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一点不想睡,看护来量热度,把她吓了一跳,说我热度太高了,她急急的去叫医生了。
爱!也许今天,我的日记本要被她们拿走了,爱!我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拿回写呢?爱!我希望看见你的信!
爱!天上飞过一个鸟,我希望它给我带一封无字信来,只要是给我的。爱!你不想我了吗?怎么这样长久都没有一个字寄来呢!贞一昨天要写信给你,我阻止了。为了要使你心境像水一样平静,我是不想拿什么悲惨的消息来打动你了。爱!再会。
十一月二十九日
爱!贞一一早上就来了。她的眼睛是哭肿了,我问她为什么又伤心?她更哭的利害!爱!我想不到她今天在我面前会这样哭,她为什么眼泪有这样多呢?我是一滴眼泪也没有了,想想世界上的东西都是美丽的,都是值得留恋的,如果,我不会病死,爱!我仍旧要回到你的怀里来,过着可爱的春天呀!……
十二月二日
爱!我想起来,我说我好了,但医生和看护不让我自由,他们把冰袋一个两个的压着我的胸,爱!我气闷死了,我想把冰袋推下去,偷偷地起来,好好地写一封信给你!
医生嘱咐着看护,说夜里不要断人,好好的看着我。
爱!我今天神气太好了,我心里有一腔热气,好像酒后的醉意,这真可爱呀!……想明天一定可以写封长信了。
十二月四日
爱!贞一又哭着进来了,她真是会流泪!……爱,愿意能够见你,在你的梦里!……
贞一手记
上面的日记,是S姊手记的,直记到她的最后一天为止。S姊是死在病院,她的尸身,第二日便抬到火葬场焚化了。我把这许多日记留着,并且想,S姊的确是一个痴子,她痴恋着任之的,因名曰《痴恋日记》的。
夜遇
我觉得有些闲愁,晚饭后,就一个人坐着洋车到大世界去。
在路上,我感觉秋风吹到我的面上有些冷,但我已经是一个中年的人了,冷也惯,热也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大世界的门楼上是灯火辉煌,我也无心观看,在人丛中,我花了两角小洋,挤进里面去了。我想躲在这奇奇怪怪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的人海中,忘记了我自己,忘记了我的爱人与仇敌,并且忘记了这地狱现形的大世界。
锣鼓的声音,叫好的声音,歌唱的声音,吵闹的声音,响彻了楼上楼下的大世界。
我已经忘记了我自己了,忘记了我的忧愁与欢喜,我便得着了暂时的安闲,坐在黑漆漆的回廊下的一角落中。
我只要不看见讨厌的人们,只要不看见这讨厌里面的大世界与外面的大世界。我愿意寂寞,在这热闹的场所中。
然而,有生人的足迹与声音来了:“去吧,去吧,白相去吧。”
是女的,尖锐的,妖怪的声音,然而我只当做不听见,我愿意寂寞。
人们走了,人们又来了,少的,跟着老的,全是女的:
“白相去,白相去。”
声音仍旧是妖怪而尖锐,然而我仍旧装没有听见。
我已经厌恶女人们的那一套了,我懒得望那些涂脂抹粉的面孔,然而我不愿意离开这吵闹而可诅咒的大世界。
去吧,去吧。
……“白相去,白相去。”
……
“闲意来哉,三块洋钱一次。”
……
我觉得厌恶而且咒诅了,然而我不愿意做环境的失败者,我想“管他妈的”,“闲意”“闲意”去吧。
在秋风中,我坐了洋车。前面,一个老的与一个少的,全是女人,在洋车上微笑着。她们是胜利了。
我忽然也觉得自己是胜利了。那灯光底下的洋车上的老女人,斑白的发,苍黄的脸,那不是同我的妈妈上下年纪的妇人么?而那满面脂粉的小女孩,正同我的妹妹有些相像。望着她们,我觉得胜利而且悲哀了。悲哀驱走了我的心头的寂寞。我想:这人间,原是可恨而又可爱的。我不该忘记了自己,也不该忘记了一切苦恼而欢喜的人们。
重新回复了青春的力量,在我的寂寞的中年的心中。
洋车在黄金大戏院的后面落下了,我同她们一同下了洋车。她们要我付了车钱。
是狭小的房屋,正中还供了关公的神像,我茫然的走上楼了,在床的旁椅上坐着。
“依啥地方人?”
“湖北。”
“侬呢?”
“河北。”
她便同我谈起普遍话来了,那小姑娘,苗条的身子,尖削的脸庞,现出营养不足的神气。然而,眉目清秀,举止间还露出孩气的天真。
老妇人进来泡了茶,房门便关上了,她要我躺着,我便躺下了,她要我脱下衣裤,我说:“不必的。”
但她已脱得精光,躲进被里去了。
“来玩玩来,来玩玩吧。”
我仿佛是一只食肉的兽,但我已经倦于肉食了。我只能坐在床沿上发呆。
“来吧,来吧。”她掀开被窝,露出她的洁白而消瘦的肉体,她的腿故意张开,她……但我只觉得忧愁。眼前躺着的,不是同我的小妹妹一般年纪么?她该是进初级中学的年龄,她已经用她自己的血肉,养她自己了。
“你的家呢?”
“家给水冲掉了。爹爹也死了。哥哥也死了。妈妈没有法子,只得让我做生意,汉口生意不好所以又到上海来。”
“上海生意好么?”
“也不好,日本兵打仗过后,生意差得多了。”
她硬拉我躺下,我也躺下了。
“生意不好,一天没客人,我同妈妈就得挨饿。二房东又很凶,一个房钱不能欠,工部局又要照会钱,真要命呢。好客人,你多来几次吧。”
我觉得没有话可说。但我觉得眼前躺着的,是一个用自己的血肉,养活自己和母亲的可爱而可敬的弱女子。妓女与官僚的分别,不过妓女是牺牲自己的血肉以养活自己,官僚却是牺牲旁人的血肉养活自己罢了。
我的手怕触着她的任何一部分肢体。我觉得浑身发热,坐了起来。
“你不弄么?”
“是的。”
“不弄也要三块钱呀!”
“好的。”
我付了三块钱,觉得心中的负担暂时轻了一些了。我跑下楼来,便叫了洋车。
我吹着很冷的秋风,悲哀地回家了。
红迹
一月三日
新年过去两天了。
早上,我梳洗后不住的披阅他的字条,昨晚他没有来吃饭,我想他呢。
“宝贝,我困倦了,所以跑回来了。在路上买了两块面包,当今晚晚餐。跑来跑去太累了,今晚懒得来了。望你多吃饭,早些睡。我实在看不惯太太们的假样!哈哈!”
我那些嫂嫂们——太太们的花言巧语,怪不得我的亲爱的看不惯啦!我真恨她们,老是踏到我的门里来!
为了那些“假样”的太太们在这里多坐,我爱的他“看不惯”,便匆匆忙忙地走了。也许他今天心中还留着昨天的余恨吧?但是,我心里难过啦。我想,这些时亲爱的他精神时常疲倦,面色还是那样青白,真叫我十分担心呀!我真想把我鲜红的血涂在他脸上才好。
他来了,好容易将他说笑了。我低头写我的信,他贴在我的身旁坐着看书。我偶然投下笔,回转脸来,他又拥抱着我了。我伸出舌尖舔他的嘴,他脸上的胡须便好像刺一般的钉在我的舌头上。
午饭后,他闭着眼躺在藤椅上休息了。我高兴地读着稼轩的词。呀,他哪能离开我一会儿!
他张开眼,伸出手来招招我:“你来!你来不来呀?”我只顾读词,假装不去理他。他忍不住了,“你不来,我来了!”他起来将我抱在他的身上,我们俩偎依着同读词,直到两点钟他才走。
一月四日
只要我多伸几次舌头,其实不必一定伸到他的嘴里,他便得意地说我淫了。我真不服气,我对他淫有什么要紧?他引诱我,还不许我淫吗?哈,哈,哈!他淫极了!
他……我觉得一天除到学校去上课以外,许多时间,全充满了拥抱,吻着的事情了。真的,世界上除了拥抱,吻着以外还有什么快乐的事?
然而今天我的帽子也织成了大半。哼!明天有新帽子戴了!
一月五日
今天简直没有看书,做了半天的苦工,在楼头。
因为绒绳不够,便出去跑了一趟绒线胡同,花了一元多钱,而且是借光了他的包车。
我觉得织绒绳很有趣味,所以一气便将帽子织成了。
然而织久了,弄得腰痛背胀。原来像我这样腹中有病,身体衰弱的人,是不宜于做苦工的。
帽子织成了,戴在头上,不肯摘下来。我的确还是小孩子,欢喜穿新衣,戴新帽。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可笑的事情来了。仿佛是新年,我穿了鲜红的新衣,戴着新帽,便到处显锅人瞧,得意过了劲儿,不知不觉地跌在泥里了。回来仿佛不仅挨了母亲的骂,而且仿佛挨了打吧。
但是如今母亲不在身边了。我戴着新帽,对着镜子只是瞧,他说:“还不摘下来么?”我究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了,所以便不好意思地摘了下来。
一月六日
到学校里去了上两点钟课,出了一个作文的题目,《记我的家庭状况》。
我同他们讲了许多的作文的方法。然而他们怕的是作文,于是有的便说:“这个题目我们做过了。”我猜透他们的狡猾了,我说:“就是做过了,再做一次也不要紧。”
他们没有法子,于是都低下头来作文,全堂顿然肃静。有的低头在想,有的拿起笔来在写了。一个顽皮的学生忽然说:“家庭里有wife,有‘黑漆板凳’,有……”说到这里,旁边一个顽皮学生从座位走下来,伸出两手落地,弓着背,说:“这就是‘黑漆板凳’的四条腿子,我们将来都是预备给人家坐的。”于是全堂学生都大笑起来。
我也忍不住地笑了。
在别人看来,也许以为学生的举动是蔑视我吧。然而我觉得他们的举动,的确也很“幽默”,而且天真活泼,全是内心的自由表现,于我是毫无关系的。
我说:“别闹玩笑了,作文吧!要闹,下堂再闹吧!”
他今天精神又不很好。我因上课受了凉,腹中作胀,心头作恶,一直到睡时还不舒适。
一月七日
醒时便觉得精神恍惚,心中作呕,这还是昨天上课受凉的余祸吧。我不管它,便起了身来。
呵,讨厌的北方的狂风呵,使我厌恶一切。我每逢狂风便懒得作事,便作事也毫无条理,毫无心绪。
桌上是飞满了灰尘,书上也披了一层尘土。呀,横竖身体又不舒服,我也懒得看书了。
下午,上课的时间到了,我觉得懒洋洋地,还是在家“苟且偷安”好。我于是叫孟妈去打一个电话给学校,说我不去上课了。然而我想到许多学生正在等我,心里又十分不安起来。
他,亲爱的,饭后懒懒地在椅上躺着,只是不肯走。
也许是精神不佳,也许是怕狂风吧?我因为他办公时间到了,便匆匆地将他催走了。这是我第二次的心中不安。我真觉得人儿十分难作,心儿十分难安呀!
一月八日
隔院一家的老太太死掉了,在昨儿晚上。
他们门口预备了的马车,——纸糊的马车,都烧成灰了,大约是当这位老太太快要断气的时候。
我也懒得去追究这些迷信的举动,但是老妈子们说,“人死掉,同阳间一样,马车是非坐不可的。”我想:这位老太太生前,没有坐过马车;如今死掉了,也许是发了财了,所以更要阔气些。
不知怎的,今天他们院子里又来了许多和尚念经了。
真是晦气!害得我们院里的人多跑了好几趟楼梯!我只怕我的饭要煮焦了,幸而孟妈还留心,没有为了看热闹而忘记了她的职务。
亲爱的,他今天顽皮极了,时时伸进手去——摸上,摸下,我浑身都痒透了!他总想在我这里懒一刻好一刻,但是,不是为了他的工作,我怎样肯放他走呢。
他回去了,我又觉得无聊得很。
一月九日
我真恨透了!为什么他们老是来敷衍我呢?
我已经观察出来,这种名义上的哥嫂,对于我是不怀好意的。每次来只是要吃要拿,带了许多顽皮的孩子来搅扰一阵。有时竟同老鼠一般的开东窥西,我真像受人监视一般的难过。人对人何以这样不知礼呢?
我宁愿孤独,不愿意有这样的人们来看我。
今天他们又来了一大批,扰了一阵。最可笑的是他们口口声声地叫穷。他们那里穷,不过是怕我要借钱吧。其实,我连自己父母的钱也不愿要;人们尽可以放心,我不是乞丐,决不愿张开手向人们乞讨,看人们的脸色的。
世界上竟有为了钱而苦闷,而低首下心的人;其实,依我看来,贫穷倒是一种很艺术的生活。
我们邻居的密司吕,近来家中的钱久不寄来,终日苦闷。时而卧,时而哭,为了金钱而神魂颠倒,坐卧不宁。
我同她做邻居已近半年了,虽然彼此思想不同,感情倒也不算泛泛了。
她的母亲早死了,母亲死时,两个妹子年纪都很小。
她的母亲将死以前,告诉她说:“你一定要将两个妹子,教养成人,然后才进行自己的婚姻问题。”
她牢记着她母亲的遗言,自己在中学毕业以后,便专门管两个妹子的事,现在两个妹子都已经在高等小学读书了,她自己孤零零地,我不知她今年多少年纪,但从她的脸上的斑纹看来,年纪也大约不很少了罢,然而她的确没有合式的情人,她依旧是一个凛若冰霜的处女。
她的思想还脱不了东方的传统观念,不过她这种自己牺牲的精神是值得崇拜与敬服的。
中国的家庭多半是一幕滑稽的惨剧,兄弟姊妹时常为了财产和利益而互相水火。——至若我那些哥嫂,当然还不能混为一谈,因为他们是隔房的骨肉了,他们最怕的是我要沾他们的光,怕我开口借钱。
我从密司吕的谈话中,知道她的家庭近况:父亲远在江南谋生,在她的母亲死后两年,便娶了“填房”了。自从有了后母以后,父亲对她们的感情,便渐渐淡薄了,音信渐渐稀少,银钱也不常寄来了。
可怜她和她的两个妹子,困在北京,每天白粥度日,借钱糊口。两个妹子又不能不读书,每月至省至俭,油盐柴米书籍,非四五十元不能混得去。
去年的秋天,她觉得忍无可忍了,于是在同乡处借了盘费,回到江南,同她的父亲和后母大闹了一次,结果是她父亲仍答应供给她们的每年用费,她总算胜利地回到北京。
然而经过这次吵闹以后,她父亲及后母对她们的感情,似乎更坏了。今年下半年简直一个钱也没有寄来。去了好多次的快信,竟连一封回信也没有!
今天她来对我说:寄到江南去的信又退回来了,据说他们已经搬了家了!
这真使我感觉人生的冷酷。自己亲生的父亲尚且这样靠不住,世界可以依赖的,除却自己,还有谁呢?
她今天也很了解地说:“我再也犯不着哭泣了!”
这惨痛的从心头迸出的伤心的话,引起我无限的同情和伤感,我鼓励地说:“做人应该这样!”
贫穷不仅是一种很艺术的生活;贫穷能使我们真实地了解人生,了解为一般破口乱谈的哲学家所梦想不到的真理。
一月十日
早上,听见隔院传来的凄切的音乐声,躲在被里贪恋倾听,懒得起来。
这仿佛是隔院老太太出丧的音乐吧?凄切的音乐声,夹着嘈杂的人音,愈听愈近了,我便挽了头发,走到窗口去看热闹,但寒切切的凉风,又吹得我把窗门关上。
兴奋而紧张的心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安静下来的。
呀,北方人家的出丧,是怎样“幽默”的一件事情呀!一对对穿绿戴红的人儿,拿着旗伞,呐喊前来,这仿佛是江南人家的喜事情景。我躲在窗门里面偷望,望到人儿一排排的走尽,望到棺材儿也抬了过去,这才意兴索然的回去梳洗。
事后闲思,自笑原来还是一个小孩儿的心情。
薛慧文来邀我到女高师去听音乐,她说女高师今晚举行音乐会。我因为她的盛情难却,所以便狄匆换了衣服,随着她去。
我们去的太早了,会场中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转了几个弯,到寝室里去找着小谢,哈,她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脸儿擦得雪白,唇儿涂得通红!
我们上天下地的谈了许多时,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我的心中便辘轳般的辗转了:“他现在也许要回去吃饭了?
孟妈说是晚上要回家,不知走了没有?我忘记告诉她等他了!我又忘记留个字条给他!呵,真是走得太匆匆!他回去找不着人,一定又要生气了!”想到这里,我真想离开她们回来。然而我又怕她们看出我的心事,一定又要拿我在取笑了。她们又怎样肯让我先走呢!没有法子,我只得坐在那里等音乐会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