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下的读书人中,《菜根谭》的流行是件有趣的事。其有趣处一在它可以在浩如烟海的国学典籍中脱颖而出,二在于让人们疑惑,这本专谈修身养性的小册子何以为今人所看重呢?
大约从宋代的朱熹开始,有许多文人专事撰写些立身、励志的语录。所谓语录是从文体说的,言简而意赅的一种形式。这并不是宋人的发明,《论语》里孔子及其门人的言论,即属语录。但宋人语录,除了文体的意义外,又有内容上的格言味道,于是和后来的明人小品一样有名。
《菜根谭》便是一种语录体的文字,但在风格上又无圣贤语录的静穆平实,另有一种扑朔躲闪、藻饰华美的色彩,格式兼有楹联般的骈偶味道。
然而这确是一本智慧洋溢的书,对中国人的心性说来尤为如此。当然无论它怎样有智慧,入将拜相的大人物是不必要去读这些“箴言”的,它的读者多是居于乱世的平民或是活得局促的读书人。这就像寻常平民或底层的知识分子也不读“资治通鉴”或“曾文正公家书”一样。
作者洪应明是明万历年间人,生平不详。其同时代人于孔兼为此书题跋,未提作者一句。清代重刻此书的三山病夫通理,称“夫洪应明者,不知何许人。”此人又著“仙佛奇跻”四卷,收《四库全书》。提要对他的作品讥为“荒怪之谈,姑附小说家焉”。在当时,著书人被称小说家,无异是一种不屑。
此书之奇,首在书名。将菜根作名的书恐怕只此一家。这也和宋代儒生当时流行的某种典故有关。宋人汪仪民说“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虽然这也是一种譬喻,但诠释书名似很牵强,如何咬得菜根就百事可做呢?莫非特异功能?自然,此话里有清苦磨练的含义。朱熹亦说过“今人因不能咬菜根而至于违其本心者众矣”。这说明咬菜根在当时是极重要的事,属节操一类。通理先生在序言中说作者把菜味比世味,厚培根始有味。
然而对于书名的推敲并不重要,至少没有读书重要。
这部书是谈处世的,亦兼及修身。但其目的性很明确,修身即是为了处世,而不是像众僧修行,为的是来世。
在中国谈论处世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之中,处世的学问和政治秩序全掺在一起,构成一种独特的哲学。
“菜根谭”的处世原则很明了也很简单,在“趋利避害”这句老话中,它只取避害便知足了,并不管国家天下。这并不是不负责任。明末知识分子的心态是极苦痛的,礼崩乐坏,王纲解钮,他们能够保身已是最高理想了。虽然伸展才华是每个读书人固有的理想,但报国无门就只好在心里隐忍着,于是更痛苦。那么人们必然要在以往的传统文化中寻找一剂可以使身与心都平静下来的良药。
“菜根谭”便是从庄老之学、儒法之道、魏晋的玄学甚至佛家与禅宗中集纳而成的一部箴言录。作者选取这些思想并无明确标准,更无体系,也不顾及彼此的矛盾。标准只是安身立命。
因而我想这部书是洪应明作给自己或子孙门人看的,而无行世之念。将这些思想制成短句,则可看出作者深厚的文学修养。除了先贤观念外,洪应明也把自家老练洞达的阅历贯注其中,读来令人玩味再三。
儒释道不分,也许是中国知识分子共有的特点,就像老百姓在遇灾之后拜完了关公又拜张天师一样,不理会他们之间的分野和体系,一种“拿来主义”。这本书的内容也大致如此。“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前一句是佛谒,后一句则在论道。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这段流传很广的话,既可作楹联张之于壁,又可当诗默诵于心。它反映出知识分子在艰难时想往的最高境界,与世无争而天人合一。但不可忘记在这话的背后有辛酸,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抚慰和砥砺。
当社会的政治理想衰微之后,接着便是道德观念的嬗变。这往往令人无所适从。在进取之前,人首先要考虑怎样保全自己。“菜根谭”全书写得优美而漫不经心,但每一句话后面都明确地针对着世道的险恶。所以这部书在读过几遍之后,就不会感到轻松。
至于有言论说现代日本如何推崇这部书,则不必深究其虚实。日本是虎狼式竞争最盛的以市场经济为最高原则的国度,企业家们赚钱宁可钻研股票指数增长,也不会信奉这种劝人闲适退隐的书,而深受工作重负之苦的中下层职员或可翻翻这本书平定心境,就像他们大量读连环画一样,是消遣。
在中国,“菜根谭”是在卡耐基等人也是劝人处世的书之后流行的。这也许说明人们对人际关系顺畅的渴求,也许是对自身处境的焦灼。也许读一阵子就拉倒了,什么也不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