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等你姊做的时候你再做罢。”我说:“不行!”母亲不理我,走进房去了。
我坐在大厅藤椅上想,越想越懊恼,午饭也没有去吃。母亲吃了饭,走出来说:“你为什么不去吃饭呢?”我说:“唉!你连话都不肯同我说了!”说着,我便流下泪来。母亲说:“小孩子似的!吃饭去罢,裙子夏衫就替你做!”
我爱的今天没有来!
八月十二日
女高师招考日期快到了,我想预备去报名。母亲正提着钱袋要走出去。我说:“母亲,我想到女高师去报名了。
我病后还没有出过门,你给我些钱,让我去报名,乘便买些做裙做褂子的材料。”母亲说:“你不要再进女高师了罢。我也没有钱给你读书了。”我说:“我年纪小,没有学问,非再读书不可。没有钱,——大陆银行里的存款拿来干什么?”母亲说:“那是我和你姊姊养老用的。我们没有死,你别想乱花!”说着,母亲便凶巴巴地走出去了。
我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嘴里说出这样的恶话!回头我躺在床上,又想哭了。我也哭够了罢,流泪是卑怯者的行为,想到这里,我便坐了起来。
我不读书也不要紧,只是我不读书,我爱的人儿还有钱在北京大学混毕业吗?我活着便为了他,我读书也是为了他呀!
我等我爱来,他只是不来。三点钟打过了,我听见窗外的脚步声,开了房门一看,果然是他来了。他神色仓皇,脸孔像红血一般。我惊惶了,我抱住他,我问:“好人儿,你为什么这样?……”我闻见他呼吸里有酒气,我说:“宝贝,你平常不喝酒的,今天为什么喝得……”我悲哽住了。他说:“死是最快活的了!”呵,伤心呀,难过呀,我听了他的话,如冷水浇背一般,浑身战栗。我说:
“我的心肝!要是我不好,你尽可离开我,不要想着横路。
你的前途要紧!我是到死也爱你的……”
我们抱着哭了半天。后来,他才说,他父亲逼着他要和我结婚,否则要替他另娶,昨晚骂他一晚……外面有人声,我们知道阿姊回来了,连忙止住眼泪。
我爱也就匆匆忙忙地走了。阿姊进房来说:“今天刘家的藕真好吃呀!阿妹你病好了这许多天,为什么还不到刘家玩玩?”说着,她只是笑。我只得含糊的答她,她翻了一会桌上的《茶花女》,也就走了。
我浑身发抖,我又发寒了罢。你教我怎么办呢?天呀!
痴恋日记
一月一日
我将日记本买来,预备记下我们的苦乐生活,一直记到年终,看看有怎样的变化。
我的新生命将创于这本日记中,我希望这样。我以前虽然曾生过大病,由死中复生,但我的精神不久又死了去,昨天才又苏醒了。那原因是芷英的来信促成我的,她虽然年纪比我少,以前是差不多做得我的姊姊,我的母亲,我的先生,自从她从龙山回来,态度完全变了,对于我猜忌也多了。我有时很能谅解她的心理,她的矛盾心理。但有时我便完全记不得了,自己也会矛盾百出,直觉地感着无穷的压迫与苦闷。一方面天天想和任之吵嘴,脱离了关系,使芷英满足,一方面却时时在任之的支配底下,由他摆布,将自己的决心收起。
虽然每天总和任之吵嘴,不知为了什么,总舍不得离开他,到外面去做事,一两个钟点还好,稍久一些,便“心慌意乱”的赶着回来,一走到家,看不见他,立刻会坐立不安的!
我们在这样不安的生活中,我时常想出一种方法,分开的讨论,但十回有九回,都是因为我不善措辞,而被他们拒绝了,或是我说我的,他们老不开口,没有一个结果。我为了有这样多次的经验,使我抱定了宗旨,便是独自研究,独自实行,唯一的方法,是对于一切都取放弃的态度,不抵抗的行动,遇有不得已时,便任意吵嘴,一步也不放松,总之我的个性,到了这地步,便整个的显明出来了。
我这样一来,他们都了解我了,我的精神上也好像安了一些。但是三个人同居的问题,又起了变化,任之以为外界攻击我们,使我害怕了,但这在我并不觉得可怕,实行者是要有勇气挨人唾骂的,我所怕的是,任之负起经济责任来,加重了他的担子,而且外面一攻击,势必经济上也会来一个打击的,那样,生活费缩减,我们吃不起营养的东西,他一定会瘦下去。我想到这些事,有点寒心,所以我主张我退出去,过一个人的生活,使芷英与任之好好组织一个家庭。我在他们面前,公开的提出这个,芷英立刻沉下脸来,任之也沉下脸来,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我更为难了。
一月二日
芷英一个清早搭车到南京去,她说是为了南京朋友来叫她去,我猜起来,总不是那样一件事。我以为昨天任之太性急了点,不该说出她的短处,她是一个虚荣心很重的女子,谁要说出她的短处,她自然要生气的。
任之今天却心平气和了,他在案前不停地写稿子,我默默的瞧着他,便感到了人生的无限光明,我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功者。后来我到楼下去烧茶,因为他欢喜喝浓厚的茶。我烧着茶,一面忙着翻开我要剪的报纸,一张张地翻阅过去,耳朵里听着开水的沸声,我的心也就随着水一齐沸起来似的高兴。我觉得久已失去的他,如今的确又回来了,而且这回回来的他,好像比在失去之前,更为丰满,更为可爱,更为崇高,更为可敬了。我想将自己的感想,情绪,去告诉他,但怕扰乱他的文思,便忍住了。
不知怎的,芷英走了,我便觉得喜悦,我更有勇气了,难道三角恋爱是不能持久的么?
芷英先和我很好,在学校里同出同进,像一对飞翔的燕子,形影不离的。后来任之认识我了,他天天来找我谈天,而且我常怕芷英知道,但日子久了,她便知道任之来找我的这回事,她当时一定教我发誓,以后不要再见任之,她说任之是个男子,我如果和他久混,一定会跟着他走了,不再理她。
但是我当时一定不肯发誓,我说,我理想中是要两个好朋友的,一个是女的,一个是男的,如今找到了,我正在满足呢!
芷英总是说,男朋友不如女朋友,她只想一个女朋友,能够和她终身在一齐便好了。
从那时以后,我已不能瞒她,便将任之也介绍给她做朋友,她也觉得任之很合她的理想,所以,我们从那时起,我们的队伍中又多了一个任之。我和芷英还是很好,我们只知道大家都是热烈的友情,旁的什么也不知道,但任之一定说,我们是恋爱,已经是三角恋爱了。
我主张大家永远不要家庭,大家都去做事,到了暇日三个人聚会一次。但任之究竟是个强者,他一定主张三个人组织一个家庭。芷英,她以为我爱她,任之也爱她,便什么也不顾虑了,满口答应着任之。而且她说,她也主张有一个家庭。
我早晓得住在一齐,一定有变化的,如今,变化是在开始了,但不知变化到怎样地步?以我想,只有悲剧,或是死了一个。但是悲剧也好,死一个也好,我愿意担任那悲剧的主角,或是让我死了也好,所以,我仍旧高兴,希望我自己不要悲观。
芷英大约明后天就要回来,在她没有回来之前,好好娱乐几天罢。
不要想到以前,也不要想到后来。
一月三日
在青年会开会,为了招待日本《朝日新闻》记者,据一位女记者(名字已忘了)报告,说日本的妇女运动,大约可分几派:
(一)主张提高女子教育,此派分子,大约是女学生,中坚人物是女高师的学生。
(二)主张女子参政,此派分子,虽然屡次失败,却很有势力。
(三)要求公民资格,此派思想较参政派为新,亦比较参政派得社会同情。
(四)女青年会,此派是教会主动,只限于家庭卫生等方面。
今晚住在赵处,赵说任之已来访过,但不知有什么事,所以我又有点思家的情绪。世尊姊同住在此,谈笑颇畅,其实我觉得大家都将怀家的思想,发挥了个不亦乐乎,屋子里的空气,倒是很热闹了。
一月十日
在赵那里住了好几天,赵姊是很欢喜留客的,她做着四川菜,做着各种四川点心,给我们大家吃,她不觉得吃力,反而比以前更有精神似的。我们大家都会闹,提起她的精神来了。我只怕她过于兴奋,等我们不在这里,她会颓然睡倒,那时才真寂寞呢!我劝她,她那里肯听,她还是一样的忙着,我真是不过意!
回到家来,思想又异常繁乱了,真是没法!
我最不喜欢看见人遇事拘于小节,然而近来我自己,却正是陷入这深坑中去。就是“爱”也时时忘了宽博的要点,只紧紧地捉住一端不放手。而且时时要偏重细微的情感,使自己很痛苦。我觉得唯有“理性”可以救我,我只有重复地要求“理性”来助我了。
任之近来性情也近于浮躁了,我看了这情境更是束手,因为我既不能自救,又怎能救人呢?最不得已的时候,只有把书本当作我的母亲来教我了,这样下去,或者还不至于自绝罢,我这样想。
一月十二日
我替任之缝被,但是针又找不到了,我在地上找针,这时任之却跑了出去,我以为他到孙家去谈天了,谁知我一回头,他拿着一枚针递给我,他一边微微地一笑。一会儿芷英进来了,她说:“小丫头!缝被是什么稀奇的事呢!”我真有点吃惊!我有好久不听见这种口气了,好久不听见这种旧家庭女子的口气了。
后来一想,芷英是时常带着这种口气的,以前她对于自己的继母,就时常有这种态度,我虽然劝过她,她好像在那环境中改不了似的。但是现在离家已久了,这种习气仍未脱去。我由她而警省自己,以后要注意自己的习惯,万万不能随境遇而陷入旧家庭的习气!对于别人的习惯改革,我觉得以身作则是最好的方法。以前我迷信爱情的力,现在我觉得自己的思想也还没脱得旧势力的习惯,因为爱情的力,只是一时的,并不能持久。
芷英近来不知怎样了,她对我时常生气,我不理会她时,便特意的跑到任之面前去,抱住任之的脸,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吻,做了许多鬼姿势。
一月十四日
任之今天起来的很早,他把窗打开,便一直靠在窗口,一句话也不说。我问他为什么不再睡一会?他回答我的,只有一双悲愁的眼光。我看着他这样的情绪,自己也便悲愁起来了。芷英说,他又在发神经病了,不要去理他。不知怎的,我不愿意她这样说,我起来用手闭住她的嘴,不让她说。
芷英近来更强了,她什么话也不听了,除非任之抱着她,亲着她的时候。她挥开我的手,她说:“任之!你究竟在那里生谁的气呀!”
任之红了脸,勉强的笑了一笑,仍旧倚着窗不动,眼睛朝天望着。
我看了这种情形,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披衣起来。芷英拉着我不让起来,她说:
“让他去悲哀好了,我们亲亲热热吧!……”
我一手推开她,一直跑到任之面前去了,我说:
“任之!你究竟在这里想什么呢?”
我说了这话,喉间好像有一根鱼骨鲠住似的,再不能说什么了,眼里滚下泪来。
任之只回头望着我笑,他仍旧不动。
芷英立刻用大声的喊着:
“好!你们都在欺侮我!你们都在欺侮我!”
任之听了她的气话,他才慢慢地开口,他说:
“你们真是大惊小怪呢!我在这里想一篇文章,应该怎样写才好?”
我和芷英都惭愧的笑了,我是更惭愧了。我想,女子为什么就这样的小心眼呢?只捉住一点细小的关节,就捉住不放,拼命的在那里钻牛角,一点不知想想别的。真可笑!
芷英更怪了,一出口就是有人欺侮她了,偏窄的女人气,到处都流露出来,我以后要小心才好。
一月十六日
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芷英板着脸,走到茶几旁,把一篮橘子都拨在地上。任之正在写文章,看见芷英这种神气,不觉也板起脸孔来。我想说话,但想到橘子是藻送给我的,本来我放在茶几上,是为了给大家吃的,昨天芷英已经说过,她决不吃这些橘子的话,我当时以为她说说玩的,照今天的情形看起来,她对那送橘子的藻,好像有点恶感似的。藻是我的亲戚,所以我更难说话了。
我默默无言的坐在那里,实在有点闷,想出去找个朋友,又恐怕他们说我逃避,说我厌恶了。
他们本来比我小几岁,我权当他们是孩子罢,我笑着说:
“把橘子拾起来,大家分分吃了罢!”我一边拾着橘子,一边笑着说。
任之立起来帮我拾橘子。但芷英更生气!她气冲冲地走了,一直跑到晒台上去。我便跟着她上去。她倚着石栏杆,擦眼抹泪,我说:
“妹妹,你有什么话尽量地说来,不要哭罢!你只哭不说,我心里难受呀!任之是个粗心的男子,他是不知道女人的心理的。”
芷英更撒娇了,在我面前她撒娇,我是一点不怪她的呀。她说:
“姊姊,我今天才知道我是被人利用了。姊姊,你是爱我的人,你想,我应当怎么办呢?”
我说什么呢?眼看着三个人照这样下去,总是不能维持下去的。我为了安慰芷英,便说:
“芷英,我不久就离开这里了,我已经托人找事呢。
现在我不是不能离开这里,也不是没有职业,只因为现在的职业太混乱了,你想,我坐的那间办公室,那么一大堆人,天天闹得我头昏,书报全不能看,而且来找我要事的人也太多了,一不应酬他们,便流言四出,我真是受不了,所以我不能搬去住。你是了解这种苦衷的,你应该原谅我罢!”
我说的话,总是由衷而出的,我不管她听了受用不受用?我觉得将这实情告诉她,总是有益的。但是芷英近来的确是在排斥我了,她现在不需要我这个朋友了!
一月十七日
任之洗过脸,照例坐到他的书桌旁去,翻翻书报,看看新来的杂志。但是,今天他很不高兴,坐在沙发上,眼里淌着眼泪,我真难受,为什么他又哭呢?我想问他,又不敢问,因为芷英是个多心的人,她看见我和任之亲热,她又将生气了,我何苦去惹她?这样一想,便什么都不敢说了。
芷英真有点残忍呀!任之的不高兴,一定是她闹出来的,但是,她看见任之难受,却高兴的说:
“我今天不回来吃饭了,有朋友请我去看电影呢!
……”说着,披起衣服向外走。
我想止住她,不教她出外,但想到她整天在家里怄气,还不如教她去外面散散心,所以我没有说什么话。
她去了,我心里又轻松了一点。任之拿出一张信来给我看,那是芷英写的。
任之,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她?你说爱我,又爱她,这是什么话呀?……我相信一个人断不能将热烈的情感,分配给两个人身上去的。
请你不要瞒我,你究竟爱她,还是爱我?你不说来,对不住!我拿手枪打死你!……我看完这封信,手只是抖,心也冷了一半,合着眼,将热泪关在里面。我说:
“任之,你应该原谅她,她是个孩子,所以忘了我们三人的关系了,她明白的时候,一定转过念头来,决不至于做出无礼的举动呀!”
“但是感情冲动起来,是没有理智的,我愿意她用手枪打死我,我不还她的手。”
我听了他的话,自己真陷于悲哀的境地了,我想,真的芷英打死任之,我一定打死我自己。任之是我的生命,我不能看着他挨欺侮。自从三个人同居以来,他不能多读书,心绪总是十分恶劣,一天天的消沉了,我既然爱了他,为什么竟不能使他努力呢?想到这里,我不由怀疑起来,我的爱他也等于害他了?
我的眼泪直淌下来了,我们相抱着,他的泪和我的交流着,我拼命的哭了,哭了一个痛快,将日来积在心里的闷气,都顺着泪流出了,心里舒服了些。我说:
“本来三个人永远同居,在事实上是办不了的,虽然这种想法,有点矛盾,但在我的脑子里已盘旋了好几天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不能读书做事,怎么办呢?……”
“天呵,你不要说起这些了,我的心已裂开了。我是一天不做工,就没有饭吃的,哪里有精神再闹下去呢?我明天想到西湖去,此去做和尚也说不定。”他说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