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面前放只大开的皮箱，你说：“只有十分钟，非带不可的才准放进去，时辰一到，就不准再带东西。切记——箱盖一合上，便不能再打开！”
十分钟变作三分钟，皮箱里，到底有什么？
当然是有有有有有，什么都太多。
要她面对身外物而当机立断，休说一箱，就是单单一件，也可以用上一生一世。不过，要她买一层大厦，转手一块土地反而爽快——别忘记，这两件东西既纳不入一只锦盒，又放下不她的大衣口袋。
物件愈小，愈是教她拿得起，放不低。珍珠玛瑙，正正就是体积上占了便宜，有光彩没光彩，一律被皇妃与民女视作心上生出来的一块肉。沿此逻辑推论，照说一众姊妹断没理由屡屡被“执行李”难倒——“收拾细软”，顾名思义，不是正中下怀么？呵呵！有此一问的人们，必然是电影看得太多了。远的不去翻箱倒筐，最近期的一只皮筐，便是提在《贝隆夫人》手上——未曾发迹的她，拖住微不足道的一只背影，左手挽着箱子，右手，不是棉被一条，竟是轻如无物的草帽一顶！
饭可以不吃，头不能不抬起来，向天下挥的手更不容得过且过——鲜有收拾行装的女人，不想到出门看世界，变相等如让世界来看她。迎风踏出邮轮与航机的第一步，帽子当然必备，夜晚站到月亮星星的脚下，身上一定得有几件珠光宝气与它们互相辉映。
行程多过一天，鞋子便要多配几双。有水的地方，本人尽管没有弄潮的兴趣，但难保没有忽然杀出的镜头要我一显美女的仪态与身手——行装即是武装，不过改名睡袍、泳衣、泳帽上阵。喔噢，又要回到帽子的一栏：衬来衬去，这一顶，到底已是此行的行李中第几顶？
历史图片可以为证，中外皆然，“旅行”，从来没有为女士缔造方便——码头、火车站、飞机升降的地方，哪里有女乘客，哪里就有堆山积海的盒形物体。有圆有扁，也有尖的与角型的。时至今天，路经置地与半岛的L字皮革连锁店，类似的女装的旅行衣箱，依旧向（女）人们张开热烈怀抱。
随身的东西如此累赘，难道买得起车票船票，都是大力水手？女人出门无疑必带扇子，其实装饰成分居多，真要出汗，也是衣裙层层迭迭的功劳——对了，三条底裙才罩上一件面衫，不要说出远门，连行到阳台上摘一朵花，也不可能轻洒飘逸。
自己不胜担抬，唯有重赏之下，寻找勇夫。有钱没钱，如是限制了女性可不可以从地球一端，飘洋过海到另一端。
随身的行头愈是阵容鼎盛，愈是看明了此妹的身份，“谢谢你，夫人”，曾几何时，不是比“谢谢你，小姐”更加保险与错不了吗？回报打赏的感激说话，受用者表面上是掏腰包的女客，实则那一声“夫人”，是遥向女士的经济来源鞠躬——羊毛到底出在什么身上，彼此心里有数。
女人秤不离砣的带住名牌上路，女人同时让男人放下一百个心——纵使离了熟悉的地方，明知外面多的是新人物、新知识、新风俗，但是行李带惯了，同时也买惯了，她岂会舍得说放低，便放低？
无惧她们初则独立，继而另起炉灶，有男人这般比喻：“就让鸟儿飞出去散散心吧！”
当然，今非昔比，时下自己请自己的女游客，大可填满两个启德机场。远至北极，轻装若一根鸿毛，都有的是，也多的是。但，一个女人如何整理行装，仍然是十分考功夫的一门艺术。尤其当这个女人不是普通人——譬如，张曼玉？
十二月侧闻在印度。一月踏足荷兰鹿特丹。二月，把伦敦、柏林、巴黎的来来回回编成一条油辫子。三月，坐在一九九七，呷一口柏利埃，告诉我：“明天飞洛杉矶。”
好奇心由此起：若我是张小姐公寓里的电话留言机器，岂非长期不胜负荷？更加按捺不住的是，影后连环出巡，到底带什么、穿什么？
柏林影展期间，十二人的国际评判席上，她是香港代表。久不久在戏院碰头，关心的不是内幕赛果，却问：“今晚派对，裙子你带来没有？”
渐渐知道问得多余，也叹为观止——早午晚一样精神奕奕，唯是从不作花蝴蝶打扮。黑色樽领毛衣、灰长裤、防风背心、跑鞋，加一只小背包，直落十日，干净似“无印良民”。
“去旅行，我不是去买衣服。”张说。更不是作时装表演——容许我画蛇添足。有趣的是，当我和她玩英文字母的抛绣球，来到了O的门前，冲口而出，她不说O记O娘，却一脸腼腆地让那只字曝了光：
“Over weight Baggageso”
历史果然有它的教训，而甘心回头是岸的人们，又果然学精学乖。行李磅上的公斤跳字不断下降，使我看真了眼前愈来愈没有负担的张，问她：“你多大了？”她答：“三十二。”
信我，顶多似二十三——除了是行万里路等如读了万卷书，张的生命力如泉涌，是否因为在Travel Light中得到许多新灵感？
一有关旅行的A to Z（玛姬提供）一
Adaptor：适用器，变更器，转接器
1.有了它，第一件事插上我的Power Book，不在身边的朋友和世界其他地方，重新与我connect。
2.（关于适应新环境）八岁去英国，十六岁回到香港，在连卡佛卖童装，同事们在厕所商量怎样午饭钟点撇下我，她们不知道，其实我就在某一格里面。
3.去年Backpacking，一本Lonely Planet，经验意大利、希腊和土耳其。住了好多Youth Hostels，周围成日变，我只有一只袋，什么都要放进去，逐渐觉得自己大力过以前。
Big Apple纽约，大苹果
1.有一间商店，就叫Big，什么都很大，我买了个大闹钟。
2.街上的人，随时抢我的烟吃。
3.五十岁之后就不去了，到时我会搬到农场、牧场住。
Caravan：篷车队
1.自选路线的十日旅程，地点是美国加州，十一月。
2.轮流开车，轮流煮饭，洗澡的时候被急刹车撞到头，我学会看地图。
3.第一次睡在野地上，我从未试过露营。
Departure Gate（s）：登机闸
1.（真）眼泪流得最多的地方。
2.但是我喜欢那里的气味，我也喜欢空空的夜机。
3.我渴望搭飞机，我又期待执行李。
Extravagance奢侈挥霍
1.在巴黎的丽斯酒店过了一夜，可以用很多的毛巾。
2.六星级酒店，引起我的生理变化，例如声线忽然变尖、变高了。
3.惯坏的富家女不是我，“她”只是一个角色。
Freedom：自由
1.远离认识我这张面孔的地方，所以未到过伦敦以外的Chinatown。
2.路上遇到新相识，常常编造一些关于自己职业的故事。
我做过买手、成衣商人、化妆师、美术设计，总之永远不是女演员。为什么？因为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明星”两个字，怎样也说不出口。
3.印度是我感觉自由最受威胁的国家。女人的手臂与大腿上少了两寸衣服，马上引来男人的奇怪目光。
GetawaV：设法离开，逃脱
1.2.3走为上着，旅行有时就是逃避。
Hotel：酒店
1.小酒店比大酒店讨我欢喜，因为亲密。每次回到巴黎，都住河左岸某一家，名字不能告诉你。
2.青年旅舍也好玩，上一次，同一班人，竟然分开三次，重遇三次。
3.有机会都不住酒店，情愿租小平房，因为我可以自己煮食。
i-D：身份
1.离开亚洲，我就没有特权了。我可以接受在餐厅要排长龙才得到一张台，但我不能被你的种族主义眼睛看低。
2.飞机上的空中侍应生，除了国泰，很多时候都对黄种人服务态度次一等。尤其当你穿得不那么光鲜，语气就来了。几乎每一句跟你说的话都暗示“你在这里干什么？”。我甚少坐头等。我不喜欢。
3.移民局面前，黄种女孩子的待遇更惨。我说的是美国。照说我应该问题不大，因为护照是英国本土公民，但是每次去洛杉矶，都要被审问，还要表演当众执行李。就是去欧洲，返英国，别人扬一扬就过去了，我的那本还是要被拿来照一照。
Jet Lag：时差分别造成的效应
1.吃一颗Melatonin就好了。
2.它教晓我怎样安排飞机上的睡眠时间。
3.回来香港，Jet Lag懂得自动减半，因为睡的是自己的床。
KeV钥匙
1.你看，我真的非常努力学习Travel Light，香港大门的两个锁，我也只锁上面的一个，两条匙便只须带一条。
2.结果回来时入不了门，因为佣人来过，把下面的也锁了。
3.有没有试过错带香港的钥匙回伦敦而开不了另一扇家门？投有。那个地方我租了出去。香港就是我的家。
Language语言
1.不论讲得有多破烂，我必定尽量用当地语言。这是旅游的乐趣之一，不是吗？
2.他乡的语言障碍有没有使我生气或自卑？有，日本。我不明白为什么最浅白的一个单字，加上手势，他们听了，面部表情像躺上钉床。例子？拿起一件T恤，手口并用：Small，Smaller。售货员还给你一大串“或咖喱陌生”。
3.Language以外，还有Location（外景场地），我也甚为自得其乐。因为选择的地方多数不是游客区，好像《新龙门客栈》在敦煌的那片沙漠。暂时我自觉仍未够强壮去开垦摩洛哥和非洲，但敦煌让我见过了沙漠。
Messages And Messages：口讯与按摩
1.上次在柏林，那间酒店把所有Messages都转了去张婉婷（《宋家皇朝》导演）的房间。哈哈。
2.按摩，我会在外地做而不会在香港做的享受之一。
Nature自然
1.自然环境比大城市更能吸引我。
2.柏林、东京、巴黎、纽约，有很多地方看似不一样，其实差不多。相反，印度尼西亚和牙买加的海和阳光好似一模一样，其实海水的咸度不一样，芒果的味道不一样，香蕉也有好多不同的Taste。
3.The most beautiful scenery I‘ve seen Is the back-waters of KeralaIn India It’s a totally different world from ours……serene，peacefully happy You wouldnt believesuch a world still exists＆the way people live
Overweight Baggages超重行李
1.Its used to happen：too often＆they charge a fortune
2.0nceI had only one suitcase，and n was not even over the total weight thatlwas supposed to have but they charged me and said its for the suitcase insurance ofthe man who had to carry n off and on the plane Ridiculous……it was Air France
3.（作者按：张的行李为何会超重？她说：“有些小饰物，我喜欢时常看到它们，但我不会佩戴，但是旅行一定随身携带。”）
Photographs：照片
1.2.3我不拍摄风景照片的。嫌照相机太重。在一个风景面前，我会站很久很久，那张照片便在我的脑里入了相簿。
Question：问题
1.这是什么这是哪里——我不吝啬问问题。
2.旅行的时候不问问题，沟通就打折扣了。
3.别人问我问题，哈哈，我便开始作故事了。
Routing路线
1.最恨未上路已经要决定几时返。
2.我的计划全部是打游击，所以每一次都愈去愈长。最后一分钟所作的决定，往往是最对的旅游点。
3.不要问我下一站是哪里。不准问。OK，埃及。
Sun And Sea太阳与海
1.2.3往不同地方的这两处下面深呼吸，那一口空气已经值回飞机票价。何况还有snorkeling and scuba diving（通气管和水下呼吸器潜水），sunblocks andswimsuits。
Transit：过境
1.谋杀时间的最佳方法是读书。
2.读书的最佳类型是传记。
3.传记最深得我心的是Marianne Faithful。（还有不是传记的《小王子》。）
Ultra-Violet紫外光
1.2.3大家一定要及早学习提防见光死。
Vitamins维他命
1.维他命的重要性，不需要我从头说起吧？
2.不去旅行的时候，我已经每日都吞。
3.最喜欢维记C。
Waiting List听候名单
1.2.3 Im on one now，for tomorrow
X-Ray：爱司光
1.你别说，电影真是会制造心理作用的，每次行过海关的X-Ray，我就看见《午夜快车》徐徐开映。
2.我当然不会带枪出门，但是每次跨过那一步，我都觉得身上某处藏有一把。
3.有一年去美国，据说怀疑有人携带液体炸弹，我身上最多洗面敷面做面膜的瓶瓶罐罐，结果飞机误点两小时。
Yellow（Being）：身为黄种人
1.有辣有唔辣。
2.中国人口那样庞大，旅行的时候却总要被当做少数民族。
3.我希望将来中国人出门会有更多方便。
Z……Z……Z……：鼻鼾的声音
1.2.3旅行的其中一个好处，是想几时睡觉，就几时睡觉。
1997年4月
原刊于《Amoeb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