶有些湿润,从未出过远门的我,令她和父亲很是担心。
母亲一再叮嘱我把学费放好,不要丢了。口袋里的钱,都是父母亲从亲戚朋友那儿借来的,这家几百,那家几百,口袋里从未拥有过那么多钱,弄得我浑身都不自在,总是不自觉地摸摸衬衣的口袋,准确地说,是衬衣里面的口袋,母亲昨晚缝的。父亲笑着说:“把钱缝起来,缝得死死的,小偷肯定找不着!”父亲前几天又大病了一场,为了给我凑学费,硬是不上医院,昨天病情稍有好转,但依然很憔悴。
那一顿早餐真的很丰盛,母亲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父亲则在一旁不厌其烦地叮嘱我在外的注意事项,小到洗脸这些事。父亲说,脸要洗干净,鼻孔每天都要洗洗,耳朵也要经常掏掏,不要偷懒,一定要给同学和老师留个好印象……大多注意事项我都没细听,脑子里满是担忧和不舍。
天亮了,沿着晨光熹微的巷子前行,我和母亲背着行礼走在前头,父亲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紧紧跟随,邻居家的大婶端着早餐,笑呵呵地看着我们。母亲与她闲聊了几句,很自豪地诉说着我的求学旅程。父亲则靠在土墙上的树影里吧嗒着香烟,他的脸安静地侧过去,嘴角似有若无地舒展着一丝笑意。巷口的竹篱笆结满了黄黄的南瓜花,一只老黄狗正望着翻飞的彩蝶,静静地出神。
早班车来了,母亲递给我行礼,而后一再交代袋子里有鸡蛋和辣椒酱,要轻拿轻放,父亲拄拐杖走路累了,显得有些疲惫,一向啰唆的他,此时却没有言语。他们的眼眶湿湿的,我不忍多看,转头就扎进了闷热的车厢……就这么一转身,中巴车卷起了漫天的尘土,故乡在尘烟中渐渐模糊,从此,我便与故乡若即若离。
几个月后,终于迎来了回家的日程,我归心似箭,因为回乡的客车坏了,在路上耽搁了几个小时,回到家已是大半夜。穿过幽深的长巷,故乡的灯火寂寥,黑漆漆的,几声猫头鹰凄厉的喊叫吓得我瑟瑟发抖,急急地敲打着老屋的窗楣,只听见砰的一声后,屋内的灯盏亮了。
“是喜吗?”母亲在屋内急切地问,我在外面应了声。随后,听父亲细声地问母亲:“摔痛了没?”原来刚刚那砰的一声,是母亲从床上摔到地上发出的。深夜猛然间听到声响,知道是儿子回来,惊喜中又带着担心,下床一不小心就跌在了地上。房门打开,母亲头发零乱地站在我的面前,她微笑着,亲切地询问着我的一切,我发现,她光着脚站在冰冷的石阶上。父亲拄着拐杖,也笑着看我,父亲的病日益加重,已离不开拐杖。
知道我饿着肚子回来,母亲就急忙冲进厨房,煮了一碗鸡蛋油面。微弱的灯光下,我坐在油污闪亮的八仙桌旁,狼吞虎咽地享用起来。母亲怜惜地说:“慢点吃啊,锅里还有呢!”父亲则在一旁细细地打量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父亲侧过身轻叹道:“唉,瘦多了!”
夜深了,父亲与母亲在东厢房里小声地商议着……第二天,母亲就早早地跑到镇上,买了一大块肉。土猪肉用炭火细煮慢炖,再配上家乡豆腐,这种搭配绝对是人间美味。父亲就坐在砂锅边,时不时地摇摇蒲扇,时不时地加块木炭……在昏暗的厨房里,父亲的脸被炭火烘烤着,出奇的明亮。
母亲则忙里忙外,先是去河里浣洗衣服,再去地里收点茄子辣椒,下午还得去山上砍柴。好柴火不容易找到,母亲通常要翻越几座大山,去那些人迹罕至的山林里。来回十多里山路,挑着重达一百多斤的担子,长年累月,母亲的腰被岁月压弯了。我想和母亲一起去山里捡点柴火,母亲坚决不同意。夕阳下,远远地就看见母亲担着担子的身影,我急忙跑到河边的小路上,迎着母亲回家,原本想给母亲换一下肩,但我力气太小,完全担不起来。
母亲笑着,让我别用力,小心把腰闪坏了,然后解了别在腰间的毛巾擦了把汗,便从口袋里掏出几十颗红红的野果递给我。那是我最爱吃的果子,家乡人叫它泡子。我接过那红得发紫的果子,触碰着母亲满是老茧的手,那刺刺的、硬硬的,满是时光纹路的手掌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母亲已经不年轻了,而我从来没有为她擦过一把汗。我把野果子塞进嘴里,吃进去的那些满满的甜蜜,如今却满腹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