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到了七点半钟,那讨厌的音乐会才真真开幕了。我们三人来会场前头一角坐下。这时节会场里已经坐满了老,少,男,女的人们。我偶然回头一望,在后两排东边坐位上一个胖女孩对我微笑地点了一点头,我仔细一看,才知道那点头的是他教过的女学生,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好热闹的音乐会!古琴奏过了有钢琴,钢琴奏过了有提琴;有合唱,有单唱;有京调,有昆曲。每一套音乐过了之后,那拍掌声便如大炮般的杂响起来。我心中本不在音乐,这时更觉得十分厌恶了。我于是对薛和小谢说:
“我仿佛头昏,要先走了。”“不是头昏,家里有人等吧。”
小谢顽笑地说,薛也笑了起来。
我就在她们笑谑的空气中逃出了,外面晚风拂面生寒,如钩明月在天斜挂。我心中只是疑惑着:他这时节已经回去了?还是坐在那里等我呢?
坐上了洋车,只愿车夫快走,我的心啪啪地跳得很利害。
到家,走进房一看,知道他已经走了,桌上还留着他的字条:“我回来,老妈子已经走了,小姐又没有回来。
粥在锅里没有人吃。没有菜,我又不会自己动手。只好走了,到外面吃去。”
我的心像铅块一般地沉重得堕下来了,我走到西院去,问问密司吕的张妈,才知道孟妈当我走后不久便回家去了。这应该怪谁呢?我脱下衣服,躺在床上睡下,我的心跳跃得如受伤之蛙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睡着,我的心才可以不跳了。
一月十一日
我打定主意起早去看他一趟,——因为我觉得我不应该为了自己的娱乐,使他感受着不快的。可爱的人儿,不知道现在气得怎样了!
哈,他哪里料得到我起这样早去看他呢!他正盖着被躺在床上,不曾起来。我便骑在他的身上,给了他一刻钟的拥抱。
当我的嘴贴在他的脸上时节,他嫣然地笑了。我说:
“你生气了么,宝贝?”“没有……”接着我便告诉了他昨晚音乐会的情景。
我看看手表,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了,我便起身要走。然而他,他哪里肯放我走啦!他紧紧的抱着我,说:
“你不要去上课了。”“那怎样做得到呢!不上课,要扣薪水。”我让他的手在我的怀中多摸了一会,终于决心地站起来走了。
我到学校里才知道上课铃已经摇过了二十分钟,幸而学生们都还没有走。
我知道他今晚要来晚餐,教书回来,便在路上买了些肉,又买了些春卷皮,因为我知道他欢喜吃春卷的。
我回到家中,孟妈也已经回来煮好了饭了。我一个人随便用了午餐以后,便忙着包春卷,包好了又去炸,一盘盘的打点好,只等着亲爱的他回来享用。
我为了他的嗜好,是常常担心着的。我觉得他身体太弱了,脸上太瘦了,只希望他多吃些饭,好慢慢地胖起来,我时常随着他的胃口,变换菜蔬的样子;我不大喜欢吃肉,吃鸡蛋,为了他的缘故,厨房中肉和鸡蛋是常常预备着的。我又怕老妈子做菜不细心,咸淡或者不配味,所以只要他在这里吃饭的时节,总是忙着自己下厨房,我的孟妈常常笑着说:“伶俐的小姐!又会教书,又会做菜!”
但是桌上的钟越走越快了,天色也渐渐黯淡下来。我心中疑惑着:他的工作应该完了,为什么还不来呢?我正一个人躺在椅上凝想的时节,孟妈交来他饬人送来的简单的信:“宝宝,我又不舒服了。大约是早上出门衣服穿少了的缘故。
身上有点发热,头也有点昏,我今晚不来吃饭了。我想早点睡。我想你呀,宝宝!”
我看完了信,眼睁睁地看着桌上摆着一盘盘的春卷,黄色的炸就的春卷,心儿慌乱起来了。亲爱的人儿,他身体太弱了,经不起风吹日晒。老天偏是这般胡闹!夏天的烈日,冬天的狂风,我有什么法子赶掉它们呢?我赶得掉它们,我爱的人儿也省得受它们的许多折磨了呀!
我今晚也想早睡,不知道能否睡得着。
一月十二日
我一早起来,去买了许多东西,这都是他平常所爱吃的。我到了他那里,他已经不发热而且很好了,他坐在椅上看书,嘴里嚼着蛋卷儿,我快慰极了,赶上前去给了他一个吻。
他说今天不去工作,已经打了电话去请假了。我因为今天天气清和,外面没有风,便拉了他回到我的家里养养。
哈,他哪里肯休息一会儿!他躺在藤椅,要我坐在他的旁边。他伸出手来,一会从我的袖里伸到怀中,一会又伸到我的裙下。我说:“病了,还不省事些!”“我爱你,爱你身上的三宝。”他说。“什么?——三宝?”我说。“三宝,一是嘴,二是乳,三是——”他说着,用手指着我的裙下。“讨厌,让我捶你!”我打了他一下,他又闭起眼来装睡着了。
他今天大半天在我这里休息。为了他的不舒服,我只好让他放荡一些吧。横竖我的身体总是他的。
一月十三日
翻翻日历,知道阴历过年就在眼前了。
我小的时候,觉得过年是很有趣味的,穿穿新衣,吃吃糖果,在母亲的旁边撒撒娇。一年年的长大起来了,过年的兴味便一年年的减少。况且在现在两重生活的中国,过了阳历年,又过阴历年,真是麻烦极了!
我常说:中国人过旧年,只是为了钱:有钱的,花钱;没有钱的找钱;有债的,讨债;欠债的,躲债。家家为了钱忙,人人为了钱急,这真是何苦来呵!
今天米铺煤铺多来要钱了,因为手中的钱不够还清,便打发他们走了。
自从不甘寄人篱下的生活,搬出来独居以后,几月以来,夹七夹八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了。
我总是十分节省的。平常不肯出去游玩,应添的衣服,多不敢添;因为怕银钱乱用的缘故,上街的时候很少。
然而有什么法子呢?我挣得的钱确是太少了,我每月教书所得的薪金,竟不能维持我自己,我仍旧是一个寄生者,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他,我爱的人,好比一条牛,为他的爱人而耕种,凄风苦雨,他的精神疲乏得不堪了,然而他丝毫没有怨言。
他的身体现在竟因勤劳过度而多病,这是十分使我伤心的,我有时清夜想起,总不免要流下泪来。
下午,他躺在椅上休息。我偶然取出一幅油画,我从前的他,达士画的法国公园。他躺在椅上仔细看了一刻,赞美达士画得好,并且笑着说:“这是你爱人画的,应该珍重些!”
我可巧打了一个呵欠,他便转过脸来说:“多情的人儿又要流泪了?”
我想:我的罪恶是不容许我的眼角不常垂泪痕的。然而今天,他的精神还没有恢复,我怎样敢忍心的流泪,使他的心里不舒服呢?
他把我抱在他的身上,说:“爱情全凭信笺来往是不行的,——黑字写在白纸上究竟是空的呵!哪有脸贴着脸,嘴亲着嘴,心靠着心,腿压着腿之能够了解一切呵!”
他的话真不错!我和达士,做了四年的恋人,信札上是写得很亲密的,然而见面的机会很少,彼此的脾气不能了解,一见面便索然寡味。达士也终于失败了!
可怜达士却始终恋着我,他到最近知道我已经另外有了恋人了,他在遥远的南方,还是苦苦的梦想着我,一个女朋友也不肯交际。他来信上屡屡说是要独身一生了。可怜的青年呵,我对不住你!
回忆不过添人愁恨吧!我想着达士,想着我不曾见过面的达士的老母亲。达士的家中,什么人都没有了,只有一个白发的老母亲。以前达士从家中来信,上面曾说起:
“我的母亲,戴上眼镜,跑到我的房中来瞧你的照片,一天要来瞧三四次,有时竟瞧得眼中老泪直流下来。”唉!
现在我觉得“老泪直流下来”一句话竟成了不幸而可怜的谶语!
我记挂那不曾见过面的老年人,让我祝福她健康吧。
为了她,我梦中时常诅咒自己。
唉!有什么可写下去的,不如停止也罢!
一月十四日
惠风和拂的天气,太阳格外和暖而且可爱了。我的兴趣还好,躺在椅上读了几首东坡的词,又咀嚼了几个红枣,——这是他昨天吃了剩下的东西,味儿特美!
饭后觉得沉闷,天气这样好,这不该辜负他,还是出去飘荡一下吧。呵,说错了,我不应该说出外飘荡,不让他知道的跑了出去,他又要怎样不爽快了吧。我还是等在家里吧,我的脚却不由的走到密司吕房中去。
吕和她的两个妹妹正在吃饭,我瞧着她们正咽着白粥,心中便异常难受。她的两个妹妹很伶俐,还很开心似的嘻笑。我和吕谈了一刻。吕说:“家中到年底不寄钱来,只好把两个妹子送回家去。”说着,我望望那两个伶俐的少女,脸上都一时现出愁容。像花朵初开的嫩芽般的心,如何搁得上那样重大的忧愁呢?然而吕的苦困艰难也够尝了,我要想说句话来劝她,想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他的精神好些了,我也觉得快乐些。他剃了头,把脸儿刮得光光的,对着镜子瞧了又瞧,真使我好笑!
晚上,他又躺在床上不肯走了。我看见桌上的钟已到了十点,于是催他说:“宝宝,应该走了。”他只是装睡,闭着眼睛不理我。后来被我缠不过,于是朦胧的坐起来,似嗔非嗔地说:“你只是胆小!”我说:“我不是胆小,你也不想想我的病——”他终于没奈何地含怒走了。
一月十五日
昨夜醒来的时节,忽然想起小学里的同学陈丽青来了。丽青和我在小学时候,是一刻不能离的,我们俩儿年纪都很小,而且,脸儿也都美丽,衣服也都时新,能使教员们欢喜。她同我,上课时总坐在一条长凳上,我常常手儿捻着她的手,合看一册课本。有一次,大约是夏天,她坐在位上,裙子翻起来,露出短裤外的雪白大腿,我虽然还是一个小孩呀,也看得心动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摸她,一面摸,一面低头细看,不幸给上课的教员知道了,大声喝道,“喂,上课,不要低着头干什么!”这教员虽然不曾指明骂我,可是左右的同学都笑起来了,她也羞得脸儿通红。我惭愧得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后来下课后,她拉我到学校后园,悄悄地说:“你欢喜摸,下课时摸摸吧。”说着,她挠起她的裙子,我的手又伸到她的裤子里去了。
……呵,她真美丽,她的瓜子脸,樱桃嘴,皮肤雪白,现在想起,也还令人销魂的。可惜那样一个美丽的女郎,当我进中学那一年,就由父母作主,将她嫁出去了,她嫁后还不断的和我通信,她的男人是一个公子派,没有学问,性情也欠温柔,所以她嫁后的生活,十分困苦。我时时写信去安慰她,劝她忍耐,将来再想别法。去年秋天,她生了一个小孩,她有了小孩,心儿也渐渐乐观起来;把全副精神去对付小孩,和我通信的次数也渐渐稀少了。最近两月竟不曾有一封信来!
难道同性恋爱竟不能长久么?
我由她想到现在的他,想到我和他的将来,使我简直快乐得不想睡了。然而愁闷是快乐的影子,快乐来,愁闷也跟着来了。我身体是和爱情冲突的。假如我不好好的就医,假如就医而不动手术,不将病根拔去,那么,就是结婚,也很危险的。我们固然不顾虑有没有小孩子的事情。
但假如小孩子竟从天上飞来,那有什么法子呢?我的病不医好,他的欲望究竟不能满足哪!为了他的前途,我总想勇敢地跑进医院去割治去……他吃完午饭,就在我的椅上睡着了,我替学生改了几本卷子。他醒来,就搂着我坐在他的身上,呵,他越发放荡了,他扯下我的裤子,他低头亲我的大腿,他的眼光直视我的……我说:“结婚也不过如是吧。”“不,结婚更有趣些!”他笑着说。我猜透他的“更有趣”了。哈,哈,哈!
一月十六日
他今天忽然想不包车了,因为他上月的薪水,拿来没有几天,全给我支配尽了。
钱是不经用的东西!我天天省俭着,然而每月的钱还是不够用。
中学校来了通知书,说下星期要放寒假了。我想寒假后花两个星期的工夫,回到乡间去望望母亲。近年我们乡间受那万恶的八大爷的蹂躏也够了。父亲前回来信说:我们花园里因为战马的践踏,什么花草都绝了迹了。池边的几棵老梅已经劈去当做柴烧,园中到处蔓延着马粪。母亲因为丘八时常到家中翻箱倒篓,惊吓得肝病常发,脸孔也比从前更瘦了。呵,那样的故乡,我怎样敢去呢?然而为了母亲,我终应该回去看她一次!
我爱的,他真是小孩子,我向他提起回家,他便:
“嗡,嗡,嗡,不行!不行”的叫起来。今天他又说:“你回家,叫我到哪里去吃饭呢?”“这又怪了,难道我没有来以前,你一个人便不吃饭了吗?”我说,他也忍不住的笑起来了。
一月十七日
“剩欲读书已懒,只今多病长闲。听风听雨小窗眠,过了春光大半。往事数寻去鸟,销愁难解连环!……”
这种凄切的愁调,我也懒得再读下去了。为了他今天一早跑来的盛怒,使我的闲愁拉开了往事的围屏。
我的祖母是常常盛怒的,她盛怒的时节,桌上的杯器会动摇起来,叮叮当当地作响,有时杯器就在祖母的盛怒下,做了不幸的牺牲。房内的温和空气,会为了祖母的盛怒而变成冰一般的清凉。母亲在祖母的盛怒波涛里颠覆的时节,只有柔顺而艰苦地忍受着,将无限的忍痛顺着泪波流到肚中去。
母亲的脸上是永远瘦削的,我离开母亲以来,晚上常常梦见母亲憔悴的模样。
呵,我不堪想起从前祖母的情景!
母亲是柔顺而艰苦地过了半世的人了!
我是母亲的一颗种子,但愿柔顺而艰苦地为我爱的人担当一切的盛怒!
在盛怒的脚底下像蚂蚁一般的生或死,有什么紧要呢?而况是自己的爱人,呀,自己的爱人呀!
然而苦命的爱人呵,你应该那样的盛怒么?
我的泪随便流下了,不写也罢!
一月十八日
昨晚睡眠不足,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想来想去,简直把脑子全想空了:
他,我爱的人,平常是不易盛怒的。但为了那不能自制的慰望,和我吵闹也不止一次了。他那天晚上想躺在我这里不肯走;他总喜欢伸手到我的裤里去;他,呀,他总喜欢夹七夹八的和我说那样的事。其实,我是了解他的心理的,而且,那样的事又有什么可以卑鄙呢?性欲原是同食欲一般的重要呀,我也知道。
只是我的可怜的命运,我的身体现在是不适宜发生那样的事的。我的可恨的病呀,缠着我整整的五年了!我也看过很多的医生,都说是非用手术不可的。用手术是危险的事情,我的老母亲第一个先反对呀!我常想到这样带病生活,倒不如冒险去试一次。人谁不死,而且在麻醉的底下牺牲,就到最后一刹那,也非常舒服的吧。然而一想到世界上有我的许多牵挂,我的母亲,我的爱人,我想到他们,我的心便如同棉花一般的柔软了。
为了他的幸福,我勇敢地去让医生宰割吧!
我终想在进医院以前,回家去看母亲一次。我的可怜而又慈爱的母亲呵,假如让她知道,她怎样肯让她的女儿去冒那样的险呢?
我的心搁在踌躇的歧路上了。
他,我爱的人,也是不肯让我去用手术的,他平常只希望医生能保险,然而世上哪有肯保险的医生呢?
呵,我将如何是好?
他来了,他已经忘记了昨天的盛怒了,他说:“京津战争又起,火车断绝了,你大约不能回家了罢。真好!我还得摸你肥嫩的乳,亲你芬芳的嘴,你的洁白的肉儿,香艳的脸儿,永远在我的怀抱里哪!”
你真不害羞,老是说出这样不害羞的话来。我的心飞到战地近旁的母亲身上去了,我的可怜而又慈爱的母亲呀!
一月十九日
我的柔弱的带病的身体是不能受气的,在家的时候,母亲总小心地顺从着我,有烦恼的事也瞒着不轻易让我知道。自从离开母亲以来,为了住在名义上的哥哥们的家里,不知受了多少闲气,幸而旧病没有复发,我便飘然地搬了出来。
我吃尽千辛万苦,单独居住,为了是自己的独立,也就是他的快乐而且希望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