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之约究竟是怎回事呢?那时我在龙山教书,任之要我放弃那个职务。我想到任之总不免为了寂寞之故,所以请芷英到龙山一游,计划着芷英和任之先同住在上海。
我那时想过着教书生活,来消遣年来的心胸,所以我可以发誓,我不曾有和任之同居之念。
芷英常常说:“我没有想到你们真有爱情。”天呵,我真有点难受,她用这种话来刺痛我,我觉得受刺的伤口,永远会流着鲜血的。
我想到她这种口气,便跑去看任之,任之对我说:
“我去买点东西,因为心里太烦闷了!”
我又被他刺了一下,用自己手遍摸着身上,到处都有伤口了,有的似针尖那样小,有的确是一个大创伤!
我对任之常不敢表示爱,却感激他向我表示爱,有时任之也奇怪的说,我为什么不会表爱,我总是想哭,因为我觉得,我的不向他表示爱的苦衷,他或将终身不会明了了。我对他生气,胆子却很大,但我对他表示爱时,却怕得不堪,这真是一件说不出的苦事啊!
二月九日任之又闷得不可开交,我为了不善措辞,仍旧守着我的缄默。本想故意去惹他一下,教他出出闷气,但怕我自己也会烦恼,那时不更添起他的苦闷么?所以终于没有开口!
晚上他和芷英诉起苦来,终于找着芷英出了气,我担心她再向我来出气,便连书也怕看了,头向墙壁看了自己的睡影,静默的望着。
任之大约还在生气吧,芷英却笑得利害,好像替任之解衣衫,盖被,她自己也安定睡下了。任之向芷英说:
“你以后不许和别的男人去看电影,电影场中是男女吊膀子的地方,在黑暗的座位上,男的可以摸女人一把,说不定也可以来一个吻在你的面颊上呵哟哟一声响,是用手打着丰满的肉的声响吧?”
我把头向被里钻了下去,不敢去看他们。
在被窝里想起浒姊的来信,她要我看《圣经》,我感觉得那是无聊,那是苦闷的象征,我才不看那些东西呢!
二月十一日
想起夜间的失眠和懊闷浮躁,完全是为了任之的一句话。他问我:“你可否向家里要些学费呢?”
我想到日本去,以前任之总阻止我,现在他好像也愿意我只身去国了。他的一句话,引起我的思索,想到家属亲友,好像都免不了关系着势利,对于我虽不致于打落水狗,但也颇少兴趣帮忙乌龟上树。我又想到父亲不是不爱疼我,只是缺少打破环境的勇气来照顾我。他替我主张的婚姻,我已弃绝了,他还不知道,他天天坐在书房里,所梦想的我仍旧是一个公使太太,或是一个留学生的爱妻。
我有时恨他,有时可怜他,恨的是他走在时代之后,怜的是他一个苍白头发,耳聋眼昏的老人,想象得美满的事,给我一锤打得粉碎了。
一面我又怨恨许多不相干的人,现在硬将我交给任之了,要他一个人来负着我走崎岖的路。生命是我所需要的,书也是我爱读的,任之又是不能为我而受委屈的,他是我爱的,在世上最尊贵的爱者!我究竟怎样能救出我自己呢?
我苦不堪言,他来安慰我。他安慰我,我更想的远了,更苦了。读了许多古人的诗,心里才好过了许多。
我忽然想起人生只是一刹那的事,世上的事除了现实之外一切都是空虚的,眼前有安慰,就勉强度过去,何苦要想一年一月之后的事呢?
所以今天还安闲的看了数页书,不负责任的看了报,报上满载着死伤,投海,自杀的消息,于是又堕入冥想之渊了,读书的念头油然而生,又想起非到日本去不可了。
二月十五日
心理仍是烦恼,生理上似乎也不舒适,两腿酸痛,不能下床,所以不能收拾房间,也不能去烧饭了。任之近日颇体恤我,诸事都是他自己动手。
我看见任之做得疲倦了,就怨恨自己,就觉得不该睡在床上。这种思想,在一年前曾被任之笑过,他说我完全是一个旧女子。我极力反对他的话,我说我并不是旧女子,我并不受什么压迫,我愿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愿替他做事,那完全是为了爱他,并不是把他奉为天神,夫为妻尊的意思。我心里不爱他时,便什么也不愿替他想,替他做了,这是很简单的一个理由。
任之对我说,若是岳之再来,要推他出去。岳之是芷英的弟弟,年纪本来小,不懂什么事。我听了任之要推出去,便十分不愿意,我说:“你可以不要他到书桌前去麻烦,何必那样认真,对于一个孩子?”
因为我觉得他做出那种难堪的举动,对于芷英有点难受。
下午芷英走来问我:“我们出去,留岳之给你做伴,要不要?”
我未及答,任之已抢着说:“不要!不要!……”
这真使人为难。以前我对于芷英溺爱着弟弟,确也下了忠告,不过现在不敢开口了,这是什么理由?我也有点不懂得,朋友愈交得久了,愈亲近了,倒反而不了解起来,倒反而不能开诚布公了,这种隔膜是什么造成的呢?
任之今晚狂饮,因为他喝的是葡萄酒,所以没有上前去抢!
芷英和弟弟坐在一旁叹气,说是无家可归,好像孤儿。我的心又惊又痛!思想一时极复杂,既不是思家,也不是同情,更不是反同情,只是恨芷英不该不认这个家为家。我有点闷气,说不出的隐痛!
二月十七日
芷英来说有友人叫她到南洋去,但是她一去,这面青年会的事务,必须辞去。我说:“还是我去罢!不过须将那方的钟点与薪水打听清楚。”
芷英只是微微的应着,不晓得她去不去打听?我想,赴南洋的事,也许又是说说算了,觉得很沉闷!
任之看我沉闷的样子,他便积极起来,说:“到日本去好,决计到日本去,我陪送你好吗?”
这些话是任之随口冒出,并不是一定的话,然而芷英却大生气,吃饭时她和任之又差一点冲突起来!
芷英很生气,她拿起一个皮包,就气冲冲地走了,一边说:“你们欺侮我,我不怕!”
我听了她的气话,也有点生气。
任之说艺术到现今应当重意志,但意志到最强时,便会厌恶情感。
我说情感到极点时,也一样的会反抗意志。
任之摇着头不承认我的话,但也没有说出理由来。
这时我又想到,在自然的意志和情感之下,一样都不会反对异己过甚的,那视对方如仇敌的,大约还是为了意气,却非意志!
在我眼里分析起来,芷英是只有意气,而缺少意志与感情的,我却和她相反。任之呢?有时意志强,有时感情强,有时也会闹意气,所以弄不好了。
在这样一个圈子里,有着这三种人;天大的本领,也调和不了吧。
想着也好笑,假如我也闹意气,怎样呢?那一定是,三个人一天到晚的噘着嘴,你不理我,我不理你。若是会动蛮的,也许你抓我的头发,我扭着你的肉了!……
二月十九日
夜间任之要去看电影,叫我守门。我因为闷居已久,也想去,但是任之不说话。
他们去了,我想起日间在妇女联合会办公室里,听见一个逃婚出来女子的述说,心里便酸苦起来,那酸苦的影像,现在又重现在心里。
那逃婚出来的女子,希望我介绍一点工给她做,她说:“最好在上海的附近乡下,因为我到了上海头脑有点不清楚,太繁乱了,上海这地方。
”
我便把她介绍到杨树浦工厂去了。她也许可以一直地平安工作着了。
然而偶一想到自己,便辛酸得流泪,任之近日态度又转变了,他的行动常常使我想到,我们现在并不是三角恋爱了。他和芷英常常睡起来性交给我看,我不想去干涉他们,只是有时引起我的冲动,有点不安。我为了芷英,常不敢独占着任之,因为怕芷英难安。但我的退让与留意,实际上还是为了爱的牺牲。芷英却始终不了解我,我不禁暗暗叫苦了。
二月二十一日
赵姊来信说,她等不到原定的日子,明天便决定乘天津丸动身了,希望我去谈谈。
赵姊的恋人是学画的,原来在上海东方艺社的,去年去日本了。他到了那边,正是有樱花的时候,他把那樱花描写得好像花王,说樱花好像一个处女,又温柔,又娇艳。如果用娇艳的眼光去看它,它亦变得娇艳得不能自持了,立刻会倒在我的怀里来,不管一切的狂吻我呢。
赵姊接到他那封信,总担心他会给日本的卖淫女子勾搭上。所以她立刻想到日本去,但她在大学里还只差一年了,无论谁都劝她毕了业,再到日本去。今年她已毕业了。
可是赵姊的恋人,在今年确是来信很少了,据在日本的稹姊说,不如劝赵姊不要去了,因为她到了日本也许会失望的,会失望的仍就回国的,由稹姊的信我早猜着赵姊的恋人,已经是靠不住了。一定是被日本妖怪迷住了,他把赵姊忘记了。
我虽晓得这些情形,但如何劝止她呢?她是一个热情的人,怀着一腔热血,一年来按着一腔热血,到现在已经是狂得不堪了,恨不得一脚跨到她爱人面前去。我怎样去劝止呢?我真踌躇了。
任之说:“只好让她去的,等到看见了,自然会明白的。”
我说,“有些事,是糊涂一点好,她到了日本看见了,她不知要怎样痛心呢?也许会昏倒了,也许会自杀,也许会跳海!……”
我想着,想着,不敢去看赵姊。一面心里好像有把刀在刺着,深深地感到痛苦。看看芷英的得意的脸色,和任之懒惰的神气,便感到空虚,浑身像冷水浇着了。
望望外面的灰色天空,悲哀的穿起一件灰大衣,跑去看赵姊。
我到了那里,赵姊正忙着收拾行李,脸上红红的,圆珠的汗直滴下来,她那种紧张的心情,我怎样去医治她呢?我想说话,又不敢说,心里一难过,眼里含着亮晶晶的热泪,飞奔到她的怀里,哽咽的哭了。
赵姊看着我的脸,握住我的肩,她笑着说:“妹妹,我去看看他,就回来的。我不打算在那边久住呢!”
我只点点头,也没说什么!但我心里更苦痛了。我说:“姊姊,你有信给他吗?在那边的码头叫人接一接才好呢?”
她呆住了好久,她说:“真的,管他接不接呢,写封信吧。”她说着眼里也潮润着了。
照她的口气看来,她已经有几分晓得,她恋人在日本的事了吧?我心里松动了些。
我们在邻近咖啡馆喝了一杯热咖啡,两人的心里都温热了一点。
二月二十五日
为了赵姊的走,闹得我好几天不舒适。以致终日困倦。芷英今天要去看朋友,说要我替她洗一洗衣裤,我答应她了。
但是下午我说了一句笑话,大约芷英又要怀恨了。
芷英说:“我在家里只见你们斗嘴,现在我走了,看你们斗得怎样?”
我当时毫不思索的说:“都是你的缘故,你走了,我们就不会斗嘴了。”
我说出这话,立刻就觉得不该说,但已来不及收回了。芷英马上板起脸向外走。
晚饭时,菜店里又来讨债了,他们都出去看电影,叫我怎样对付呢?任之这几天脸上浮着一层躁气,早晚有一天要发脾气的,我恐怕他又将陷入去夏的情境中去,将来的账又不知怎样还法?我那办公处,欠了几月的薪水,在经济上也帮不了他的忙,好在我没有像去年那样生病,也总算暗暗帮了些忙罢。
我对于任之的要求,只是他能助我读书,或是工作后的互相解闷,然而他给我的只是些三角恋爱的苦痛,所以我精神上觉得枯寂了。
他对于芷英也是这样。我眼看着他的意志消磨尽了,学问的路上满生着荆棘,可是他那能满足呢?他的苦痛已是日甚一日地缚住他的手脚。
我想和任之好好地谈一下,然而没有胆量,这种情形实在有好久了。以先住在霞飞坊,有一晚他要我烧面,我做好端上楼来,他又说不吃了,我当时吃着,一边开了玩笑说:“你不吃么?我都吃完它!”
那时他便生气了,面上闪着黄黄的油光,异常使我害怕,以后我求他恕我,他还是气着不理我,眼珠格外亮得害怕,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没勇气和他开玩笑和倾谈了。
我好几次想冲破这气闷之围,然而总好像缺少机会。
今天他出去了,不知到何时才回来呢?
二月二十六日
我的办公处天天有侦探来包围着,有时装着女人来见我,虽然有点疑心他,不敢和他说什么,他便用利害的眼光钉我一眼,好像警告我说:“留心吧,你是女共产党!”
我顿时手脚都冷了。赶着把案卷收起来了。我在归途上,忙忙地走着,好像满街都有侦探似的。
我回到家,芷英和任之,总是赤裸裸地睡在一床,他们总是享乐着,不管天,不管地,我坐下来,心神还是不安定。任之看着我神经惶乱,晓得总有什么事了,他起来问我:“怎样了?是不是有侦探追你!”
我被他一问,几乎哭出来了。我说:“我现在情愿被抓进牢狱里去!”
芷英也起来了,她温和多了,她急着说:“你不要出去了!好在你不是共产党,他们也不见得会抓你去呢?”
我说:“真的被他们当共产党抓进去也好,我就牺牲我的头,永远看不见你们也好!”
说的芷英哭起来,任之也发愁了。
任之说:“我早知道你们办公处有奸细,你在妇女联合会大会时演讲又那样激烈,那天没有被抓去就是幸福啊!……”
他说着抚摸着我的头,芷英也坐在旁边拉着我的手。
我顿时觉得幸福了!我有生以来,过了这第一次的幸福。
我欢喜起来,把什么可怕的事都忘了。
灯光红红的,书桌插着一瓶梅花,屋子里的空气,确是温柔呢!我像小孩一般,一个筋斗翻到床上去了,他们替我脱鞋脱衣,我给芷英一个吻,给任之一个吻。
二月二十七日
昨天一天没有到办公处去,我虽然是妇女部的部长,一天不去,也不要紧的,因为我的秘书王贞一,她是很能干的。她对于公文起草真是太熟悉了。
今天一早门铃响得很利害,芷英先着慌了,任之更胆小,我只好挺身出去开门,我问是什么人?外面传来的是贞一的笑声,我放心的开门了。
贞一为什么这样早来呢?这里面当然有事情的。贞一看见我便一把拉着说:“办公处你是去不得了,昨天有一个侦探来找你四次之多,后来又来问我的姓名,我假造一个名字,结果也被他识破了,冷笑着走了。我也不敢去了。”
“大会的传单放在那里了呢?”我急着问。
“真是活该!大会的传单造的孽,不是那天开大会,我们何必吃挂累呢?……”
“但是大会的传单,给他们拿走了,他们是会咬文嚼字,当作证据的呵!……”
“我早就料到了,想把那劳什子烧掉了。”贞一板着脸说。
我现在好像囚徒,一步不敢出门,闲来望望天色,心里烦得更利害了。我对贞一说:“贞一!你还是进医院罢!
你已经有孕了,如果真给他们抓去,是吃不住的呀!”
贞一呆呆坐着,好像想起什么来了,她对着墙上的圣母像望了一望,眼泪是夺眶而出了。我想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她。
贞一的情人是佩侯,他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喉音是铜声,做事不辞劳瘁,我们大家都希望他能做出些伟大的事业来,但是在三个月之前,忽被抓走了,就是来包围我们的那些侦探捉去的,至今也探听不着他的消息。多半是死了。
他们真是可怕呀!捉去的人不经过法律的手续,也不详细询问,却随意砍头丢在坑里了,旁人的性命,好像是他们的玩意儿!
我一想着他们的凶狠,便颤抖了。
贞一不敢回到公寓去,和我一床睡了。
二月二十八日
我们办公处的听差阿顺,偷偷地跑来送信,他说:
“今天全个办公处,都坐了军警侦探,把办公桌的抽屉都倒翻了,好像没有找到什么呢!可是他们坐在那里不走,好像坐在那里等什么人!……”
我和贞一听了他的话,脸都吓白了。阿顺的红润脸色,今天也惊惶得灰白了。
任之对阿顺说:“不要紧的,你还是去罢,只不要告诉此地的住址,你知道吗?……”
阿顺是一个老实人,我相信他不会告诉他们的,不过我想到那些人的凶狠,也许他们会打着阿顺,教他招出我们的住址来的,所以我决意不放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