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换岗民政之后开展的第一项工作是“革命烈士纪念设施普查”。所谓纪念设施,在乡镇实际上就是烈士墓,而普查实际上就是寻找烈士墓并进行核实登记。茶陵属革命老区,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六县之一,而高陇位于茶永莲的三县交界处,算得上老区中的老区了,烈士之多也就在情理之中。全镇在册烈士共有297人,多牺牲在上世纪30年代初期,距今已经80年了,而绝大多数烈士牺牲时只有十多岁二十多岁,没结过婚,也就没有直系后代,加上时间久远和生死地域跨度太大(多数烈士牺牲在江西),知情的烈属绝大部分早已作故,留下的线索寥寥无几,要找到这些烈士的墓葬自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了。
5月7日是个大晴天,普查工作就从这一天开始,我把普查的第一站选定在石床村。之所以选在这个村,是我认为这个村比较特殊:曾任两广总督的谭钟麟和两度出任国民政府主席的谭延闿就是这个村的,地主豪绅较多。正因为如此,大革命时期,这里成为革命最活跃的地方之一,有名的高陇战斗就是在这个村的村头展开的。也因为如此,这个村的在册烈士比较多——原住民只有四个组约500人的小村落竟然有在册烈士14人!
上午十时许,骄阳似火。我在村主任村秘书的带领下,踏着水泥路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路口挺立着几棵高大而古典的枫树,在枫树的庇护下,路口显得格外阴凉。我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意欲透透凉。秘书一声吆喝叫来了一位老者,并对他说明了来意。老者说:“你们的脚下就躺着一位烈士,名叫易二苟。”我有些诧异,怎么也看不出脚下是座坟墓。老者指着水泥路的边缘说:“这条路盖住了半座烈士墓,路边的荆棘丛里是坟墓的另一半。”老者看出了我的疑惑,进一步解释着:“这个变迁过程我是亲眼所见的,到现在,二苟烈士的后人每年的清明节还会在这里点香烧纸祭奠。这座坟墓原来是用石头垒砌的,修路的时候,那些石头都用作填路基了。”我相信老者的话说的是事实,心中隐隐升腾起一种莫名的不快的感觉,慢慢地对着荆棘丛按下了相机的快门……
这位老者其实也是一位烈子,今年80岁了。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找到了他父亲的坟墓,这是一座建在菜园子里的坟墓,已经用水泥硬化了,因为没有墓碑,又叫他找出了烈士证,查验过后他向我们咨询:作为烈子,他从没享受过任何形式的抚恤,现在年事已高,是否可以让他享受抚恤,因为他知道还有许多和他一样的烈属是享受了的。我因为才换岗,对这方面的政策规范知之甚少,无法给他答复,只好含糊其辞,答应帮他问问。
在老者的指点下,我们来到了另一户颜姓人家,也是烈属。接待我们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婆婆,知道我们的来意之后,老婆婆一边热情地为我们让座倒茶,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起她的这位烈士先人的故事来。大意是这位烈士是公公的哥哥,因为自己有个儿子过继在他名下,一直就把他当做公公了,每年清明节也会到他坟上去祭奠。我不想耽搁太久,谢绝了她的盛情,催促她给我们带路去烈士的坟头。我们翻过了两座小山头,穿过了并不开阔的一垄水田,折进了一条布满荆棘的小路。老婆婆倒也健朗,走这种我都感觉比较吃力的山路,居然能够稳健而快捷,嘴里还不停地讲述着这位烈士的故事,气都不喘一下。看着我热汗淋漓的狼狈相,老婆婆笑了:“你们没走惯山路,要不要歇会儿呀?”我满脸尴尬,连说不要不要。所幸这条小路并不太长,不一会儿就到了烈士坟头。这是一座大部分被杂草遮盖了的水泥硬化过的坟墓,侧边几颗较大的不知名的树像伞一样罩在上面。我和村主任村秘书一起把坟头的杂草略略清理了一番,退回到适当位置后,虔诚地静默片刻,缓缓地拍下了墓照……
几天来的普查工作就这样进行着,跋山涉水,披荆斩棘,认真的倾听故事,感受着当年烈士牺牲时的惨烈与悲壮,虽然天气燥热无比,内心却时不时被一种萧瑟悲凉的氛围裹挟着。这种感受,在松江村普查时尤为突出。
我对松江村并不陌生,十年前就认识了。印象中的松江村是一个民居古朴简陋、经济拮据羸弱的贫困村,因为贫困,村支书一年三换,一副烂摊子持续了好些年。然而今日一见,却是另一番景象,几乎样式统一的三层民居楼房鳞次栉比,较为宽阔平直的水泥路通到了各家各户,原来那些陈旧低矮的房屋荡然无存。我坐在村支书的摩托车后面,不无羡慕的打探起松江变迁的奥秘来。得到的回答其实很简单:这些年村民开化,不再死守薄田荒山,主动外出务工经商,小老板比比皆是。实在没有技术或门路的,接管着外出人员的田地,实施规模经营也获得了比以前高得多的收益。近几年村内建房高潮不断,变化的确很大,这有攀比意识的助推,但根本原因还是整体上资金比较宽裕了。听得出,书记说话的语气中透出了些许自豪。
说话间,书记把摩托车停在了一栋崭新的楼房前,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呀,怎么是你呀,老朋友了,什么时候来的呀?”在他略显惊异的问候声中,我也认出了他这位十年前的陈姓老村干。一边和他握手问好,一边打着哈哈:“外面混不下去了,只好又回来了。上周来的,换岗了,搞民政。”“哪里话,民政呀,民政好呀。俗话说财政爹,银行娘,国土是霸王;工商税务两条狼;电老虎水阎王,公检法是流氓;白衣天使黑心肠,人民教师象蚂蟥。电信局最繁忙,乱收话费更猖狂;只有民政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哈哈,老陈知道不少嘛,这些年一定发迹了吧?”“没呢没呢,你离开高陇那会我也没多久就辞职了,在外面打了几年工,后来又随女儿女婿一道去了俄罗斯,开了一家皮鞋厂。前几天回家有点事,过几天还得去。”“呀,生意做到国外了,了不起了不起。”我由衷地向他伸出了大拇指。一番寒暄过后言归正传,原来他也是烈士后人,我很干脆的就换乘了他的摩托车去往他烈士外公的坟头。
路途很远,摩托车在坑坑洼洼的机耕道上行驶了十多分钟,下车后拐进了一个叫雷打冲的地方,一番披荆斩棘,见到了一座双人水泥墓,老陈告诉我,这就是他外公的坟墓。他说水泥硬化是前年搞的,硬化之前坟堆没有塌陷,当时还很奇怪,因为埋葬他的外公时没有用棺木,用的是一个破旧的直径只有约80公分的圆形豆腐桶,据说尸体是蜷缩成团后硬塞进去的。我问为何不用棺木,他解释说:“那时候家里太穷,买不起棺木,加上国民党看守比较严,收尸安葬都是在夜里秘密情况下进行的。”他还说,“听老人们讲,有的烈士家属根本不敢收尸,任其被野狗撕咬,实在没有人道。还有一次在村口屠杀红军家属,一次性杀了七八个,其中有个人因为挨刀不深,半夜里硬是活过来了,又因为刽子手就是本村人,他不敢回家,带着满身血污走出了村子,走上了革命道路……”
出了雷打冲,我又让另一位谭姓老者带路,去查看另一位烈士的坟墓。据称这位老者是烈士的侄儿,烈士牺牲在江西永新,数年后迁回安葬在本村的正丫冲牛形里。他说路太远且不好走,是不是不看算了。我说既然找到了当然得实地查看了。在我的坚持下,他同意了。
太阳正烈,晒到脸上有些辣辣的感觉。我没有让村书记同往,只身随老者前去。去往牛形里要越过一条小河,一片田垄,两个山头,两个泥泞的山冲。河边刚好有一根农人浪田的木料,刚好可以用来支起一座独木桥,借助这个独木桥我小心翼翼地横过了小河。穿过田垄,进入山冲。这是一片荒芜了的农田,水渍漫过了并不明显的田坎,丛生的杂草已经高过膝盖。老者熟悉路径,慢慢地踩着田坎走过去,我紧随其后,踏着他的足迹,战战兢兢地向前摸索。这样走过了大约100米,翻过一座山,又重复着过“草地”,又翻过一座山,这才在一座水泥坟墓前停下来。此时的我已经汗流浃背了,口喘粗气,喉咙干渴的像要冒烟,火烧火燎。我不想让老者看出我的羸弱与尴尬,暗暗地强咽几口唾沫,立在坟前一边调试着呼吸,一边掏出了相机……
现在,普查工作基本结束了。但是,普查过程中的种种经历却久久挥之不去。我无意揣测这次普查工作的政策意愿,也无意总结这次普查工作的实际意义,但我自己却在普查过程中实实在在受到了一次次的心灵震撼。曾经无数次的在教科书中,在电影电视的镜头里面,看到过烈士们英雄们壮怀激烈的场景,甚至也在许多时候感动的哽噎流泪,但那都是遥远的、肤浅的感受。而这一次普查,让我听到的一个个惨烈的故事,虽然时间久远,虽然零零碎碎,也许是因为地域环境熟稔,讲述人又都是烈士们的知情亲属,或者还掺杂了家乡观念吧,我无法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更无法排解萦绕心头的感怀与敬仰……
2011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