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参政的声音,近来喊得很高,似乎连那“墓木拱矣”的老年人,也有些听见了。朋友C君告诉我,胡适之先生的《努力周报》,在杭州的某女校中,每期销不到十份(某女校的学生有三百余人),但是《快活杂志》却颇风行一时,几乎有人手一编之概。要求参政的女学生们,眼光中“快活”比“努力”更有趣味些,这似乎是不可解的事罢。
心灵怯弱的我,听见这两件区区的小事却引起无限的悲哀,无限的忧虑了。
也许这是僭越的忧虑罢!
十一,十,二十二。
病中的觉悟
二竖弄人,一病三月,始则发烧,终乃流血。医生说,“出汗是要紧的,否则,流血是免不了的!”
是的,我的确太怯弱了,出汗是害怕的,终且免不了要流血,——本来是想免了暂时出汗之苦,终且受了三月流血之罚。
双十节来了,我还在病里。今年的双十节,可以说是血染成的:看,看鲜红的血染满了我的床,染遍了东南,也要染遍了东北!
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流血。”
搬桌装炉似乎只要出汗就够了,然而不肯出汗的,终于搬桌装炉也要流血!
敢自己流血的人是勇敢的!流血的是非,当然更为一问题。
正因为中国人太懒惰了,不肯出汗的,终于被鞭子赶着,免不了在压迫的环境里流血。
聚餐会的文豪们呵,打电话写情书的公子们呵,手里织着绒线的小姐们呵,你们乐是乐够了,就是将你们穿上貂衣,捆上棉被,靠在火炉旁,也终于烤不出一滴汗来罢,——好凉血的动物们呵!
然而,也慢乐着,“很大的鞭子”不久就要来的!
“出汗是要紧的,否则,流血是免不了的!”医生这么说。
“自己敢流血是好的,否则,迟早也要被鞭子抽着流血的!”我接着说。
十三,十,十。
“不行”
(一)开门见山
文豪说:做文章应该开门见山,不要拖泥带水。
五年前,我在南京听顾实先生讲文学史。讲义第一章的开始是:
“文学者,文学也;文学史者,科学也。”
顾先生站在北极阁下的讲堂上,洋洋得意地称赞他自己的大作:“这几句文章是开门见山!”
(二)“诗哲”
中国古有“诗仙”,“诗圣”而无“诗哲”。自从竺震旦东来之后,于是中国乃有诗哲了。
诗哲者何?
我曰:“诗哲者,诗人而兼差做哲学家也。”
胡适之曰:“我愿国中的诗人自己要知足安分。做一个好诗人己[已]是尽够享的幸福了;不要得陇望蜀,妄想兼差做哲学家。”(见《读书》杂志)“不行”!近来中国竟有“得陇望蜀”的。五百年后的杨鸿烈做《中国诗学史大纲》,当大书特书曰:“诗仙李白,诗圣杜甫之后,千有余年,于是又有人也,曰诗哲。”
(三)天才的权威天才说:“你喊得不响,你应该闭起嘴来。”上帝说:
“你生来有嘴,当然有喊的自由。”我开始张开嘴来,——上帝忽然不见了,天才走到我的面前,恶狠狠的说:“不行!……”
一九二四,十二,十五。
丢了三个
《语丝》上的“刘博士订正现代文学史冤狱图表”,加以语堂先生的《写在……后面》,近代中国文豪,大半表上有名了。这实在可供未来的谢无量或者凌独见做文学史时的参考。病中爱躺在椅上沉思,觉近代中国文豪,表上无名者尚有三人,此三人影响中国文坛,至深且大。倘此三人而不入文学史,宁非千古“冤狱”!爰作此文,代鸣不平,以供参考。
(一)“吾家”梦华(Matthew Arnold)“吾家”梦华自得了“东大之花”以后,已久久不作评论文字了。而三年前纵横东南,痛哭流涕,正人心,息邪说,以中国之安诺德自命,其功正不可没。况“吾家”
梦华为“吾家”博士(非“刘博士”)之侄,吾家博士首创文学革命,近代文学,首屈一指。《语丝》表上虽然无名,然吾家博士之在中国,正如孔丘,关羽一般,家喻户晓。可以吾家博士“不朽”,而吾家梦华竟“朽”乎?是非补入表中不可。
(二)梅光之迪(Irving Babbitt)梅光之迪,首创《学衡》,远继白壁德之人文主义,近辟新文化之误解,为吾家博士之劲敌,亦东南文士所共仰。手头无美国文学史,白壁德之入美国文学史(或教育史)与否不可知,而梅光之迪当入中国之文学史,则已成定论。表上无名,“爱管闲事”非打屁股不可!
(三)张歆海(Charles Dickens)某“诗哲”告吾友禾生曰:“辜汤生的英文有迭更司这么好,张歆海的英文同辜汤生一般好,所以张歆海之英文有迭更司一般好。”
诗哲之言,出口自合逻辑上之三段论法,其学诚不可及。记得古希腊有这样逻辑:
鸡是蛋生的,
蛋是鸡生的,
故蛋是蛋生的。
诗哲之逻辑,出口与希腊古贤相合。张歆海之比迭更司,谁敢曰不宜。是故,中国近代有三迭更司:
一陈源迭更司
二辜汤生迭更司
三张歆海迭更司
老子一气化三清(见《封神演义》),迭更司一鬼化三人。东海西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亦同。此中国文学史所当大书特书,可以《语丝》表上而无之乎?
一九二六,一,二十五,头昏脑痛之日书。
漫语
屠夫把尖刀刺进猪们的颈项的时节,猪们的反抗,大约只有高声地呼号吧。因为只有呼号而没有动作,所以猪们永远是任人宰割的下流的猪们。
我们将自己比做睡狮,这似乎是太奢望了,因为天下决没有子弹穿过腹背而不醒来的狮子的。真醒来的负伤的狮子,它便狂噬,它便猛扑,它的反抗决不止于呼号,此狮子所以高于一切的猪们和其他懦弱的禽兽,而为百兽之王。
人们的位置似乎在狮们之上吧,然而我的确怀疑着,对于我爱的懦弱的中国的人们。
一次敌人的侵袭来了,我们从梦中醒来;有的呐喊几声,有的散几张传单,有的割破自己的指头而血书几个无聊的字。这样,便是所谓自命睡狮的人们的反抗了。一次是如此,两次也是如此,十次百次以至子弹穿过腹背的时节还是如此。
我们不是刚睡的狮,我们是将死的猪……可怜而又可耻的我们!
反抗要有动作。动作不仅是动嘴,我们有手的应该动手,有脚的也应该动脚。
打我们的也不妨打它!杀我们的也不妨杀它!……也不要忙着选委员了,也不要忙着争主席了,子弹已经穿进我们的腹背了,这样紧急存亡的时节,难道还可以为了自己而争无谓的出风头么?假如大英国和大日本的兵们已开到正阳门外,难道我们还可以从容不迫地选委员和争主席么?好安闲而体面的中国人们!
拿着白旗在街上讲演的兄弟们和姊妹们!你们不要痛哭流泪地多发议论了。你们应该流血,不应该流泪……狮子为奋斗而死是勇敢的。否则,我们便成了死猪。
那是耻辱!
一九二五,六,十五。
高尔基及其他
一
一个美国人去问高尔基(mGorky):“那一篇小说是你最好的小说呢?”高尔基想了一刻,才笑着回答:“我的最好小说吗?现在还没有写。”
但是我们的聪明的《小说月报》记者,却已经替高尔基回答了。《小说月报》第十六卷第四号,因为登载了一篇高尔基的《我的旅伴》,于是“最后一页”上便说:
“《我的旅伴》使我们见到高尔基的伟大精神与他的微妙的描写。像这一类的活泼泼的写第四阶级的生活及游情的少年心理,在世界的文学库里,似乎是第一篇,而且是不朽的一篇。”
前两天有几个朋友到俄国去,其中的一个女朋友到我这里来辞行,我请她喝酒,酒酣耳热之余,我笑着对她说:
“你到俄国以后,如果看见高尔基,你可告诉他,他的最好的小说,我们的聪明的《小说月报》记者已有定评,是一篇《我的旅伴》。你更告诉他,这篇小说就是在世界文学库里,也是第一篇,而且是不朽的一篇。高尔基平常极喜欢恭维,他听见这话一定很欢喜。你可以更告诉他,劝他以后可以玩玩,不必再做小说了。因为无论如何,再做也不会有比《我的旅伴》那一篇好的!”
我更希望有人,——最好是陈通伯,张歆海,因为陈通伯的英文比英国人还好,而且张歆海的英文是同迭更司一样好。——把我们《小说月报》记者的批评译成英文,登在美国的什么杂志或报纸上,使那一个问高尔基的呆笨美国人也可以知道,“高尔基的最好的小说是那一篇译成中文的《我的旅伴》!”
二
在北京政治舞台上,我们可以看见,无论政治有怎样变更,总是“十八个罗汉,年年换。”逃来逃去,仍旧逃不了那一班“某老”,“某老”的什么坏东西!
但是上海的《小说月报》,我们也曾看见,无论每年正月怎样有一番革新,也总是那几个旧脚色来撑场面。这些老脚色的脸谱,唱工,我们实在有点领教够了!江南自古多才士,我们的新进作家那里去了?
最近听见傅增湘君说,“读者要先读书皮,书皮读不通,还读得通书中的内容吗?”是的,我也应该读《小说月报》的书皮了,“本社投稿简章”上说:
“五,投寄之稿,本社收到后概不答复,亦不退还,并不能告知投稿者能否预先登载。”
一堆一堆的稿子堆在《小说月报》编辑室里,编辑先生在上面批了两个“未阅”的红字。
多少青年作家的心血,在编辑先生的“未阅”两个红字底下消灭了!编辑先生老爷开恩呀!请你阅一阅,使我青年作家的心血不致白费罢!唉!!
一九二五,十二,二十六。
(附记)对不起,这篇小文原是对于《小说月报》编辑有点不敬的,但作者对于《小说月报》编辑并无私怨,也从来不曾在《小说月报》
投过稿。况且该报投稿简章不是已经改正了么?
你瞧!
五投寄之稿本社收到后概不答复如不登载除短诗短文外长稿一律寄还于是本文也可以取消了。
一九二八,十二,七日再记。
浪漫的与写实的
我的表妹在光华大学读书,星期日来看我,说起该校请来许多名教授了,这学期的功课真好哩。表妹眉飞色舞地,嘴里像留声机一般地涌出:“徐志摩……余上沅……梁实秋……”之流的名字。我抽着香烟,微笑地听她说得那么起劲,但我不想说什么。因为这些名教授也者,我自东至西,自南至北早已领教过的。
“阿哥,你看——”表妹从书袋里一掏,忽然掏出一册小白色的本子来:“《光华》……”
这两个模仿康圣人的字体,好生而熟,大约是李石岑君的法书〔书法〕吧,仿佛在什么杂志的封面上常见过的。
躺在沙发上大略一翻,这二卷一期的《光华》周刊真是内容丰富哪!胡适教授的《读书杂志》是“考证象棋的年代”的,我平生对于象棋无啥兴味,所以也懒得去看了。引我注目的还是那篇《浪漫的与写实的》,这是怎样动人的标题,我不由地又想起梁实秋教授的《浪漫的与古典的》,那美国白璧德(Babbitt)一派的健将的大作。
该文一开首提起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这仿佛又不是白璧德派的议论了。再看下去——看到文章第二段,妙语就来了:
“我们因为深恶环境,便把它深刻地描写出来,这便成了写实派的文学;我们因为深恶环境,便把我们自己的理想界创造出来,这便成了浪漫派的文学。所以写实派的文学是破坏的工作,而浪漫派的文学是创造的工作。”
我觉得这些议论是古今中外论文学的书上所罕见的,所以特别提来。
下面妙语还多呢:
“这里我们可以找到文学的使命,那就是革命。(倘然在没有革命声浪的时候。你来提倡革命,人家都会说你是过激;倘然在革命声浪正高的时候,你来提倡革命,人家也会说你是投机。)”
原来如此。“文学的使命”虽是“革命”,但通达世故的人都该知道,革命是革不得的。早一点革命怕人家骂“过激”,晚一点革命又怕人家骂“投机”。然则怎么办才好呢?老头子曰:“不如老实点坐在家里罢。”
“我们再从艺术方面来讲,写实派是为人生而艺术,而浪漫派是为艺术而艺术;然而人生应当是艺术的,……写实派的作品,就是浪漫派的,浪漫派的作品,也就是写实派的。……”
记得宋朝有个和尚仿佛说过几句比喻的妙话:“天下的道理是差不多的。比方你打满了一桶水,又用一只空桶分开来,是一个样子了;再又用一只空桶分开来,又是一个样子。其实倒来分去,合起来还是一桶水。”——“浪漫”
就是“写实”,“写实”就是“浪漫”,有什么不对呢?黑人是人,白人是人,黄人也是人。所以白人就是黄人,黄人就是黑人。君子曰:“天下的道理,一而已矣!”
但是天下的文学史家也实在太笨!记得二十年前听一个英国教师讲文学史,仿佛说到欧洲文艺思潮,从十九世纪的初年起,这五十年中,是主观的文艺思潮勃兴,可称为浪漫主义的时代;从十九世纪的中叶起,文艺受了科学的影响,便成了写实主义。浪漫主义大约是Romanticism的译名;写实主义仿佛是Realism的译名。这两个字的英文字母多寡有别,但第一字母是R的,是不会错的。所以这个R就是那个R,那个R就是这个R!哈,哈。
又“为人生而艺术”大概是artforlife,“为艺术而艺术”大概是artforart’ssake。然而两个“而”字也用得不大亨。
“鲁迅的《呐喊》,《彷徨》,《野草》,都是写实派的作品;张资平的《苔莉》,《最后的幸福》,都是浪漫派的作品。”
张资平君的作品,近来听说很流行,我的表妹的口袋里也常藏着他的小说。但说来也惭愧,我的确一页也没有看过,所以不敢乱说,究竟是不是“浪漫”。然而鲁迅君,哈,哈,原来《野草》也是“写实派”,究竟不知道《野草》里写的是那地〔块〕田里或那座山上的几茎野草。——请《光华》周刊的作者有以语我来。
表妹已经陪着我的内人逛大世界去了。我想,看这样的文章,还不如躺在床上抽烟罢。——然而我的脑中总忘不了表妹口中的许多“名教授”。
一九二七,十一,十九。
《平民诗选》序
今年初夏的晚上,我在陶知行[行知]先生家里吃晚饭。陶先生是除了平民教育不开口的,于是乎我这样一个平民教育的门外汉,也只好跟着胡说起平民教育来;我们从《平民千字课》谈到编辑平民的丛书,谈到平民丛书中拟编辑的《平民诗选》。陶先生忽然若有所思的说:“《平民诗选》何不由你动手干起来!”我那时不知道怎样有那样的大胆,竟破口回答地说:“也好吧!让我来选选看。”
起初我觉得这部《平民诗选》是很容易着手的。但是一动手选以手,才悔那天不该对陶先生说了“让我选选看”的那句话。我因为选平民诗选而联想到《儒林外史》上的马二先生,一方面觉得做个马二先生是不容易,一方面又觉得我的责任比马二先生重得多。马二先生选八股给举子读是不负责任的,他只要骗书店里几两银子也算完了!读了马二先生选八股而考不中秀才的人,决不会去抱怨马二先生,只能抱怨自己的命运罢了。我的责任却要拿诗歌来陶冶平民的性情,提高平民的精神。诗歌本来不可拿来做教训的;诗歌是人们快乐或悲哀的情感的表现。中国虽为四千年礼教的古国,像一般遗老遗少所自夸的,但在中国的汗牛充栋的诗集中竟找不出几首可以激发人的志气的诗。在中国诗中最多是消极乐天派或是个人牢骚的诗;所以我的工作便觉得十分困难了。往往读完一部诗集之后竟选不出一首诗来。我以为这部《平民诗选》在今生是没有选成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