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忆莲大抵已经忘记了——她会记得吗?在很久之前某年九月的某日,她的一个女朋友曾替某人把她出道以来的六十多张CD送到她在台北天母的家,恳请她在每一张上签名留念。结果是,她不只亲笔留下名姓,还一张一张地写上收藏这些光盘的人的名字。此外,又给他写了封短信,大意是感激对她多年来的支持。
当林忆莲的女朋友捧着光盘来到离开她家有一段路程的麦当劳时,等她的某人已撑着伞在路边站了四个小时。
那天的雨是一直一直下。早从他甫下飞机,天公就没给他好脸色看。是坐上了开往天母的出租车,下不停的雨才正式降淋。因为到底是委托性质,他当然不好跟着朋友去敲林忆莲家的门。既约定在麦当劳等她送唱片回来,本来他大可躲进店里,隔着玻璃看世界变成落汤鸡,但他选择四小时都站在红色砖头铺成的路上。隔了这些年后回想起来,大致是由于有太多踌躇——光盘并非他的个人珍藏,却是为了要让对他意义重大的人有意外惊喜,他在前一天把CD们骗到手,打算在那个夜晚等林忆莲签好名再物归原主。是的,他是为了取悦喜欢的人而在同一天飞过去飞回来,然而他的心情并无丝毫飞翔的感觉,因为他明知道这个被他意图取悦的人,对他已经再没有幻想。
大雨下,一个人,看出去一切尽是蒙蒙的。就像他那模糊不清的理智——抑或感情?当时的他,必然是翻来覆去地推敲,对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我的?只要能够回到时间上的那一点,便一定能把局面扭转,便可以把历史改写。想啊想啊,时间原来可以过得那样不着痕迹,甚至没有让他觉得已经等得太久和太累,因为他在寻找的答案,并没有随着等待的结束而到来。
“等很久了?”友人把光盘交还给他时一面抱歉地问,“忆莲很细心地一只一只地签,她很被你那位朋友的忠诚感动。”这六十多只CD的主人也必然会在再次看见它们时有相同感受,只是那些感动,只会在他和林忆莲之间流动,而不见得会与负责转手的中间人有关。
试图由“第三者”的角色重新介入成为“当事人”,是感情关系中最最吃力不讨好,甚至注定失败的事情。但在不能承受绝望的人的眼睛里,“希望”往往会被他的主观放大得无可再大。这位为了力挽感情的狂澜,把六十多张林忆莲CD带去台北给林忆莲本人签名的“恋人”,在他自己的想象里,即使不能称为勇士,应该也可以被颁发一枚l‘amour fou’的勋章吧。他当然没有想到——又或者从一开始他已经意识到,只是害怕面对现实——对他来说没有功也有劳的一项任务,原来并不轮到他来决定意义的大小。他不知道,他还被蒙在“爱情”的鼓里。换了你是他,在雨渐停歇,天边露出晚晴的一抹橘子色之际,手上捧着热辣辣的林忆莲和林忆莲和林忆莲,心隋怎会不由载浮载沉转成义无反顾?这时候,他不是不像求取到仙丹的旅人,自以为在远方垂死的爱情终将得救。
回程的飞机当然飞得太慢了,谁叫他有如一支射出去了的箭?若说刚才在台北天母街头抬头望见的夕阳代表一线“希望”,此刻的飞机正往落日将尽的漆黑飞行。这一日虽已进入夜晚,但是他认定月亮很快便会在天空浮现。而且当晚的月色合该分外明亮,而他和那人的关系亦会从乌云中溢出,因为那不是普通的一个晚上,那是被寄望为一年一度人月双圆的晚上,名叫中秋。
(二)
之前一场戏的笑声在一男一女庄重地来到舞台中央站定之后,总算沉寂下来。女的身穿奥黛丽·赫本式衬衫和半截裙,领口有只“永远的蝴蝶结”。男的一身黑色踢死兔。但有一张顽皮孩子脸的他,怎样看都觉得和这身打扮在怄气,反而突显了在他旁边的是位“窈窕淑女”。气质迥异的两个青春偶像,很难想象把她和他撮合一起的,是林忆莲。
女的首先开腔,在全场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会听得见的空气中问身旁的小绅士:“我们认识多久了?”他回答说:“以前在某些场合见过不下多次,但都不是为了合作……”女:“但我们之间有一个谈不完的共同话题,一谈起她,我们便好像……”男:“一见如故。”女:“我记得以前我最喜欢的便是她的这首歌。(唱)仍是昨夜的清风,渗于四周/仍是这样轻的手,贴于我手/在这小小地球,缘分到底难猜透/原来但愿你能,伴我便足够。(《早晨》)”
小小一个片段曲终。男:“她的旧歌之中,有一首对我特别有意义。话说在还没出道前,我经常在文化中心旁的商场自弹自唱,周围是不理会我的行人,我像透明一样。当时我边唱边想,到哪一天我才可以有自己的唱片呢?(唱)最美一幕,还未闭幕/最阔的路在尘世远方,最好知己水在身旁/听我讲,我从不说谎/我想相信,我做得对,想到人极疲累/我自信有日如愿,纵使天高地厚,仍被我逆转/假使一生会没了没完,总有日会如愿,当结局未揭穿。(《愿》)”
观众被歌词最尾的高音打动,为男生大力鼓掌。轮到女生:“一个偶像真的可以为歌迷带来莫大鼓舞。去年初,我为了赶拍电影而四日四夜没有睡觉,但是她的演唱会刚巧于这段期间在红馆举行,我好不辛苦向公司请假——俾我去啦,三个钟架咋,之后返嚟我会做晒啲嘢架啦!——终于,我到了会场,甫坐下,望着她将出场的地方,满是期待。然后舞台缓缓升起。(唱)与你约错终点,命运都改编/我爱你快了一点,你发现慢了点/某天我吻过你腮边,连情节也扰乱/最好全部记忆收起,终会淡忘你的脸。(《日与夜》)”
男:“你唱的是《日与夜》吧?”女:“听到她的声音,我的眼泪不停流下,忽然觉得生活再疲累,再辛苦也不怕。是这把声音告诉我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那种感觉就像得到全世界。”
男:“说到感动,我也有一次。由于我有幸替她写歌,所以有机会在录音室里看着她唱自己的作品,那感觉也是好像得到全世界。(唱)就快要得的东西多么多,好的请安哥/将要飞的班机多么多,还未在望更想望/想要收的鲜花多么多,好的请安哥/来吧若要心动会心动,心到便叫好便叫这一秒继续好/全场哄动!(《Enoore》)”
男的欲罢不能:“最开心的是,我将她二十年前《爱情I dontknow》的卡式带带去给她签名,虽然有一点点发霉,但我一直收藏着,把卡式带递上去给她签名的一刻,活像将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物归原主!”
男的说到这里,舞台下有位观众的耳朵“嗡”了一声。忽然看见的,听见的,是另一个时间地点另一个人对他说的另一番话。就在他把六十张林忆莲CD物归原主之后,CD的主人对他说:“你不为我做这种事情我可能还会尊重你多一点。”
是多此一举吗?是的,是多此一举——问的和答的,都是他自己。致使舞台上兴高采烈的俊男和美女正在打着拍子唱着轻快活泼的《爱情I dont know》,他却仿佛回到当年在《破晓》中得救:“遗弃的声音又响起了,遗弃的感觉偏剩下多少/不听不触摸不痛楚,懒看懒记忆懒问我/奎天得到的叫什么,管不了/天,亦天天的了/地,天天的了/心也未能料,我已再不渺小/让昨天一朝了,或者某月某日某宵我倦了。”
在雷动掌声中向舞台两边退场的林忆莲粉丝分别是粱咏琪和蓝奕邦。观众席上有份大力鼓掌的那个“他”,是我。
200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