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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11)

我看见他的笑涡,便像放下一块石头,心里格外轻松了。我说:“做和尚也好,只要你觉得舒适,倘若你觉得那样的生活合你的口味!……”

“可是,你千万不要告诉芷英,她晓得了,一定要跟我去,我是受不了的呀……”

我答应他不告诉芷英,他喜欢地坐在书桌旁整理他的书,说明天便要动身。

一月十八日

我今天起来得稍微晚些,因为昨夜被臭虫扰了一夜,直到天亮时才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看见母亲,她抱着我哭。忽然被楼上的人哭声惊醒来,才知是他们的什么姑丈死了。

起来时,走到芷英和任之的面前去,告诉他们,我做的一个梦。但芷英却生了气,说是我搭架子不起来,早上让她一个人做事。当时我毫不介意,后来想起自己也时常一个人做事,我做事时,总以为那是我个人的职业,个人的义务,现在偶然一日晚起,便要吃教训了,心中未免悒悒!等芷英出去了,任之劝了我好些话,更引起我无穷的悲哀,若论爱情,断无怕牺牲的,但我觉得任之太自苦了,而且他的苦是我给他的。

我以后应该远远地离开他,用我的灵魂去爱他,决不从物质方面去照管他,这样芷英或者会待他好一点,他可以不再苦痛了。总之在这个圈子里,只要芷英满足,大家便少痛苦了。

一月十九日

今天任之真的走了。他带着一箱书,一个铺盖。他真的走了,我希望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一箱著作,一箱成绩回来。

芷英睡着不起来,她说:“任之是个残忍家伙,他离开我们走了,也不留一个地址。”

我悒悒的坐在沙发上,抽着一根香烟,看着烟雾飞腾,想起我以后的生活,应当改变一个方式,能够在这个机会改变,最好的了。

我和芷英说:“我们以后雇一个娘姨好吗?省出自己的时间,可以多做别的工作,我出去做事,你也做事,让娘姨照管家,等任之回来的时候,总该生活得有条理了罢?”

“任之不久会回来的,我想。”

我也不能否定她的猜想,因为任之本来缺少理智,他做的事都是近于感情的,就是这回离开家走了,也是出于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断不是他内心所愿意的。所以他也许会如芷英所料的快回来。

不过我希望他不要快回来!

一月二十二日

我近来感情更脆弱了,芷英说我想任之了,我怎样可以否认呢?我的确想他,他是我的生命,他去了,我便好像失了生命一般,心里想做的事,一件也无力去做,看书也无味了。今天走到妇女联合会办公室去,她们都跑来问我,是不是病?我回答她们,我的确病了,因为我想请一个病假,好回来睡觉。

任之的去,是我赞成的,然而为了“爱”,实在有点想他。

芷英却不然,她更欺侮我了,她白天除在青年会办公外常出外去瞎应酬,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守门,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以后,她才回来睡觉。

我想问问她,在外面和些什么人应酬?她总是说“外国人”。

我不大和外国人来往,她是晓得的,所以我便不说话了。有时我说:“芷英你不想任之吗?他还不来信,不知道究竟怎样了?在外面,总没有家里舒服罢?”

“管他呢!管他舒服不舒服!他此去总是为了去找舒服的事情的!……”她吃吃地冷笑着说。

我心里被她的笑声刺痛了。我不觉地“唉”的一声叹出口来。她于是冷酷的问我:“你叹什么气呢?你不满意,也跟着他学好了,你也走开,去找你的舒服吧!……”

“我没有勇气,对于任之。”

“难道他的勇气是对的?”

“芷英,他是对的!他不能在我们两个中间得到丝毫的快慰,养成了一些坏习惯,他有勇气走开,那是对的呀……”

芷英终于被我说得哭了,她想起她写的信来了,她说:“任之,那家伙,也许是我吓跑的!……”

我明白她在忏悔了,便说:“你怎样吓他的?”

“我用手枪打死他!”

“为什么呢?……”

芷英一声不响,倒在被里哭了。

我想着她哭的理由,自己感觉很凄苦,也盖着被儿睡了。

一月二十五日

我们刚吃午饭,有人打门,我去开门,猛然看见他,还以为认错了人,实在我心里没有料到他这样快回来!

芷英只顾自己吃饭,不说一句话。我真有点为难,我拉着芷英说,我们把桌子拉一拉,让他坐下吃饭罢,火车上一定没有吃饭,现在又是疲累又是饿。

我希望芷英心平气和的和大家吃一顿饭,但是她很傲慢,瞧也不瞧任之,她终于没有等吃完饭,又气冲冲地说:“你为什么回来?你不是打算死在西湖上吗?我和她,打算等你死了,去扛你的尸身回来安葬!”

听到了这些话,任之眼泪汪汪,把一碗饭摔到天井去!

我在他们两人之间周旋着,觉得异常为难,一面也感到自己的身世不幸,为了避免增加大家的苦闷,极力维持,极力自制。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如此维持了两小时,终于给任之的“出去不回来”的一句话,掀动了我的心渊,一时忍不住去要求芷英,要她去止住任之。

心中未始不想到,芷英或者又要以为她是为我而牺牲。但事实上,我只能受芷英的怨言了,我为了任之,怎样牺牲都可以的。

我将任之拉上楼,芷英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不停的喝酒,我真担心。任之说写个字条去警告她,我劝止了。

任之倒在床上休息了,我赶到楼下去夺芷英的酒,她又是笑,又是哭,她喝醉了!……不久,倚在沙发上睡了。

我出去打电话给办公处,说我不能去了,请了假。

我静静地坐着,等待他们醒来,但是我知道这幕剧,不是一下子可以完的,或者他们醒来还要吵闹,怎么办呢?……不知怎的,芷英的脾气,我有点不满意,甚至厌恶她了。

一月二十八日

我心乱得很,有时想写东西,终以思想不集中,写不下去。这样下去,不知怎样好?

芷英一早上就说有个西人要走了,她今天要去送行,晚上也许不回来了,又说,她本来应该到外面去住了。我觉得这句话有点刺心。

她仍旧和前些日一样,到了晚上十二点没有回来,我就睡了。任之说:“等她回来,我要警告她了。……”

我觉得无话可答,也没有理他。

不过有点担心,因为他们一吵嘴,我就不得平安了!

现在我只愿能够安心地读书做事,一面也能劝他们读书做事,我求上帝帮助我,我要自己这样,也要他们这样。

看《西游记》一段,便入梦了。

一月三十日

果然,芷英又写了信悄悄地递给任之,大说其怨我的历史。任之将这信给我看,我因为早已知道她的心理,所以看了这信,也不很奇怪,只是感着任之的处境太苦,心中不免凄楚。年来我想离开任之的心更切了,因为觉得任之的环境日近于困苦闷损,可惜任之为了姑息目前,不肯容我实现。

昨天本来预备出去,但不知为了什么事,在家耽搁了一会,以致激成一场风波,清夜自思,只有自怨,更无法以自遣了。

我一天比一天明了,我以前是错误了,任之初次向我表示爱时,我是想逃脱的,实际上是恐怕任之陷于悲境,所以姑且过去。

几次任之总说:“愿作鸳鸯不羡仙”。是为旧思想的激词蒙蔽了,其实当时我只一味的自拔,却没有想着如今会使任之这样痛苦!我所可以自明的,就是我始终没有要和任之同居,这同居之祸却是芷英造成的,我因为要她安一部分的心,所以才依了他们的计划而允许同居的。今天据芷英说,她来上海之前,始终没有想到我和任之有真实的爱。照这样,她不是更不惜牺牲我而为了她的自私吗?我一想着这些,我对于芷英的同情已减了一半,而且觉得她的行为太可怕了。所以我更觉得,我应该快点离开任之,远远地用灵魂去爱他。一方面对芷英,也须加以引导,使她将这危险性的手段改正,实行她的宗教教育,把她自己救出困围才好。我对她至少要更客气些。但这真是使我为难,因为我是有名的老实人,不会弄玄虚,不会虚伪的待人,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二月一日

今天文、希两人都在这里,空气似乎和缓些,只是芷英总有点悒悒的样子,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终日收拾房间,因为人多了,四面东西都散乱,都纷纷摊开了。下午我头痛,睡又睡不着,而且又似乎发了脑病,容易胡思乱想。

这几天的菜,总是任之烧,我看他不做事实无聊赖,也就任他去做了。最近规定的工作,大约是我洗衣洗碗扫地抹桌等杂务,任之买菜烧菜,芷英是泡水提水,兼买零星。

如果就是这样照了分配的工作,一天地做下去,也是很好的,既不吃力,而且又安乐,又平安。本来我们这些用脑筋的人,每每缺少运动,这样一来,是不会呆板板地不动了。

但是芷英总想法子逃掉她的工作,不是说头痛,就是要外出,所以任之就兼了她的职务,我看着任之工作太多,又是心痛,只好我也放下书本来帮着他做,所以常常为了这样,把正经的事情都荒了不少。家庭杂务,本来值不得多费工夫的,然而我近来很为这些事生气。

二月二日

我好久打算离开这家庭,但是总没有想到一个适当的地方去,今天赵姊来说她一月后到日本去了。她这一句话引起了我一个愿望,便是也想到日本去。晚上任之回来,我对他说起我的心愿,他说暂时不要去罢,当时我觉得这很好的希望又绝了,一时心理上又急起来,后来仔细一想,也就罢了,生来本不是读书的命,蹉跎至今,都是自己设法,竭力去夺读了几本书,此时更何必再生这读书的念头呢。并且读书又何必一定要有读书的名义,有读书的机会呢?没有机会难道就读不了书么?

这样一想,任之阻止我的话,也就算不了什么。我说:“好吧,在家里看看书吧。日本文就跟着你学好了。”

睡在床上看《西游记》,觉得行者的行为极可爱,记起在小学时同学及师友给我的绰号是“孙悟空”,我实在是配不上。不过现在受冤枉的地方却有点像它罢了!性子急也有几分像!但是,哪一天,才能保得唐僧去取着经呢?

我正在那儿想,芷英回来了,她好像看不起一切人似的,回来,便向床上一倒,盖上被头,不知她是睡着了,还是在哭?

任之走过去,把被一拉,说:“说话!你从哪里回来?”

我深怨任之拿出男性的权威口吻来质问人。但我也不愿说他。芷英不是好惹的,听见任之这种口气发气了,她猛然跳下地,站在那里不动,低头看着地,电灯照着她那件粉红的绸衣,觉得妖艳万分,她浑身颤抖着,抽噎地哭了。不知怎的,我这时是十分同情她,觉得任之太暴躁了。我不由地说:“任之,你不对!她也许疲倦了,要睡着休息了,你为什么不教她睡呢?……”

“谁教她不睬人呢?这样晚回来,好像理由很充足呢?

……”

我深怕又要掀起风波,这一夜大家都要失眠,我扶着芷英,劝她睡下休息,她才睡下了,仍旧把被蒙住头,这回她可真的大声的哭了。

二月三日

今天我异常地郁闷,想寻一个不相干的人谈谈话,任之说可以叫辛姊来。但我又恐怕引起误会,索性耐着性儿,找别事来打混。任之以为我还是想到日本去,所以他向我说:“且等机会行事吧?”

我说我不单是为了到日本去,我深怕芷英会实行她说的话,不打死你,便离开你走了,等我到日本之后。所以我是不很想到日本去了。

他说:“那也没什么要紧,因为我近来对于许多事,都不大认真了。”

我虽没有说话,但终觉得他太苦了。他近来的沉闷较以前的浮躁尤使我可怕。他浮躁时候,我只恨他不能自制,有时竟半点同情也引不起来。独有他沉闷时,我的整个的灵魂却到了他的躯壳中了,往往使我忘了自己。

从前我沉闷了,他却不能安慰我,常是报我以浮躁,因此使我的心也浮躁起来,现在是不同了。

芷英今天也没有出去,她对我说:“你想到日本去很好,我和任之两人担任你的学费,总没有什么困难的。等你回来了,我也到日本去读书,那时你和任之来担任我的学费,我想,这种办法最妙了。”

不知怎的,我并不感激她,只对她有点害怕。她虽然口头说得很动听,但她心里究竟怎样想呢?她又想把我挤出去了!我为了要满足她的愿望,我自己离开她最好,但是一想到自己到异邦去过孤独的生活,不是要寂寞死吗?

而且我对于任之最担心,他常在芷英面前说气话,她一定心恨了吧?我如果离开他,她究竟会不会欺侮他呢?

我闷得很,看看表已是下午四时了,日子是过得很快,闷郁的日子快快过去也好。我这样想着。

任之说:“肚子有点饿了,有什么东西吃没有?”

芷英从大衣袋里掏出一包糖来,分给我们。

二月五日

任之和芷英近来更浮躁了,我是郁闷得很,不敢向他们发作,所以更形寂寞了,这种寂寞一半也是我自己造成的,因为我太怕别人受累,自己又太自制了。

任之天天想,我受他的保护而得自由,真是可笑,我不是小孩,坐在妇女联合会办公室里,我简直是一个大头目,有许多女子是要受我的帮助呀!我哪里需要他时刻不离的照管呢?他将我看得太弱小了。有时我觉得,他的确会将我的个性压制得不能发展了,有点怕起来。

我说我不是要做娜拉,只是怕他违反了他的初志。

任之闷得向我吵嘴,说我在背后骂了他,他现在已经晓得了。他又说:“对于你们两个人的事,我都异常后悔。”

我听了这话,觉得冤枉,我何尝骂过人呢?有时他的脾气太躁,我也曾当面打发过他几句,并不曾背后说过他的。

有时怕他因为我的话,更激起浮躁,便又强忍着不说话,因此将自己向暴躁方面走了,这大约都是心里太难受了的结果。

肚子痛,睡下去便好些,起来就胀得难受,大约天气的关系吧。吃了果子盐,似乎好得多,但是看见那果子盐,一天天地少下去了,又不敢多吃了。以前我不知道它的价钱,常常要任之去买,现在我已知道了,那一瓶果子盐竟要一元三角大洋,我真不该吃这样贵价的药呀!

芷英昨天从外面回来,夹着一包洋布,说用那种料子做件旗袍。我看看那料子太粗太坏,便说拿来做窗帘,但芷英说:“我是普罗,买不起好的,你有好的又锁在箱里,不肯拿出来!”

我想起自己母亲给我的许多东西,的确都是很细巧,很贵重的也不少,但拿出来用的也很多了,床上的被,桌上的毯,椅上的垫,和大家身上穿的衣料,冬天穿的皮,我是尽量的将母亲给我的东西,从箱子里向外面拿,箱子已经差不多快空了,箱子空了,箱子便有人来分用了。吃核桃的人,核桃皮总不吃的,然而现在是连皮带仁的吞下去了,连眼睛都不眨一眨,真是太舒适了。

我说:“芷妹,你看我箱子里还有什么可穿的,你尽管去找罢!我并不想锁着好东西,在箱子里生虫!”

“你不是还有几块湖绉,颜色很鲜的么?正好做夹衣裳呢?”

我有六只箱子,确是有两只箱子装满了绸缎,可惜花样都不时新了,年年染着给任之做衣里,做衣裤,也就用了不少,芷英做衣服也用了不少,只是自己还是年年穿着蓝衣服。依我自己想,箱子里只有一条大红缎的被面,和一条海虎绒的毡子了,还有什么鲜色的湖绉呢?真是好笑。

芷英学了一口的时髦,天天讲普罗,只不过想共我的东西罢了,可惜现在共完了,我总没有法子再变出来了。

二月七日

芷英今天握住我的手说:“我前几天的脾气太坏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我听了她的话,竟无话可说。因为我想起她信中所说的话:

“我如果知道你们真相爱时,决不会允你龙山之约的。”

同时我脑中也浮起以下的话:“我近日已知道他的苦闷,他是很需要你,所以他要你到上海去,我向他叮嘱过,生活要舒逸些,不然,会使你太苦了。”

这些断片的回忆,盘桓在我的脑中,使我倦得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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