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①,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②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③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④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⑤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⑥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①郭:外城。
②兵革:兵,兵器。革,甲盾。
③委:弃,丢掉。
④谿:同“溪”。⑤得道:能实行仁政叫得道。
⑥畔:同“叛”。
孟子说:“有利的天时不如有利的地势,有利的地势不如人心的团结。三里的内城,七里的外城,包围起来攻打它,却不能取胜。包围起来攻打它,必定有得天时的战机,然而却不能取胜,这是有利的天时不如有利的地势。城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武器不是不坚固锐利,粮食不是不充足,抛弃这些而逃走,这是有利的地理环境不如众人团结一心。所以说,不能凭借疆界来制约民众,不能仗恃山河险要来巩固国防,不能依靠雄厚的军事力量来制服天下。施行仁政的得到的帮助多,不施仁政得到的帮助少。得到的帮助少的到了极点,连他的亲属都背叛他;得到的帮助多的到了极点,天下人都归顺他。以全天下都归顺的力量,去攻打连亲属都反对的人,所以仁德的君主不战则已,战无不胜。”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①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②,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③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④。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⑤,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⑥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⑦;君命召,不俟驾⑧。’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⑨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⑩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醜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①如:宜、当、应当。
②朝,将视朝:第一个朝字,读“zhāo”,早晨。第二个朝字,读“cháo”,朝廷。
③造:到、到……去。
④吊于东郭氏:到齐大夫东郭氏家去吊丧。
⑤采薪之忧:因不能去打柴而忧,借喻为有病。
⑥要:遮拦,堵截。
⑦父召,无诺:诺,答应的声音。父亲召唤,来不及答应(无诺),马上就去。
⑧不俟驾:俟,等、等待。不等把车马准备好,立刻出发。
⑨宜:殆,大概、恐怕。
⑩慊:少。
醜:类似相近,“醜”字已简化成“丑”。类似、相近。
孟子准备去朝见齐王,正巧齐王派人来说:“我本该来拜访你的,但是因为感冒不能吹风。如果你肯来朝见,我会在大殿里等候您,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见到您?”
孟子回话道:“我不幸生了病,不能到朝廷上去。”
第二天,孟子到东郭大夫家吊丧。公孙丑说:“昨天托辞有病,今天却去吊丧,这样做恐怕不妥吧?”
孟子说:“昨天有病,今天痊愈了,为什么不能去吊丧呢?”
齐王派人来询问病情,医生也来了。
孟仲子应付来人说:“昨天有王的召令,他不巧有点小病,不能到朝廷去。今天病好了点儿,急匆匆赶赴朝廷去了,不知道他现在到了没有?”接着孟仲子立即派几个人分头到路口拦截孟子,说:“请一定不要回家,赶快上朝去见齐王!”
孟子没有办法,只好去景丑氏家中歇息。景子说:“在家有父子,在外有君臣,这是人世间最重大的伦理关系。父子关系以慈爱为主,君臣关系以恭敬为主。我看到了齐王对您敬重,却没看到您怎么敬重齐王。”
孟子说:“啊,这是怎么说的啊!在齐国,没有人以仁义向大王进言,但能说人们认为仁义不好吗?只不过他们以为‘他配得上和我们说仁义吗?’如此而已。不尊敬,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不是尧、舜之道,我不敢在君王面前陈说,所以齐国人没有比我更尊敬君王的了。”
景子说:“不,我讲的不是这个意思。《礼经》上说:‘父亲召唤,来不及答应就该马上过去;君主召唤,不等车马准备好就动身。’您本来准备去朝见的,听到大王的命令反而不去了,似乎有悖于礼仪吧!”
孟子说:“难道能这么说吗?曾子说过:‘晋国、楚国的财富,没法比得上。不过,它们凭借财富,我凭借我的仁德;它们凭借爵位,我凭借我的道义,我欠缺什么呢?’难道这话没有道理而是曾子随便说说的么?这或许是另有一种道理吧。天下普遍看重的东西有三样:爵位、年纪、道德。在朝廷里,没有比爵位更尊贵的,在乡里,没有比年龄更尊贵的,辅助君主、管理百姓,没有比道德更尊贵的。哪能因拥有其中的一样而忽略其他两样呢?所以,将要大有作为的君主,一定有他所不能召唤的臣子,想要商量什么事,就亲自去拜访臣子。尊重德行,乐施仁政,不如此便不值得跟他谋事。所以成汤先向伊尹学习再以他为臣,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而统一天下;齐桓公对于管仲,先向他学习再以他为臣子,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而称霸诸侯。现在,各国大小相等,风气不相上下,彼此之间力量悬殊不大。这里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喜欢用听他们话的人,而不喜欢用能够教导他的人做臣子。成汤对于伊尹,齐桓公对于管仲,就不敢召唤。管仲尚且不可召唤,更何况不屑于做管仲的那一类人呢?”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①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②,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③。无处而馈之,是货④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①兼金:好金。
②赆:送给远行的人的礼物或路费。
③未有处也:没有理由接受礼物。
④货:贿赂。
陈臻说:“以前在齐国,齐王送您一百镒好金,您不接受。在宋国,送您七十镒,您接受了。在薛,送您五十镒,您接受了。如果说之前的拒绝是对的,那么之后的接受就是不对的;如果后来接受是正确的,那么之前的拒绝就是不对的。在这两种的情形中,您必定占了其中一种。”
孟子回答说:“都是对的。在宋国的时候,远行的人必定要带一些路费,人家说是‘赠送路费’,我为何不接受?在薛国时,我有以防万一的戒备心,人家说是‘听说你需要戒备,所以送点钱帮您购置兵器’。我为何不接受?至于在齐国,则没有接受的理由。没有理由而赠送金钱,这是以财物贿赂收买。君子是用财物能收买的吗?”
孟子之平陆①,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②,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③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④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⑤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①平陆:齐国边境城邑名,在今山东汶上县北。
②持戟之士:戟,古代的一种兵器。持戟之士,泛指拿兵器的战士。
③羸:体弱。
④都:即邑。大的城叫都,小的城叫邑。
⑤诵:背诵、复述。
孟子到达平陆,对平陆大夫孔距心说:“假如你的士兵一天失职三次,你会开除他吗?”
孔距心回答说:“等不到他犯三次错就把他开除了。”
孟子说:“那么您失职的地方也够多的了。荒年饥岁,您的百姓,年老体弱抛尸露骨在山沟的,年轻力壮逃荒到四方的,将近一千人了。”
孔距心说:“这不是单凭我孔距心的力量所能解决的。”
孟子说:“如果现在有一个人接受了别人的牛羊而替这个人放牧,就必须为牛羊找到牧场和草料。假如找不到牧场和草料,是把牛羊还给这个人呢,还是站在那里看着牛羊等死呢?”
孔距心说:“您这么一说此事确实是我的罪过了。”
往后的某一天,孟子朝见齐王说:“大王的地方官员我认识的人有五个,但能认识到自己错误的人只有孔距心。”于是对齐王讲述了孔距心的有关情况。
齐王说:“我对此一无所知这就是我的罪过了。”
孟子谓蛙①曰:“子之辞灵丘②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③。
齐人曰:“所以为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①蚔蛙:齐国大夫。
②灵丘:齐国边邑,即今山东聊城。
③去:离开,辞职离去。
孟子对蚔蛙说:“你辞去灵丘地方长官的职务,请求担任法官,似乎是有道理的,因为可以接近齐王向他进谏了。现在已经几个月了,还不可以进谏吗?”
蚔蛙向齐王进言而不被采纳,便辞职离去。
齐国有人说:“孟子替蚔蛙出的主意,是很好的,不过他自己如何进退,我就不知道了。”
公都子把这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我听说过,有官职的人,不能履行职责的就辞职,有进言责任的人,进言不被接受就辞职。我没有官职,没有进言的责任,如此说来我岂不是进退自如,大有回旋余地吗?”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为辅行①。王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①辅行:副使。
孟子在齐国担任卿,奉命到滕国去吊丧,齐王派盖地的大夫王作为副使与孟子同行。王和孟子每天都见面,往来于齐、滕之间,彼此却从未谈论过公事。
公孙丑说:“齐国卿的职位不算小了,齐国与滕国之间,路不算近了,往返途中不曾同他谈起出使的事情,为什么呢?”
孟子说:“他已经包办了所有的事,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孟子自齐葬于鲁①,反于齐,止于嬴②。
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③。严④,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⑤美然。”
曰:“古者棺椁无度⑥,中古⑦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⑧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⑨乎?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①葬于鲁:孟子丧母,葬在鲁国。
②嬴:古邑名,在今山东莱芜县西北。
③敦匠事:敦,治事、管理。匠事,木匠的工作。
④严:急、忙、无暇。
⑤以:太、过于。
⑥无度:没有尺寸规定和标准。
⑦中古:周公以前时代。
⑧化者:化,死。死者。
⑨恔:快、快慰。
孟子从齐国到鲁国埋葬母亲,又返回齐国,在嬴县停留。
充虞请问道:“前些日子您不知道我缺乏能力,派我监理打造棺椁的事。当时事情匆迫,我不敢请教。现在想冒昧地问一下:那棺椁似乎太华美了吧?”
孟子回答说:“上古时代,内棺外椁没有固定标准,到了中古,规定内棺厚七寸,外椁厚度同它相称。上自天子下至平民百姓,棺椁的标准都是一样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外观好看,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才算尽了孝心。不能用上等木材,当然会不高兴;没有财力办到,也会不高兴。既有用上等木料的地位,又有这样的财力,古代的人都这样做了,为什么我不能这样做?而且,为了不使死者的尸体和泥土挨在一起,对于孝子之心岂不是一件感到慰藉的事吗?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君子是不会因为爱惜天下财物而从俭办父母的丧事的。”
沈同①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
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齐人伐燕。
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
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①沈同:齐国大臣。
沈同以私人身份向孟子征询意见说:“可以攻打燕国吗?”
孟子说:“可以。子哙不得把燕国让给别人,子之不得从子哙那里接受燕国。比如说现在有个士人,您喜欢他,不向君王禀告便将自己的俸禄和爵位让给他,那个士人也没有经过君王的同意,便欣然接受了,这样可以么?燕国的情况与这有什么区别?”
齐国果然派兵去攻打燕国。
有人问孟子说:“您劝齐国攻打燕国,有这一回事吗?”
孟子说:“没有。沈同问‘燕国可以征伐吗?’我答复他说‘可以’,他们认为这个说法对,便去征伐燕国。他如果问:‘谁能去征伐燕国?’那我将答复他说:‘奉了上天使命的人才可以去征伐。’就好比这里有个杀人犯,如果有人问我:‘这个人该杀吗?’我就回答说:‘可以。’他如果再问:‘谁可以去杀这个杀人犯?’那我就会回答他:‘做法官的才可以杀他。’现在,让一个跟燕国一样无道的国家去征伐燕国,我为什么要鼓励它呢?”
燕人畔①。王曰:“吾甚于孟子②。”
陈贾③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④,管叔以殷畔⑤;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⑥,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①燕人畔:畔,通“叛”。指燕国人起来反抗齐国。这是公元前311年发生的历史事件。齐国攻破燕国,燕王子哙死,相国子之亡。赵国召燕公子职于韩,送入燕,立为燕王,即燕昭王(公元前311~公元前279年在位,共三十三年)。因燕人已立昭王,反对齐宣王吞并,故齐国视为“畔(叛)”。
②吾甚于孟子:,通“惭”,即惭愧。我在孟子面前十分惭愧。指齐宣王攻破燕国时,孟子曾建议齐王快下令遣返老少俘虏停止掠夺燕国宝器跟齐人商量选立燕王而后撤离燕国,但齐王不听,终于激起燕人反抗。参见本书《孟子·梁惠王下》第十一章。
③陈贾:齐国大夫。
④周公使管叔监殷:周公派管叔监督殷国。指周武王灭商后,把商的旧都封给纣的儿子武庚,并以殷都以东为卫,由武王弟管叔监督殷都以西为鄘,由武王弟蔡叔监督殷都以北为邶,由武王弟霍叔监督,总称三监。管叔,一作关叔。
⑤管叔以殷畔:管叔又跟殷的遗民一起叛乱。指周武王死后,其子姬诵继位,即周成王。成王年幼,由周公旦摄政。管叔和蔡叔扬言周公专权有野心,不利于成王,就跟商纣之子武庚一起叛乱。叛乱被周公旦定,管叔被杀,一说是自杀。
⑥日月之食:即日食月食。
燕国人反抗。齐宣王说:“我感到在孟子跟前十分惭愧。”
陈贾说:“王不必难过。你自己觉得要跟周公相比,谁更具有仁和智?”
齐王说:“嘿!话扯到哪儿去了,谁敢跟周公相提并论呢?”
陈贾说:“周公派管叔去监督殷国,管叔却带领殷人叛乱;如果周公早已料到却仍然任命他,这就是不仁;如果是没料到才任命他,这就是不智。仁和智,周公都没有完全达到,何况是您呢?我请求去会见孟子并向他作解释工作。”
陈贾见到孟子,便问道:“周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孟子答:“是位古代的圣人。”
陈贾说:“他曾派管叔监督殷国,管叔却率领殷人叛乱,有这么回事儿吗?”
孟子答:“有!”
陈贾问:“周公是预料到他将会叛乱还要任命他吗?”
孟子答:“没预料到。”
陈贾说:“那么,连圣人也有错误啰?”
孟子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的过错,不是很近情理吗?兄弟之间岂能相互猜忌怀疑呢?况且,古代的君子,有过错就改正;如今的君子,有了过错却让其放任发展。古代的君子,他的过错,就像日食月食一样,百姓们都能看到它;等到他改正错误时,百姓们都抬头仰望着它。今天的君子,何止是听其放任发展,而且还会编一套言辞来粉饰过错呢!”
孟子致为臣而归①。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②曰:“我欲中国③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④,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⑤。子盍为我言之!”
时子因陈子⑥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⑦曰:‘异哉子叔疑⑧!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唧。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⑨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其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⑩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①致为臣而归:辞去官职而回乡。致,多指离职辞官而归故里。致为臣,在这里是指孟子“辞齐卿”之职。
②时子:齐国的臣子。
③中国:“当国之中”,即国都城中,指临淄城。中,是介词。
④万钟:钟,古代量器。齐国量器有豆、区、釜、钟四种。每豆有四升,每区有四斗,每釜有四区,每钟有十釜。万钟,为六万四千石(古代之石)。
⑤矜式:据朱熹注,“矜,敬也式,法也。”敬重效法。
⑥陈子:孟子的弟子,名陈臻。
⑦季孙:赵岐注为孟子的弟子,朱熹说“不知何时人”。
⑧子叔疑:人名。
⑨龙断:即“垄断”。原意是高而不相连属的土墩子,后逐渐引申为把持、独占。
⑩丈夫:对成年男子(二十岁)的通称。
孟子辞去齐国的官职要回乡。齐王访问会见了孟子,说:“从前巴望见到你而不可能,后来能够在一起共事,很感到高兴;现在你抛开我回去,不知今后还能重逢吗?”
孟子回答道:“只是不敢请求罢了,这本来正是我所希望的。”
过了些日子,齐王对时子说:“我想在都城中拨一所住房给孟子,以万钟食粮供养他的学生,使大夫们和众百姓都能效法。你为何不替我去找孟子谈谈?”
时子便转托陈子把这话告诉孟子,陈子便把时子的话如实转达孟子。
孟子说:“咦!那时子哪里知道这事做不得,如果我贪图富有,拒绝了十万钟俸禄却接受一万钟赏赐,这难道是贪图富有吗?季孙说过,‘子叔疑这人真叫怪,自己想当官,没被任用,倒也罢了,又要让自己的子弟当卿大夫。一般人谁不想富贵呢?他却偏偏要在富贵之中搞个人垄断。’古代的人做买卖,是用自己所占有的东西去交换自己所缺乏的东西,这一类事由有关部门负责管理罢了。有个卑贱的成年男子,一定要找个高地攀登上去,左巡右望,企图把所有买卖的赚益网捞无遗。人们都认为他卑鄙,所以向他抽税。向商人征税,就是从这卑鄙的男子开始啊!”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①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②也?士则兹不悦③。”
高子以告。
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乎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④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⑤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⑥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①干泽:干,求。泽,禄。追求利禄的意思。
②濡滞:濡,迟滞、延迟。
③兹不悦:兹,此。兹不悦,不悦此,不喜欢这个。
④浩然:如流水不能止。
⑤足用:足以、足够。
⑥见:同“现”。
孟子离开齐国。尹士对别人说:“孟子假如不知道齐王不能成为商汤、周武王那样的明君,就是他的昏聩无知;如果知道齐王不能成为那样的人,还要来齐国,就是为了谋求功名利禄。不远千里来见齐王,因为志不同道不合,相处不愉快而离开,歇了三夜才出昼邑,这也太慢了!我对这种情况很不高兴。”
高子把尹士的话转告给孟子。
孟子说:“尹士哪里知道我的想法呢?不远千里来见齐王,是我的希望;不相和谐而离开,哪是我所希望的呢?我只是不得已罢了。我歇了三夜才出昼邑,我还觉得太快了呢,还想着或许齐王会改变态度的。齐王如果改变他的想法,他会召我回去的,但是齐王没有回来追我,我才下定决心要回老家去。我虽然这么做了,难道肯舍弃齐王吗?齐王还是完全可以行善政的。齐王假如任用我,那何止是齐国的百姓会得到安宁,天下的老百姓也会得到安宁。或许齐王会改变他的态度的,我天天盼望着他能够改变态度!我难道像那种气度狭小的人吗?向君主进谏不被接受,就怒气冲冲,脸上显露出不满的表情,离开时就非得拼尽一天的气力赶路,然后才歇宿吗?”
尹士听到这番话后,说:“我真是个小人。”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①。’”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②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①尤人:尤,责怪、怨恨。
②名世:即道德修养声望闻名于世的人。
孟子离开齐国,充虞在路上问道:“老师似乎有些不愉快的样子。以前我听您说过:‘君子不抱怨天,不责怪人。’”
孟子说:“那时是一种情况,现在又是一种情况。每五百年一定会有圣王的出现,在这段时间内也会有闻名的贤才出现。在周之后,已经七百多年了。从年数来说,已经超过了五百年,按理来说贤君应该出现了。也许是老天还不想让天下太平吧;如果上天想使天下太平,当今这个时代,除了我还有谁呢?我凭什么不高兴呢?”
孟子去齐,居休①。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
曰:“非也。于崇②,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③,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①休:地名,在今山东省滕县北。
②崇:地名,已不可考。
③师命:师旅之命,指发生战事。
孟子离开齐国,停住在休地。公孙丑问道:“做了官却不接受俸禄,这是古代的规矩吗?”
孟子说:“不是。在崇地,我见到了齐王,和他交谈后,就打定主意不侍奉他,所以不接受俸禄。不久,齐国发生战事,不能申请离开。迫不得已,在齐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我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