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洒这东西实在是非常好听而很不好做的一件事。
作为中国旧有的一个词,又在近年中重新流行起来。大家几乎同时喜欢起这个词来,甚至认为人生中若不潇洒是很大的缺憾。
但是人们并不都了解潇洒的内涵,以至于在使用潇洒一词时各自心目中的“潇洒”都迥然不同。
如果说潇洒是一种活力,或许贴上点儿边。当电视广告中的男子汉身穿名牌西装,一手插进裤袋,另一只手夹着公文包向镜头走来时,微笑越发亲切,矫健的双腿和腰身都在证明活力就是潇洒。这种潇洒透露了许多青春的信息,精力充沛应该说是首要条件,使人们有可能创造出快节奏的效率。但是细究一下,忙碌固然充实,然而日复一日的紧张使人的身心都处在发动机的状态,再想潇洒就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不妨说潇洒与悠闲有关。一个人若能有闲,不是非说他占有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时间对每个人说都是一个常量。而在于他可以把更多的时间投入潇洒。比如可以去郊外铺满黄叶的石径上散步,可以在别人腌酸菜的时候闭着眼睛听小夜曲,还可以在老母亲把烧好的鱼端来之后,细致入微地品味,吃的时候心里绝不去想无关的俗事。
这种情态就使那些满脑子算计买菜时砸价和洗尿布洗,得腰痛的人不禁羡慕极了。
因为这里边有一种东西,一种如同茶之颜色味道渐然从开水中渗出来时慢悠悠的劲头。
对此,你可能不厌恶,或可能表示过欣赏,并名之为潇洒。
潇洒的确需要态度上的从容。但不是无所事事。悠闲只是一种时间的充分消费,而潇洒是让别人喜爱的人生姿态,两者即使有联系,也不是一回事。
悠闲最近的伴侣是无聊。因为它离忙碌和充实太远。无聊是没有筋骨的生活,因而没意思,这就极不潇洒了。
潇洒是一种风度,但不是制造出来的表情。我们从一个人的举止和容貌中寻找出了一个标志,这标志时时处处伴随着此人,这便是性格。当性格令人感到更多的可爱之处时,比如宽容谅解、体贴亲切的时候,人们才将此称为风度。
那么潇洒需要内容的,而不是包装。
表情这东西,无论故作多情、还是秋波流转都只是一种表情。学着港台歌星影星的样子,故作冷漠或热烈都与潇洒无缘。歌手齐秦落拓孤独自具一种潇洒,别人学来就不潇洒了。只能说你在练习齐秦的样子。
潇洒是一种内心的流露。你无从得知齐秦、童安格们的内心世界。所以此事别到外边去学。
潇洒是一种坦然,在更多时候,体现于心态中,而不仅是姿态。在中国历史名人中,举出两个最潇洒的人,一定有庄子和苏东坡。作为哲学家的庄子之潇洒,常常达到令人目瞪口呆的程度,譬如鼓盆而歌的故事。他的心中对名利、荣辱甚至生死全无一点牵挂,所以其为人如风随形,浩荡而轻徐;做事似水可圆可方、能净能垢、亦刚亦柔,这才是真正的潇洒。
在这里,潇洒是境界,与俗是天生的敌人。如果官也想争,钱也想赚,蝇头小利也不放过,最后还想来_把潇洒,这就像把母牛养肥了又盼它生出翅膀充当天使一样困难。
庄子并非没有困顿挫折,只是将一切利害都看穿看淡了,内心一派坦然。我们把他这种境界看成是一种韵味,可称潇洒。但庄子所追求的不是潇洒,而是存乎天地自然之间的“大道”。
依照禅的说法,追求潇洒就不潇洒了。
苏轼是诗文大家,文章中处处流露着潇洒。他作人也是挥洒自如,绝无一点执著。虽然仕途蹭磴,失意事接踵不断,但他仍然乐观、幽默和豪放,一样地高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般心境,是何等可爱,如何能不潇洒呢?
平安无事时的宁静并不是坦然,面对风浪袭来时的镇定才是坦然。潇洒永远离不开这种不计荣辱的平静之心。
潇洒是一种从容,须细细品味人生。多数人因为太忙了太烦了,每天的生活像吃烧鸡一样,三五下撕开吞下了。人们都忙,别说自期建功立业的人,就是不想出人头地的家庭主妇也忙得没有时间体味生活中的种种细节。
这样,我们就错过了潇洒的许多机会。日本的俳句家松尾芭蕉写道:“小蚂蚁慢慢地慢慢地爬上富士山”。这里面全然透出了时间之静止与流逝,空间之有限与无限的种种禅机。细细想一下,人们忙碌的事情有许多是完全属于无聊之事,虽然都披着紧要的外衣。比如探听别人隐秘的心迹、应酬表面隆重奢华实则毫无意义的宴筵。我们如果从这些如同八爪鱼般攫住生活的琐事中抬起脸,用1分钟看早春树上隐隐出现的树芽,看城里已不多见的马车在秋天拉着白菜走过。这已能接近潇洒了。
潇洒是一种天真,不是饱学老儒。知识丰厚的学者能够潇洒,活泼如小鹿般的少女也能潇洒,其中共同的东西是天真。天真就是本乎天性,不藏机心,如春花灿然,秋叶静美,潇洒便信步走来。
潇洒不是哪一种年龄层的专利,爱因斯坦、海明威和马三立的老年都是极潇洒的,因为他们在睿智的同时都具备了天真,也就具备了纯朴,因而举止言谈随意无拘,这不正是一种潇洒么?然而以青春妙龄故作飘逸,以新潮术语充当不俗,就远离了潇洒。
潇洒是随意不拘的挥洒,如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卓别林灿烂而忧伤的笑容。刻意模仿至多弄个形似,形的后面没有修养人格,就潇洒不起来了。
还可以说,潇洒是自信心,不是名牌西装;是敢于自嘲,不是处处拔尖;是檐下的落羽,是午后的淡茶,是出乎意料涌出的眼泪,但不是满汉全席和故作甜蜜。
最主要的在于,潇洒只是一种季节。大地只在秋天的寥廓中清朗,冬季又有别样的深沉。
潇洒是一种美,但不是唯一的美。深沉和执著,同样具有魅力。季节的含义就在于时间和地域,树木最知此中奥秘。
应该潇洒时不妨潇洒。不该潇洒时停止潇洒,同样是一种潇洒。潇洒毕竟是一种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