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看来,没有同情之心的不能算是人;没有羞耻之心的不能算是人;没有礼让之心的不能算是人;没有是非之心的也不能算是人。同情之心是仁的开端;羞耻之心是义的开端;礼让之心是礼的开端;是非之心是智的开端。一个人有这四个开端,就好比他的身体有四肢一样。具有这四个开端而自认为不行的,是自暴自弃;认为自己君长不行的,是伤害自己的君长。凡是自身具备这四个开端的人,要是知道把它们都扩大开去,就好比火刚开始点燃,泉水刚开始流出。假如能够扩充这四个开端,就可以保护天下的百姓安居乐业;假如不去扩充它们,那就连自己的父母也无法奉养了。”
§§§第六章
【原文】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①?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②。故术不可不慎也③。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④,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⑤。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注释】
①矢人:造箭的工匠。函人:制造铠甲的人。据《考工记》:“函人为甲。”②巫:以为活人祈祷求福为职业的人。匠:为死人制作棺材的木匠。③术:指职业。④尊爵:最崇高的爵位,“仁义礼智”仁为长,仁对于人来说最宝贵,所以称为“天之尊爵”。⑤人役:被别人所役使的人。
【译文】
孟子说:“造箭的人难道比造铠甲的人更不仁爱吗?造箭的唯恐箭不能伤人。制甲的人唯恐甲破人受伤,想法截然不同是由于他们的职业决定的。专为人求福多寿的巫师和专为人制棺材望人早死的木匠也是如此。所以,一个人选择职业不可不持谨慎的态度。孔子说:‘里巷中有仁爱的风俗,人们便认为这个里巷好。选择住处而不知选这样的里巷,这哪里能说是聪明呢?’仁,是上天赐的最尊贵的爵位,是人们最安全的住宅。分明没有什么阻碍,却不去行仁,这便是人们不聪明的地方。一个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那就只配当他人的仆役。当了仆役却又耻于为他人所役使,那就好比造弓的以造弓为可耻,造箭的以造箭为可耻一样。要是觉得可耻,就不如去行仁。行仁的道理如同射艺一样,射箭的人先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发箭,箭发而不中,不去埋怨胜过自己的人,只是返回来从自身寻找原因罢了。”
§§§第七章
【原文】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①。大舜有大焉②,善与人同③,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④,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⑤。”
【注释】
①禹:相传上古时代治水有功的贤君,他接受舜的让位建立夏朝。拜:即拜苜。后来便沿用为行礼的通称。②有大焉:有,同“又”。焉,语助词,此在句末作兼语,等于介词“于”加代词“是”。③善与人同:即与人同善。④耕、稼、陶、渔: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为帝前曾经从事过种地、烧制陶器和捕鱼等各种劳动。⑤与人为善:与字有两说:一是偕同,和别人一起,一是赞许、帮助。朱熹《集注》云:“与,犹许也、助也。”两解都可通。
【译文】
孟子说:“子路这个人,一听到别人告诉他有过错,便表示高兴;夏禹当听了有益的话,便向人拜谢。大舜比他们俩在这方面又更伟大,他愿意和别人一起行善,抛弃自己不对的,听从别人对的,乐意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行善。从他在下面当百姓种田、制陶、打鱼一直到当上天子帝王,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许多优点,没有不是从别人那里虚心学习来的。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行善,其实,就是赞许、帮助别人行善的好作风。所以,君子的所作所为没有比和别人一起行善更伟大的了。”
§§§第八章
【原文】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①。推恶恶之心②,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③去之,若将浼焉④。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柳下惠⑤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⑥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⑦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注释】
①涂炭:比喻污秽不堪的地方。涂,污泥。炭,炭灰。②恶恶:前一个恶(wù),厌恶。后一个恶(è),恶人。③望望然:抛下不顾的样子。④浼(měi):污秽。⑤柳下惠:鲁国的大夫。本名展获,字禽,因他的食邑在柳下,谥号为惠,所以人们称他为柳下惠。在儒家著作中,曾多次将他与伯夷等贤人并列,誉为有德行的人。⑥袒裼(xī):露臂。裸裎(chéng):露身。⑦由由:自得的样子。
【译文】
孟子说:“伯夷这个人的为人处世嘛,不够格的君主不事奉,不够格的朋友不交往,不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不和恶人谈话。他觉得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和恶人谈话,就好比穿戴着上朝的衣帽坐在污泥和炭灰之中一样。把这种厌恶坏人的心思推广开去,他和乡里平民在一起,如果那人的帽子没有戴正,他便会愤愤然离开,好像将会被玷污一样。因此,当各国的诸侯尽管用好言好语来聘请他去做官,他却不会见。他之所以不会见,这也是由于他认为国君不干不净,不屑于去俯就他们。”
“柳下惠却不同,他不以事奉恶滥的君主为羞辱,不以自己的官职卑微为低下;进身任职不隐瞒自己的才干,必定按照自己的原则办事;不被上面任用也毫无怨言,处境极端困难而也不忧伤。他说:‘你是你,我是我,纵然赤身露体地站在我旁边,你又怎么能玷污我呢?’所以自然而然地与他人共处而不失常态。别人挽留他留下,他便留下。他之所以被挽留便留下,这是由于他认为贸然离去,并不算是洁身自好的缘故。”
孟子说:“伯夷的心襟过于狭隘,柳下惠的态度又太不恭敬。狭隘和不恭敬,贤德的君子是不会这样做的。”
§§§第二篇(下)公孙丑章句下
§§§第一章
【原文】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①,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②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③,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④;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注释】
①郭:外城。②域民:限制人民。③固:使动词,固国,使国防坚固。④亲戚:指内外亲属,《札记·曲礼》孔疏云:“亲指族内,戚指族外。”畔:通“叛”。
【译文】
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见方的城邑,七里见圆的外城,敌人包围攻打却无法取胜。敌人既来围攻,必定占有天时地利,但是却不能夺取,这正说明天时不如地利。城邑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武器盔甲不是不好,粮食草料不是不多,守兵们却弃城而逃,这正说明地利不如人和。所以说,制约民众不必只靠国家的疆界,巩固国防不必只靠山川的险阻,扬威天下不必只靠武器的锐利。拥有道义的人援助他的便多,失掉道义的人援助他的便少。援助少到极点时,连自己的内亲外戚也会反叛他;援助多到极点时,整个天下的人都愿意顺从他。让得到整个天下都愿意顺从的人,去攻打连亲戚都反叛他的人,所以,拥有道义的君子除非不战,一去攻打立即就会获得胜利。”
§§§第二章
【原文】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①,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②。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③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④,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⑤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⑥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⑦;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⑧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⑨: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注释】
①朝将视朝:前一个朝(zhāo),早晨,后一个朝,视朝,指上朝视察办事。②东郭氏:据《风俗通》记载,东郭氏是齐国的大夫,东郭成阳是他的后人。赵注云:“齐大夫家也。”③孟仲子:是孟子的堂兄弟,曾学于孟子。④采薪之忧:是说有病不能上山打柴的委婉之词。《礼记·曲礼》云:“君使士射,不能,则辞以疾,言曰:‘某有负薪之忧。’”⑤要(yāo):拦阻。⑥景丑氏:齐大夫景丑家。⑦伦:伦常,封建社会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为五伦,并以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为人伦的常道,简称伦常。⑧慊(qiàn):憾,恨。⑨达尊:指普天下所尊敬的事。莫能相尚:互相不能超过。尚:朱熹《集注》:“过也。”
【译文】
孟子正准备去朝见齐王,齐王派人来传话道:“本来我将要来看望你的,无奈得了感冒,不能吹风,今早我将临朝听政,不知道能让我见到你吗?”
孟子答道:“我也不幸得了点病,不能到朝堂上去。”
第二天,孟子要去齐国的大夫东郭氏家吊丧,公孙丑说:“昨天刚托病不上朝,今天却又出门去吊丧,恐怕不行吧!”
孟子说:“昨天得了病,今天病好了,怎么不能去吊丧呢?”
齐王派人来询问病情,医生也同来了。孟仲子应付来人说:“昨天大王派人召请,先生病了不能上朝堂去。今天病刚好了点,就赶快到朝堂上去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到达朝中?”于是打发几个人到路上拦住孟子,告诉说:“请您一定别回家,上朝去走一趟吧!”
孟子不得已,只得来到相好的齐大夫景丑氏家借住一夜。景丑知情后便说:“在家讲父子之亲,出外讲君臣之义,这是为人的重大伦常关系。父子之间以慈爱为主,君臣之间以尊敬为主,我只看到大王敬重你,却没看到你怎样敬重齐王。”
孟子说:“呀!这是什么话?你们齐国人没有一个拿仁义来与大王谈论的,难道是认为仁义不好吗?他们心里在想:‘这样的大王哪里够得上谈论仁义呢?’我看再没有什么比这种态度更不敬重齐王了。而我呢,不是拿尧舜之道不敢在大王面前陈说的人,所以齐人不知我敬重大王。”
景丑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礼》书中说:‘父亲召唤轻轻答应就起身,君命传唤不等马车驾好就前去。’你本来准备上朝,听到齐王传唤反而不去了,恐怕与礼的要求不相符合吧。”
孟子说:“难道你说的是这个吗?曾子说过:‘晋国和楚国的富有,是别国不能相比的。不过,他们依仗的是财富,我实行的是仁爱;他们凭的是爵位,我守的是义,我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要是不合乎义,曾子会这样说吗?这也许有点道理。天下普遍尊重的东西有三:一个是爵位,一个是年龄,一个是德行。朝廷上最尊重爵位,乡里中最尊重年龄,辅佐君王、长养百姓最尊重德行,怎么能仗着有一个爵位,却就去怠慢占着二个(年龄与德行)的人呢!”
“因此,准备大有作为的君主,一定有他不敢召唤的臣子,要是有重大国事须得商议,就亲自去他家里拜访。国君重视德行、乐于施行仁政,如果不是这样做,就不能与贤德的臣子有所建树。
因此,商汤王对于伊尹,先向他学习,然后用他为臣子,所以不费辛劳而行王道于天下;齐桓公对于管仲,也是先向他学习,然后再用他为臣,所以不费辛劳就能称霸诸侯。现今天下各国的领土相差无几,君王的德行不相上下,谁也没能超过谁,这没有别的缘故,就因为他们喜欢用听从自己教导的人做臣子,而不喜欢用有能力教导自己的人做臣子。商汤王对于伊尹,齐桓公对于管仲,就不敢召唤。管仲尚且不能召唤,何况不屑做管仲的人呢!”
§§§第三章
【原文】
孟子之平陆①,谓其大夫曰②:“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③,则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赢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必为之求牧与刍矣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⑤,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注释】
①平陆:齐国边境县,在今山东汶上县北。汶水流经那里。②大夫:此指平陆县的长官。③失伍:是说士兵擅自离开行伍是失职的表现。④牧:牧地。刍:草料。⑤为都者:治理城邑的官吏。
【译文】
孟子来到平陆,对那个县的长官孔距心说:“你县里守卫边疆的战士,如果一天三次失职,是不是要将他除名呢?”
孔距心县令说:“等不到三次就会除名。”
孟子说:“你失职的地方也很多了。灾荒歉收的年成,你的百姓,老弱病残的辗转到山沟中奄奄一息,年轻力壮的散走四方逃难,有近千人。”
孔距心说:“这不是我个人所能办到的。”
孟子说:“现在假如有个人接受了替他人牧放牛羊的任务,就一定要替他们寻找牧场和草料。要是找不到牧场和草料,那么,是把牛羊还给它们的主人呢?还是站在一边看着牛羊饿死呢?”
孔距心说:“这就是我孔距心的罪过了。”
另一天,孟子被齐王召见,说:“大王的地方长官,我结识了五位,其中能认识自己失职罪过的,只有孔距心。”于是,就向齐王复述了与孔距心的对话。
齐王听后说:“这也就是我的罪过呢。”
§§§第四章
【原文】
孟子谓蚳蛙①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②,似也③,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蚳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④而去。
齐人曰:“所以为虫氐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⑤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注释】
①蚳蛙:齐国的大夫。②灵丘:齐国的边邑。在今山东高唐和茌平之间。③似也:指所做的事近似有理。④致为臣:即致仕,指辞职引退。⑤公都子:孟子的弟子。
【译文】
孟子对蚳蛙说:“你辞去了灵丘县令不当,却请求去担任狱官,好像是有点道理,因为这个职位能向君王讲言。现在你当狱官已经几个月了,难道还不能进言吗?”
蚳蛙向齐王进谏却没有被采纳,就辞掉官职离去了。
齐国有人议论此事道:“孟子替蚳蛙打算的还是好,可对自己的要求怎样,我们就不知道了。”
孟子的学生公都子把听到的议论告诉了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