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姊到了日本,便没有信给我,等我到了日本,也打听不出她的消息,昨天到医院去看朋友,在无意之中却遇到赵姊了,她黄瘦得很,脸上的皮都皱起了,我不敢认她,她老远地跑过来喊我,我方决定是她了。她说在医院已经好几个月了。她在这里养病,她养什么病呢?在国内时她是身体很强健的。
爱!说来话长,我一提到她的爱人她便哭泣着,我便难受着不敢向下问了。她说:“妹妹,我们能够会面总算幸事呀!”
“我一到日本便到处找你,但你的住址我不知道!”
“唉!我到了日本,便什么希望都灭绝了,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她说着一串清泪滴下来了。
爱!我也哭了,她为什么失望呢?她的情形也许和我相仿佛罢!我想起你来了。
“赵姊!你的爱人不来看你吗?”我问她。
“我是一个孤鸟了,在日本谁也不认得,也没一个人来看我,我孤独的在此地住了许多日子,天天只有看护在我的床前服侍我,前一个月还睡在床上不能动,常想若是有一个亲近的人,或是一个好朋友,能够陪伴我说笑几句,那是多么幸福呵!这几天腿能走了,倚着栏杆望着草坪,望着远处的青天,飞着几对比翼的小鸟,自己便空虚得要跌倒了!妹妹!你来的正好!”她热烈握住我的手,恳切的这样说。
一个穿白衣衫的看护走过来,她是中国学生,大约是来实习的,手里夹着书,我向她问:“小姐!你知道这个病人的病,现在不要紧了么?”我指着赵姊。
“我不很清楚,不过我晓得她是从海边救出来的,她的头脚都受伤了,听医生说她的脑神经有点小损伤,能够静养也许会复原。然而她是一个失恋的人,时常悲哭,恐怕一时不能出院呢?”她说着带着一些同情的颜色走开了。
爱!证明了,她一定是失恋的了,跳过海被人救起的,头也受伤了,脚也受伤了。爱!一个人为了爱情,弄得一身鳞伤,那算得什么呢?爱人站在旁边,也许会笑她是痴情女子,是一个无用的懦夫罢了。
爱!我想劝她,也正是想劝自己。我希望她把什么都一脚踢开算了。自杀究竟是不值得的罢?人家不爱我就算了,世界上的男子都是色鬼,有什么真爱情呢?你说对么?
爱!你是例外的人,我仍旧爱你!
十月十五日
爱!在画室里,一点旁的事都不会想起,只是脚立酸了。抽木先生说我的画轮廓很正确,我很欢喜他的批评!
今天的午餐是买的鸡蛋饼上裁下来的边皮,吃这种东西很便宜,每餐只要五十文就够了。
十月十六日爱!我今天又去看过赵姊,她比前几天好一点了。但是回来以后,我感着异常的凄凉,觉得屋子太单调了,也太暗淡太凄清似的。爱!我恐怕又要病了!
十月二十日
爱!教我日文的老头子,真有一点神经病,他不肯好好地教书,在上课时他忽然作起诗来了,并且还要把诗送给我,真是讨厌极了。我想以后到了钟点,我也不走了,硬要他多教些会话,这样才可以补转我的时间,不然太不合算了。
今天有人来问我,预备在日本住几年?我说有钱便多住几年,没钱就回国了。你看,我的回答怎样?
十月二十一日
爱!研究所里的石膏部主任高桥虎之助问我从前在什么地方学画的,我说在中国美专学校,是说的日本话,那女干事用奇异的眼光瞧着我,说:“呵,你的画已很好了。”她当然说的日本语,我不大懂得,看她的神气,好像是这意思。我近来已学会几句日语,朋友们都说我太性急了,已经学会日语了。爱!难道到日本来生病吃饭的么?她们不是在游戏场,便是在屋子里发呆,我想那样混日子,究竟有点对不住自己呢?
日本的中学生小学生,在马路上,在电车上都拿着书看,劳工们休息时,也拿着书看,他们对于时间是太经济太会利用了。然而我们的同学们却想在外国享福!
十月二十二日
爱,天下雨,我七时才起来,在洗脸的地方,听见厨子在那里发牢骚,他说:“这些中国留学生,天下雨了,便不起来想懒学,难怪日本强起来,中国一天天地弱下去。还讲革命呢,我看先将自己革命罢!”
我很难为情,其实我在宿舍里要算起早的了,大约他不是对我发牢骚罢!
我洗了一堆衣服,一边煮粥,食饱了便出去买木炭。
同房的李声今天要到西京去了,我忽然发呆,觉得她去了我一个人便像尼姑住在庙里,又将寂寞得像掉在水里了。
我送李声走后,在路上遇到一个日本孩子,只有七岁,她跟我走了许多路,她问我住在哪里?并且把她自己的住址告诉我。可惜我不能和她多说话,感着一种惭愧。
她一直送我到门口,她走了说着告别的话,她长得很美丽,圆圆的脸孔,穿着西式的衣服。
爱,小孩对我很好,我觉得她的灵魂可爱,愿意接近她。她再来时,我一定和她多说话,练习日语。
十月二十四日
爱!川候里见来领去参观帝展(第八次),出品很丰富,共有十二室洋画,我所欢喜的画竟不多,我觉得他们的画只是技能纯熟些,变化却少,偶然有几张新派的画,却不见得自然。雕刻比较二科画展多而且好。
川候里见和我很熟,看过画,她请我去吃茶,她说有空要领我去逛银座。我的画,她也不客气的替我改了很多,她的日语,在我听着很好懂,我希望以后和她多来往。
爱!帝展有一张《三人之国》,我很欢喜。它的光线和物体质地上的研究,给我些益处。还有中泽宏光等几位老画家,他们的画题都是含哲理的,色彩是灰暗的,确是表现着老气横秋,我自己也有这种毛病。
顺路去看环英,她一看见我,便飞的跑来说:
“呵,原来是你呵!我听说有一个女子逃到日本来的,却不知道就是你呢!”她仍旧那样胖,那样爱笑爱跳,但是我一听这个逃字,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环英问我关于政治思想的话,全给我打断了,但她一心一意的要打听我的事,我只好在半睡的状态里听着她。
在归途中买了一个埃及图案的罐子,虽然钱袋里的钱是有限的了。爱!我太枯燥了,假如没有一些玩物来滋润我的灵魂!
十月二十六日
爱!现在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快乐的了。在我们中间,我发现了有什么东西隔离着我们的心,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呢?我绝对不明了呀!
我想有许多话要向你解释,但是现在我不能跑到你的面前来。爱!我一天不向你解释,便一天不能安心。我愿意有勇气杀出一条生路来,不然就引导我们的爱情走到毁灭的路上去。为了恋爱而受无数痛苦,我是甘心愿意的。
要活,应该寻求的是幸福!要死,那么在未死之前,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完了赶快去死,用得着留恋么?要死,我们一起死罢!
爱!我的魂灵是洁白的,我爱你的一番苦心,上帝会明白,我为了爱你而痛苦死了,上帝也会明白,我是个恋爱的牺牲者,我的爱火是不灭的,我的精神是不死的,虽然我像基督一样的是个殉教的不幸者!
我变成愚笨了,没有思索,没有感情了,再也振不起精神来工作,我不是懒,不是灰心,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样的了!
十月二十七日
爱!人们久别,感情会冷淡么?我恐怕你会如此呢!
今天接到你一封短信,短得连称呼,日期一起在内只有一百三十几个字,短得一个人在一点钟里,来得及写十倍二十倍长的信,请你想想,这种信多么使我绝望呀!……我想起我们在一起时的情状,我要背人哭泣了!想起我们的别离,想起我的痛苦,我是异常的悲哀,然而我却没有泪了,爱!我没有诉苦的地方,除了你,我是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滴一点眼泪的,就像除了你的跟前,别人要杀我的头也不肯跪下去的呀!
十月二十八日
爱!我整天的悲哀着,从房里走到会客室去,走了十次,我像寻求着什么似的,我像失掉了一件宝贝。爱!我没有一刻坐定了的,我的心一刻也不安宁,我想忘了你,使我自己快乐一回,但是,爱!我那里能够!……
十月二十九日
爱!我也许要病了,心里太不痛快了,我不能哭,也不能笑!想避开一切的人!爱呀!我为什么这样寂寞,这样悲哀呢!……
十一月一日
爱,我这几天心里更乱了,好久不接到你的信,今天看报知道国内政治分裂的现象,我又不知怎样处置自己了。预备入学校,但钱没有多少,还谈什么学校?眼望别人都决定明春的考试,我老等待着,有什么益处呢!想回国,又不知怎样可以回国?
兰君晓得我又在烦恼,她一定拉我去逛银座。路是两人都不认得的,也不敢问人,因为你说过,那地方有流氓。后来居然摸到了,还参观明治天皇的衣服和手迹的展览会。爱,我在日本也会找路了。
十一月十一日
爱,兰君今天要回国了,她说:“你不回家么?”她这样一问,我几乎掉下泪来。爱,我回国来,教我在什么地方住呢?回自己的家看见老父亲,便不能再出来,和你住罢,芷英便要生气,爱,我是无家可归的人呀。
兰君说,如果我能回国,便和她住一起,但一想到我的身子是不自由的,也不敢答应她。为了不舍得兰君,请了半天假陪着她。我们坐在火钵旁,谈话煮菠菜,我的食量今天大减,不想吃什么。很想到街上去买些东西送你,想到袋里只有一个月的饭钱,便又发呆了。
十一月十五日
爱!我牙齿痛得不能睡,脸上肿得很高,我今天只好睡着了,思想又起伏不定,又重温了旧梦,心中便悲酸着,看看我周围的画册书本,觉得只有这些东西和我同食同息,是太寂寞了罢。
谢谢你寄来的棉袍,棉袍送进来,我便好像见了亲人似地又快乐又流泪。我把棉袍穿上了,我一伸手在袋里摸出两块小手巾,我更欢喜的说不出话来,爱!你真想的周到,我正缺少这东西呢!
脸嘴虽然肿得很高,心里却很快乐。
崔芷撞进房来,我正在微笑,她说:“你不痛么?”
“不痛了。”我仍是微笑。
“真奇怪!吃了什么药了?”
“没有吃药。”我说更好笑了。
崔芷看见我身上的棉袍,她疯了似的笑起来了,说:
“呵!谁寄来的呀?怪不得你今天这样高兴!牙也不痛了,俗话说‘心病得心药医!’真不错呢!”
十一月十七日
爱!我有几个牙齿坏了,早上出了些脓血,她们说非瞧医生不可了。但我想在国内看牙医是很贵的,每次都要三四块钱,如果镶牙便更贵了,非百几十元。我的袋里只有看一次牙的钱了,如果全拿去用了,明天吃什么呢?父亲答应寄钱来,但是还没有寄到。这样想着就很为难了。
中饭吃的是菠菜,面包,是自己烧的,晚上觉得牙更痛了。爱!我若是这时死了,静静的屋子看着我,明天她们一定奇怪的各人失色了,也许有人怜恤我,也许有人讥笑我,她们也许把我火葬了,一坛清灰,欲待何时,你才收回呢?
爱,人到贫病交加时,志气便短了,只希望悄悄的神鬼来伴住我是好的。不然我是没有法想了。
十一月十九日
爱!断粮的日子快到了,袋里还有两块大洋零几角钱,如果买一瓶止痛水,便什么也没有了,明天只有睡在床上不要起来。
爱!你的薪水是有限的,买书吃饭刚够,我真不好意思向你开口,我天天希望的是父亲的钱,能够明天寄到,我便好去看看牙了。牙齿痛起来心焦急得很!
十一月二十日
爱!我陷在寂寞的深渊里,我整天地不动声色的坐在铺上,心想今天大约有信来了罢!只是等下女送信来,火钵还冷着,也希望下女来生些火,然而今天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亦不来,人到穷的时候,便什么人也瞧不起了。我静静把头落在枕儿上,又回忆起我的伤痕来了,我常说已往的好比死了,想着多增烦闷,但脑子里却常是想起那些伤感的事,心上一下下的刺痛着。
窗格上射着淡黄的光,外面一只忠实的猎狗,吠得一片杂乱声,爱!我确是病了,听见这种声音,便抖索着心都飞起了。地上的一个小画架上摆着未完的工作,屋角里堆着一堆未洗的衣服,爱1这样杂乱而污秽的堆满屋子,我是更心焦了。
看见枕边摆的小说,也无心去看了,看了那个题目是《别泪》,引起自己的悲哀,眼泪不由的流下来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爱!今天下午,我正躺在床上难过,忽然下女说是有个女子找我,是前星期从中国来的,我叫下女让她进来,仔细一看,却是贞一!天呀!我真要疯了!我心里又悲又喜,有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们俩相抱着哭了。
“我跟着东海逃到日本来的!”贞一一边流泪一边大声的说。东海是什么人呢?爱!我想起来了,他便是追求贞一的人,贞一怕他的猥鄙的性格,常是以“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去对待他,他气极了!他便在众人之前声言要枪毙佩侯!现在佩侯在他手下死了,贞一也成了俘虏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
爱!我是病的更利害了,手脚冰一般冷,胸部却烧热着,脸上仍旧肿了。我睡在铺上等待死神来招呼,但也等得心焦了。
贞一今天又来看我了,她一只手摸着我的额头,她惊得叫起来了,我说怎样?我已经是无用的人了吗?她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眼泪又那样容易流下来。我看着她的神情,自己却一点泪也没有了,我说:“贞一,我如果真的就这样和上帝见面了,那就救出我了。你看!天地虽大,哪一片土可以使我站住脚呢?”
“你有你的力量,在那一片土上都站得住呀!你是有革命性的女子,怎么今天也说起颓唐的话来了?……”
贞一是有志气的女郎,她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她虽然告诉我,她现在已做了军人东海的俘虏。她还是有一天要报复的。她说:“假如有一天,想起复仇来,便拿东海自己的手枪打死他,他现在也好像在我的掌握中。”
爱!贞一虽然从大波浪里卷过来的,心身受的创伤也许比我大的多,我是对于什么都厌倦了,但是贞一仍是那样英气勃勃,就这点看起来,我已是无用的人了,今天死了也好,明天死了也好!
十一月二十五日
爱!屋里有一股臭气,下女亦不来替我收拾,我硬撑着起来,但是头晕得几乎跌倒,脚也软得站不住,这样真不能算人了罢,桌上灰尘也披满了,只有昨天贞一拿来的一束蔷薇艳得很,这几天怎么还有蔷薇呢?蔷薇到了冬天,不是该萎靡的憔悴的死了么?
爱!我是一朵憔悴的蔷薇,颜色是赭色,是死色的了,浑身有雨打风刮的痕迹,一双手便像是枯柴,也像一片梧桐叶,那艳满的肌肉,为虫类的嘴吃的省下几根茎了。呵!爱!我是一个丑鸭,在世上只能烘托美的生命,但是自己的生命已经完了。
爱!我是天天在赞颂死之歌,周围的颜色使我想着死是乐的,是美的。但贞一又来看我了,她一定要我进医院,而且说她已经在医院里定了房间,房钱也付了十天。
爱!我流泪了,我的感情又软弱了!我感谢一切人给我的恩惠,我不知怎样在一切人们之前,赎回我自己,我不知道怎样在一切人们之前,忏悔我自己!
爱呀!为了贞一的热心,我只好随着她进医院去了。
房里乱堆着的书籍画板,仍旧死了似的在那里等待着,不知道它们等待着什么?
十一月二十六日
爱!我好像已经死了,看着四周的白色,这种凄清的颜色,使我想到我死后,也许有人会为我挂一条白布。爱!
我想着想着,便好像听见你的哭声了,我也微弱的哭了。
爱!我的热度又高了许多,今天头上放着冰袋,看护来嘱咐了好几回,教我静静地睡着,不要想家,不要想不快乐的事,也不教我写字,要把笔和日记本一概都拿走,爱!我又哭了,我哀求她不要干涉我!她笑着说:
“你的病静静地养着,将来好了可以多写,现在病着写什么呢?”她那种恳挚的态度,又使我感激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