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乡下少年,本性善良,仗着些本事,碰到不平之事,总喜欢管管。后来几经磨难,性格已经变了很多,多少有些愤世嫉俗,自怨自艾,但今日知道范仲淹的往事,突然想到,范大人屡经磨难,还是心忧天下,自己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呢?
一想到这里,狄青已振作起来,见风雪扑面,不觉寒冷,反倒豪兴大发。借着酒意敞开了胸膛,高声吟道:“人世无百岁,屈指细寻思,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间经年,春风得意,忍把浮名牵系?”狄青不喜文,却喜这词的苍凉意境。踏雪正归时,途经一巷子旁,风雪塞路,突然见巷墙那面有棵大树,上面挂着个风筝。
风筝做工精细,上面画着一鸟,羽翼华丽,鸟喙为红色,两翅又有红黄色的翼斑,在这一片苍白的京城中,显得颇为明艳。狄青第一眼见到那鸟儿,就喜欢上它了,虽然他还不知道风筝上的那鸟叫什么名字。
这并不是放风筝的季节,可为什么会有风筝落在树上?狄青突然想到,这种天气却来放风筝,这人倒和风筝一样的寂寞。不再多想,狄青已准备翻墙上树摘下风筝,正要有所举动,突然听到有女子声音道:“喂,你帮我们取下风筝好不好?”
狄青回过头去,心头一颤,只见巷子那头站着两个女子。发话那人是个丫环,那丫环旁边站着个女子,正讶然的望着自己。那女子身着白裘,肤白莹玉,那漫天的雪花如花瓣般在那女子身边旋舞,衬着那如画的眉目,黑白分明的眼眸,有如泼墨山水,妙夺天工。
狄青半晌说不出话来,不想竟然还能见到这女子。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他在天王殿旁偶遇的那女子。
那女子先是讶然,后是欣然,喜道:“你……你出来了?原来……”蓦地脸上一红,才想到自己和狄青其实并不熟识,随即收口,至于“原来”什么,却终究没有再说了。
狄青喏喏道:“才出来没有多久。”他突然有些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不配和女子说话。这女子如此高雅,自己不过是个禁军,还入过牢狱,再说当初她们还认为自己不过是个和旁人争风吃醋抢女人的浑人,自己当初还撞伤过这女子,女子脸红,是不是后悔和他说话?
想到这里,狄青扭头想走,那女子叫道:“狄青,你等等。”
狄青止步,半晌才回头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女子又有些脸红,垂头不语。丫环道:“这京城里还有不知道你名字的人吗?一个寻常禁军,竟然为了女人,将皇亲国戚打成重伤。”
那女子低喝道:“月儿,别瞎说。”抬头望向狄青道:“狄青,她是和你说笑,你莫要见怪。”
狄青自嘲地笑笑,“我有什么资格见怪别人呢?这位姑娘,若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当初那种初见的惊艳,再见的误解,又见的茫然,均在这一笑中化作云烟。
那女子见狄青要走,忙道:“你能帮忙取下那风筝再走吗?那树很高,我取不下来。”
狄青看了眼风筝,问道:“你做的风筝?”见那女子点头,狄青不再多说,小跑了几步,一脚踩在墙上,飞步而上,再是一跃,已抓住根枯枝,立在墙头。那墙足有丈许,狄青竟能轻松而上,也为自己身手这般敏捷感到诧异。同时有些奇怪,他这般用力,脑海竟然毫无痛楚。折磨他多年的头痛病,难道说在牢狱中大半年,竟变好了?
手心热辣辣的痛,狄青才发现只顾得上墙,竟被树枝剌伤了手。可这点小伤对狄青来说,实在不值一提,小心翼翼地攀到树上,费了半天气力,这才取下了缠在枯树上的风筝。狄青从树上跃了下来,伸手将风筝递给那女子,道:“给你。”
女子才要接过风筝,秀眸一转,突然掩住了口,道:“你的手出血了!”她晃了几晃,看似要晕倒的样子。狄青急忙一把扶住她,“你没事吧?”突然觉得有些不妥,见那丫环瞪着自己,慌忙松开手道:“她……你快扶住她。”
丫环冷哼一声,扶住了那女子道:“小姐,这里冷,我们回去吧。”
女子望向狄青道:“多谢你了。”见到狄青手上还有血,突然道:“你手上有伤,要包扎一下。”说罢不顾丫环诧异的目光,不等狄青拒绝,已取出一方丝绢,拉住狄青的手,垂头为他包扎伤口。
狄青低头望去,只见到那如墨的黑发披落在那如雪匀细的脖颈上,心头微乱,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只觉得身边那女子吐气如兰,稍有些冰凉的手指和那柔软的丝帕触摸在手掌,让狄青有种凝立崖壁的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终于如释重负道:“包扎好了。”狄青忙道:“天冷,你快回去吧,别着了凉。”
那女子嫣然一笑,从丫环手上接过风筝,盈盈道:“谢谢你。还有……谢谢你的花儿。”她说罢,白玉般的脸上涌上丝红晕,终于转身离去。
狄青想要挽留,却没有借口,突然恨自己口拙,见到那风筝时,心中一动,叫道:“姑娘,这鸟儿叫什么名字呢?”说完后,就有些后悔,后悔为何不问那女子的名姓。可一句话问出去,有如泻出了全身的气力,再也问不出第二句来。
那女子身形微凝,背影都像有了羞涩,说道:“这鸟儿……叫做……红嘴玉。”说罢快步离去。
狄青呆呆地望着那女子的背影,喃喃道:“红嘴玉?这名字不错。”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想什么,但再没有搭讪的勇气。不知过了多久,这才感觉周身泛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发现自己身上早就堆满了积雪,有如雪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