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下来所认定居住的空间,即为世;而界,是限度。那么人的悲喜、恩怨、生死,就只能发生在此世的界内了。
于是人生来就要与世相处。
处,是时间对空间的介入。但就生活而言,它主要是一种方式和准则。
每种方式由各人自己的人格和理想所规定着,而它的结果,就是每人各自不同的命运。
因而,处世即使不是人生的总命题,也是其中的大命题。
对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来说,读书、致仕,然后浮游于宦海之中。这一生所有兴衰的总命题,解的就是处世。
对有人来说,处世最要紧的是“术”,而善恶、进退则是次要的事情。无论权术、纵横术、远交近攻术,总是一种打击别人和保存自己的密不可传的招法和诀窍。作为术,和拳法中的招数自然不同。前者是隐密和莫测的,譬如心术、捣鬼术和造谣术。
挑一件事说,明朝万历宰相严嵩是害人无数的大奸人,用杀人不见血和吃人不吐骨来形容他都很贴切。但是,没有人抓到过严嵩害人的把柄,也没有人说得出他干过的什么坏事。严嵩历来是黎明即起就上早朝,冬夏皆如此,可谓兢兢业业。他待人总是一副忠厚诚恳之相,也不贪赃,只是害人。后来皇帝从他儿子家里抄出足可敌国的巨资,但严嵩自己却不敛财。他害死的名人之一有学者王世贞。当王世贞的儿子跪地哭求严嵩网开一面时,他当时也老泪纵横,表示能力单薄但必冒死相救。尔后,严嵩却向皇帝建议诛杀了王世贞,可见其两面三刀。
虽然民愤鼎沸,严嵩还是以80多岁高龄安然死在家里。而天下人都想对其食肉寝皮,以解心头之恨。
严嵩这杀人不见血的整人方法,终于被历史证明为大恶。这种愈是害人就愈是忠厚的方法,就是术之一种。当然,术也有用于治国方面的招法,如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清朝300年间用下嫁公主和推行喇嘛教的政策来摧毁蒙古人之强悍性格。术数与使用的当否和利益的大小有关,与善恶无关。
对于谋求事业成功的人来说,发奋努力的毅力,锲而不舍的韧劲都不能缺少的。但无论著书立言也好,施善立德也好,搏击立功也好,除了自身努力,又要有对客观时势的观察和适应。因而处世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法。其优劣关系成败,亦属人生大命题。对成就事业者说,处世并不是他们活着的全部目的,至多是使社会容纳自己的方法。因而用不着把它搞成像“术”一般的鬼祟和高深,也用不着以此整人树己,因为没有任何一项事业是靠“术”来建立的。但为了抗击社会恶势力,处世也不能不讲些韬略。哥白尼愈是研究科学,就愈是强烈地相信日心说。但他的学术成果公布出来,就无异于投向教会的炸弹。哥白尼于是沉默着研究到死,身后才印行他的著作。中国古代文人吟唱“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亦是一种既保全自身又不同恶人同流合污的操行气节,当然也是处世之法。中国书法中两条著名的原则“违而不犯、合而不同”(孙过庭《书谱》)即是此类处世原则的生动写照。
还有一种人处世不以术纵横,也不以法规矩,只本着道德和理想。他们是人类的优秀分子,却往往是牺牲者。梵高是一位用油画来衡量生命的人,但他生命中最强烈的是人的尊严,是对人类的爱。而绘画,只是他最有力的语言。他出于同情,可以将一个又丑又脏的妓女养在家里,并照料她的孩子。最后又被这个人坑得一塌糊涂。这也许说明梵高爱心的纯度和爱之方式的不合时宜,但证明不了梵高会是一个愚人。他在疾病和贫穷的折磨下,比任何人活得都艰难,但终于一步一步登上了比别人都辉煌的生命之巅。从处世说,梵高或许不宜仿效,但精神粲然可敬。
当美国总统林肯签署解放黑奴的宣言时,冒着前无古人的风险。若从利害说,黑奴解不解放于林肯本人无甚干系。而作此议,则会招人怨议以至生命受到威胁。但林肯一定要这样做,因为真理在呼唤着他。做了,即使丧失生命也会使生命更加辉煌。这如同用板斧劈开生死路一样,是创造,而处世不过是一种遵循。
如果说这算一种愚,也是大智若愚,是俗人眼中看到的愚。这与严嵩等人的笑里藏刀恰成对比。
对于那些受欺凌与侮辱的杰出人士说,世道黑暗,无可处之。他们的处世就成了一种嘲弄、谐谑和自嘲,总之是一种反抗。好不容易当个潍县县令又被罢免的郑板桥,以足够的才智调侃当局。顽皮本是儿童的本事,但他过60大寿时,仍声称“皮要顽、兴要阔”。既然当不上官,他却看重自家的眼耳鼻舌,说“五官灵动胜千官”。
阮籍在动辄掉脑袋的晋代活得更是不易,但有一套高远的处世法。见喜欢之人,以眼仁待之,见不悦之人,就用眼白侍候。此谓“青白眼之分”。他为了躲当权者强加的一门婚事,一醉竟达二月。平日,他赶着牛车,边弹琴边唱歌边沿路而行,至于到哪里去是不重要的。如果道路中断了,阮籍则“大哭而返”。这种作人意韵曾被鲁迅先生称为“魏晋风度”。
然而郑燮和阮籍并不是故作奇行以矫情,这种怪异只是他们内心极度痛苦的流露。尼采曾经说过“丑陋也是一种反抗”,这是极其深刻之语。当你努力以善去处世,世道却不相容,那么索性不处,反是一种解脱。
虽然这样做,付出的代价会更高一些。
黄宗羲说过:“大丈夫行世,论顺逆不论成败,论是非不论利害,论万世不论一生。”
这是金石之言,其凛然直逼读者眉宇。
顺逆是指历史潮流,成败只是自家事业。是非是天下公理,利害则是一己得失。万世是流传青史,一生是闭眼拉倒。
黄宗羲的处世原则可以“忠烈”二字评之。但一般的民众,考虑人生短暂,过活先想的就是利害、荣辱,这也是一种无奈。
我们可以不要求自己用顺逆、是非和万世来做处世准则,但一个民族则要求产生这样的伟人。岳飞、文天祥、史可法都在此列,这是一个民族的光荣。
现代人常常说“活得太累”,其实活本身并不累。因为血液循环、心脏跳动和肺叶呼吸这些生命过程最繁重的事情,人本身并感觉不到。累就累在处世上面。
处世之累,千说万说莫过于用心过多,以及用心过多而得不到相当报偿的顿性之感。人之欲壑难填,得不到的就想以力谋之,力够不着的就以心谋之。心之累比身之累更甚。
那么,处世无心对普通人来说,则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愉悦。该来的一样也少不了,如同春之来临,每株树都绽出绿叶,并无彼此之分。
处世无心,但谁都怕因此遭人暗算。实际上,诡计这东西对天真的人来说是毫无效用的,只有你费尽心机去迎接时,它才奏效。再者,所谓暗算能算去人什么?算不掉人的笑容,也算不掉人的品德。
倘若只算去一些可有可无的钱财名誉,就不如随它算去。因为你照样可以在每天早上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因而无心只是弃绝名利之心和烦恼之心,于是浑身轻松。
那些仁人志士处世作人,都是坦荡无心的。他们的心是苏东坡说的“以天地为心”。
这是一颗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