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可恶的是那学校里的老校长!他听信一面之词,也不管玉兰平日是怎样用功的好学生,他把玉兰叫到校长室去,狠狠地骂了一顿。
我恨极那不分皂白的老校长了,我对玉兰说:“他虽是我爹爹的朋友,我要写信给爹爹,叫他同这样糊涂老狗儿绝交!”但是我的谩骂,如何可转移玉兰那样悲哀的情思呢!可怜玉兰的苦痛的心中加上了那样的打击,她真支持不住了,躺在床上哭了一天一晚。像豺狼般残忍的胡张二人,晚上在一个床上,嬉笑玩弄之余,还断断续续地骂:“孤魂野鬼……贼……该死的贼……”
我爱的敏今,写到这里,我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我真不忍再写下去了。多情的你,也当替可怜的玉兰流泪罢。
我爱的,请你忍住眼泪,听我说完玉兰悲惨的结局。
学校中的考试开始了。玉兰忽然出人意外地把她的痛苦收藏起来,她带了惨白的脸,她同我们一般去应试。每种课程考完以后,我问:“玉兰,你考得好么?”“还好,没有什么大错。”“呀,我可错得利害!”“谁教你平常爱闹呀!”“不得了!玉兰,若是明年我留级,你升级,我们俩儿岂不是不能在一处了么?”我忽然焦急的说。“不会,你不会留级。”她安慰我似的说,停了一刻,她又说:“我们俩儿明年还能在一处么?咳!谁知道?”“玉兰,你想不来了么?不行,不行!”我似小孩般地抱着她。“来,假如我……我一定来。”
考试完了,大家等待学校里出榜。我正缠着玉兰践考试以前的约,两人睡在一床,每天恋着不肯起。这时的玉兰,爱我真爱得激烈极了,我们晚上紧紧地抱着,她的舌头便自然地送到我的嘴中来了,有时我怕咬了她的舌尖的嫩皮,把她的舌尖送回去,她便故意的自己咬破了她的舌尖,把鲜血送到我的唇边来求怜悯。有时半夜醒来,她咬我,摘我的肉,我总笑嘻嘻的,不喊也不怨。可惜世界上欢娱的时间是不能常久的,在放假前一天的下午,我们俩儿正抱着睡在床上未起,讨厌的胡婉与张秀跑进房来,口中喊道:“考了第一了!呀,贼的第一!”我知道玉兰考了第一了,心中暗喜;因为她们暗骂玉兰,又不禁十分心恨。睁眼看我手中的玉兰,已气得脸色发青了,我连忙用嘴唇亲着她的脸。
那天晚上,我和玉兰都一晚未睡。我总怕她明年不肯来了,我说:“玉兰,你考了第一了,也许你的伯伯要欢喜些。”“他吗?他欢喜什么?他欢喜钱!”“玉兰,你明年来好了,你的钱不够,我可省用些,一个人的钱两个人也够用了。”“我不用你的钱!我已经无端的背上贼名了,用你的钱,岂不又成了骗子!”“不许瞎说!”我用手闭着她的口,她的眼泪又淌出了。
天色刚明大家起来,把书籍及用具理好,我的家中派了轿子来接我,玉兰家中还没有人来。我要等着玉兰一同走,她说:“不必等!横竖大家不同路。家中没有轿来接我,我自会坐轿回家的。”她送我到学校门口,我们还携着手儿走了一节,我说:“玉兰,你一定要来呀!你不来,我也不来了。”“好,我来。”她的神色十分沉静。走了一刻,我忽然想起,凑着她的耳朵告诉她:“你还应该留心你的哥哥……”“我知道。”她说。轿夫一再催我上轿,我只得没奈何地上轿走了。寒风吹着她的衣裙,我的轿子已经走了,远了,我回头还在轿窗中隐约地望见她站在寒风中挥着白巾送我。
我回家以后,第二天接到她寥寥的几句信,说是平安到家了,我的心中也安慰了些。我同妈妈谈起玉兰,妈妈也叹息地说:“那样美丽而端庄的女孩,也会做贼吗?不会,一定是旁人诬她的。等你爹爹回来,叫他写信去给校长,叫学校里仔细再查查看,不要冤曲了好人!”后来她又说:“你写信给玉兰,叫她过了年到我家里玩玩;开学时一同进学校罢。”我欢喜地照了妈妈的话写了一封长信,正想寄去给她,邮票已经贴好了,她的可怜的最后一封悲惨的信却已经来了。呀,我爱的敏今,我现在姑且噙着眼泪把她的信儿抄下,担心些,好人儿,预备着手帕来揩眼泪罢:
我爱的淑琴:
你已经收到了我的信吗?可爱的,你怎样还不回信呀!唉!我已经等不着看见你的回信了!
昨晚伯伯接到学校里校长来信,说我有偷窃嫌疑,叫我下期不要再进松萝女师了。伯伯接信后大骂了我一顿,他说我败坏家庭名誉,他要我快快给他死掉。刻毒的大哥又趁势的百般凌辱我。呵,淑琴;你知道我决不会那样下流无耻去做贼。但事到如今,叫我有口也如何分辩?
照我的境遇,我本应该早死了,偷生到今天,实非我之所愿。呵,淑琴,在你接着这信的时候,你爱的玉兰早已与她的爹妈聚首于虚无飘渺的阴间了,你应该为她祝福。但是,淑琴,为了我们俩儿之爱情,我在最后一呼吸以前,还十分恋念着你。
唉,当我带着冤枉躺在荒凉寂寞的地下的时候,枯草和尘土自然会为我不平着痛哭的。我希望我心中对你的爱情能从尘土里上伸起来,在春天幻作悲哀的鲜花。
淑琴,我爱的,你应该牢记着。胡婉的那五块钱决不是我偷的,将来有查出究竟是谁偷去的一天,你应该写封信到我的家里去。使那些残忍的家人知道我死去的冤枉。
你不要痛恨那糊涂的校长。他那一封信,实在有万分力量,可以教我勇敢地走我自己的路。
唉,淑琴,你是那样年青,美丽,活泼,聪明,望你珍重着自己的青春,愿你能得着一个如意的郎君,同你一般的美丽,活泼,聪明。假如你们将来在温柔的绣榻上,会谈起我的名字,那么我的骸骨可以睡得安适而且舒服了。你千万不要为了我的死而十分悲伤。珍重呀,我爱的淑琴!
硝镪水是早已备好了,我现在要喝干了它,走我自己的虚无的路。
替我望望你的妈妈。
玉兰上
敏今,我的好人儿!接到玉兰的死信后,我简直悲伤的同疯人一般,半个月不曾起床。后来我想再也不忍到那黑暗的松萝女师去,所以就同妈妈爹爹商妥,转学到现在的省立女师来了。
但是那五块钱究竟是谁偷的呢?后来我打听了好多松萝女师的人们,据说这件偷案到现在还不曾查明!可怜的玉兰!她的冤枉将同她的身体一般,永远沉埋到黑暗的地下去了!
你爱的淑琴秋之午夜
你教我怎么办呢
七月三十日
今天才算好些了。这暑假里,本来该多读些书,预备考女高师。哪知这一病就是两星期!
早上,母亲来糊糊涂涂地问了几句:“好了么?可想吃什么东西?教王妈做去。”说着,又到刘家打牌去了。
唉!母亲只顾打牌,阿姊也只顾出去飘荡,横竖各人有各人的嗜好,各人有各人玩的地方。
阿姊今天没有来看我。大概我的病好了,阿姊反不高兴,也未可知。阿姊是希望我生病的,并且还希望我……唉!
我只盼望我的爱人快来。叫王妈打电话到前毛家湾去。他来时已经一点钟了。他看见我已经起床,十分快活,走近前,摸摸我的额,又拉着我的手,笑着说:“我说今儿定要痊愈了,怪不得昨晚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和你到中天去看电影。”说了,他便在我的额上亲了一个嘴。
我忽然觉得一阵心酸,眼泪便不由的滚下来。他呆着了,说:“好好的,怎么又哭了起来?”我说:“爱人呀!
倘若没有你,我早就该病死了!”“宝宝,不要哭了。”他用手帕揩干我的眼泪,用嘴唇紧紧的亲着我的嘴唇。
我们俩拥抱了很多时。他走时,天已经晚了。可爱的人儿!两星期以来,他天天在烈日底下奔跑,也够累了。
我给他什么呢?给他接吻?给他拥抱?晚上,躺在床上想,渐渐觉得眼前又充满了快乐和光明。
七月三十一日
昨晚,我爱走的时节,握着我的手说道:“再会,明天一定早些来。”今天他果然来的很早。他笑着问我,笑得极妩媚,说:“今天精神更好些了么?”我答:“更好些了,谢谢你!”
啊,我每次看见我爱的笑容和黑眼珠,心里便立刻快乐了。我们俩儿顽了半天,有时握手,有时亲嘴,有时我坐在我爱人身上,他的手便到处乱摸了。我说:“好人儿,不要胡闹,怪厌烦的。”他知道我身体还柔弱,所以也就停止他的颠狂了。
我爱的回去了,过了一刻,他家里的仆人送了一只鸡两个大西瓜来,阿姊看了看东西,说:“这些东西我们不要吃,请你带回去罢!”仆人说:“不,一定不能带转去,带转去少爷要怪我的。”阿姊说:“我们不吃这些东西!你们为什么不先来问我们要吃什么东西然后才送呢?”我听了这句无道理的话,忍不住气冲上来了,我说:“阿姊!
我从没听见过,送东西给人家要先问问人家喜欢吃什么!”
阿姊把脸一沉,走进房去了。母亲出来说:“大家不吃,还是让他带回去罢!”我大声地说:“谁不要吃!你们不吃!我吃!”我把鸡和西瓜全拿到我房里来了,母亲还断断续续地在说:“西瓜……你也少吃些好。”我不理她。
我只希望我爱不要知道今天这些事,他的仆人也许不敢告诉他吧?否则,那可爱的青年又要气得哭了。
狠心的阿姊和母亲……我为了她们暗暗的哭到半夜。
八月一日天气热得慌,母亲一早就出去打牌了。阿姊邀我到刘家去看打牌。我因为我爱的要来,没有同她去。
我只怕昨天的事吹到我爱耳中,他一定要生气了。他只是不来!耳听着壁上钟摆滴答滴答的声音,眼前苍蝇乱飞,真叫人十分纳闷!
我忍不住了,便去打电话给他,电话号码还没有接上,我爱的却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笑吟吟地。这时节许多感想都潮一般地涌起来,涌到我的心胸,迫得我要哭。
我爱的坐在我的身边,说:“又是她们欺负你么?不要生气,勇敢些罢!”我说:“要是父亲还在,她们哪里敢这样欺负我呀!”眼泪流满我的脸上了。
晚上,阿姊回来了,带了刘永绅同来,在厅上谈话。
我在房里看报,听见他们俩儿嘻嘻哈哈的谈得十分快活。
我在玻璃窗上偷瞧了一下,瞧见阿姊很轻浮地坐在刘家儿子的身边,刘家儿子的右手伸在阿姊的怀里……咳!父亲死后,我家竟弄到这步田地!真是可叹呀!
我有点头痛了。
八月二日九点钟的时候,我爱来了。他告诉我,昨夜和他的父母亲谈话谈得很久。
“谈些什么呢?”我有点奇怪了。
“他们要我和你结婚。父亲说:‘还是结婚好,省得人家说闲话!’母亲说:‘不结婚,就是自由恋爱也是姘头!’”
“你怎样回答他们呢?”我问他。
“我说:‘请你们不要干涉我和淑贞的婚姻问题。要是结了婚,你们有钱供给我和淑贞两个人读书留学么?’他们都一声不响了。后来我们便谈旁的家务事。”
“你回答的很对!我们俩儿应该竭力反对形式的结婚!
母亲和阿姊正想我早点嫁,她们可多得我父亲的遗产!我病的时节,阿姊很快活,母亲也照样的出去打牌。她们这种行为简直希望我快点死,你也看得出来罢。我现在下了决心了。她们要我嫁,我偏不嫁,看她们怎样?今年进女高师去,女高师毕业同你到日本去。读书用钱,她们敢不拿出来!你不看见阿姊么?她那样行为,还说要独身,还不是想得父亲遗下来的钱?我们要奋斗到底!”
“对的,你说的是!”我又抱在我爱的身上了。
八月四日今天精神好一点,上午预备了些代数几何的功课。
我爱打电话来,说今天有事,不来看我了。
十一点的时候,刘永娇来,阿姊陪她在厅上谈天,我也去加入闲谈。
“你弟弟对他未婚妻的事怎样呢?”阿姊问。
“还是同从前一样,不会好的。”永娇答。
“你的父亲母亲怎样办呢?为什么不把庚帖还女家?”
“我父亲不肯,没法子!”永娇答。
“那真是讨厌呀!”阿姊说。
“是的,真正讨厌!”永娇说。
阿姊这样关心刘永绅的婚姻问题,已不止一次,我心里要想笑,只是不好意思笑出声。
晚上,我想明天到琉璃厂买些参考书,因到母亲那里去要钱,“你要钱,那么,你的姊姊也要钱了。”母亲说。
“我并不要钱乱用,我是要钱买书。”
“我前儿打牌,赢了十几元,你姊姊不知道,现在给五元罢。”说着,母亲摸她的钱袋。
“我不要你私人的钱,买书的钱尽可以向总帐里拿,为什么要瞒着阿姊呢?难道她用钱不向总帐里拿?——要你私人的钱?”
“我也无钱再供给你读书了。你读了几年书够了,何必再要读上去呢?”
“我上半年在培华读书的时节,你同阿姊不是都说毕业后可以让我升学吗?为什么现在又翻悔起来。无论怎样,下半年我还要进女高师读书!”我有点生气了,大声地说。
“下期一定不要读书了。预备,预备,明年出嫁罢。”
母亲说,沉下脸来。
“你们要我快快出嫁,我偏偏不出嫁,到老不出嫁,看你们将我怎样!”
母亲不说话,躺在床上,我便赌气着回房了。
八月五,六日昨晚在床上哭了许久,也想了许久。
现代社会,是金钱的社会。金钱支配了政治,道德,法律;金钱支配了家庭;金钱也支配了父母,兄弟,姊妹间的种种关系。家庭间的许多藤葛,全是由金钱起来。
父亲临死时对我们说:“家中财产,三分之一给你们母亲养老,其余两份,留给你们读书。谁不愿多读书而早出嫁的,给她一二十亩地,五百现洋。谁愿意读书上进,服务社会,终身不嫁的,就得了我们所余的财产,随她用之于公共事业。”
父亲的话是对的,他临死不忘社会公益。他不希望他的女儿嫁人,只希望他的女儿做一个上进的人,在社会上做点事。
地下的父亲呀!你知道阿姊和母亲现在的情景,你也要痛哭流涕的感叹罢。
这两天晚上,母亲仍每晚到刘家打牌,阿姊也每晚跟了去。今天早餐的时节,阿姊对母亲说:“刘永绅说,他们要搬家,我们西院有空房,搬到我家来同住也好。”母亲笑了一笑,似表示赞成,因为我在旁边,所以没有开口。
八月七日
我爱来了,他看见我,两手便腰带似的围着我了。他把我抱在他的身上,他用嘴唇紧紧地靠着我的嘴唇。我的唾液流在他的嘴唇中,他的唾液流在我的嘴唇里。呀!我们俩儿是何等愉快,何等幸福呀!
但是诈伪而险恶的母亲,一面设法隔挡我和他的恋爱,一面谋夺我的财产。
人类的历史,便是竞争的历史。优胜劣败,天演公例。我虽然是弱者,但我一定要和阿姊、母亲奋斗,不达到目的不止。
晚上,我对母亲说:“你不给我钱买参考书,我考女高师要考不取了。”她听了一声不响。我正把话再说了一遍。她说:“你要多少钱呢?”我说:“我早已对你说过了。”她说:“我要睡觉了,下次再谈罢。”我气极了,我说:“我只和你说一句话,何必要下次再谈呢!你不肯给钱,也可老实说,何必假辞推托呢!”她假装不听见,回到房里去了。
八月八,九日
母亲和阿姊总凶恶地对着我。
我想预备书,也静不下心来。我天天忧虑着,阿姊和母亲只希望我快嫁出去。我偏偏不嫁,她们将怎样对待我呢?我觉得害怕,不敢再想下去。
一切都是空虚,只有在爱人嘴唇上所领受着的,在我心中所感觉着的那种燃烧的爱情,永远存在,火不能烧散,水不能浇灭!
八月十日我到母亲房里去,母亲还没有起床,躺在床上看《小说世界》。母亲说:“淑贞,有什么事吗?”我说:“没有什么事。我想请母亲想想,你是阿姊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做母亲的人要公平些。”母亲听了这话很怒,一句话也不说,把头躺向床里去了。
我爱来,阿姊和母亲脸上都现出厌恶的样子。我爱玩了一会,很不快活地回去了。
我到院中立了一会,眼前迷漫着黑暗,我仿佛有个刺客扼着我的咽喉,心中抑闷而且发抖,迫得我狂流热泪。
里面灯光一闪,王妈走了出来,我才把忧郁关在心里,抹干眼泪,走进房去。
八月十一日
昨晚睡得不很好,起来觉得头昏,浑身松软。
我对母亲说:“我没有裙子,阿姊的旧裙子也给我穿破了。我又没有时新些的夏衫。你到现在还不给我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