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暴①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②,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③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④。”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⑤之音,举疾首蹙頞⑥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⑦,举疾首蹙额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①庄暴:人名,齐国的大臣。
②乐:音乐。
③庶几:差不多。
④耳:语气词,可译为“罢了”。
⑤管籥:籥,同“龠”。管,古代吹奏的乐器。
⑥蹙额:蹙,缩紧、皱。额,鼻梁子。意思是头痛皱眉头。
⑦羽旄之美:羽旄,装饰羽毛的旗帜,这里指仪仗的华丽。
齐国的大臣庄暴来见孟子,说:“我被齐王召见,齐王告诉我,他喜爱音乐,我没有话回答他。”庄暴问道:“喜爱音乐怎么样?”
孟子说:“君王如果非常爱好音乐,那么齐国就会被治理得很不错。”
过了些时候,孟子谒见齐宣王,问道:“您曾告诉庄暴,说您爱好音乐,有这回事吗?”
齐王脸色一变,说:“我不是喜爱古代先王的音乐,只是喜爱世俗的音乐罢了。”
孟子说:“如果您很喜欢音乐,那么齐国就会被治理得很好。不管是现在比较流行的音乐还是古代的音乐都是相同的。”
齐宣王说:“您能给我讲讲其中的道理吗?”
孟子问:“一个人欣赏音乐的快乐,与别人一起欣赏音乐的快乐,这两种快乐想比,哪一种更快乐?”
齐宣王说:“当然是跟别人一起欣赏更快乐些。”
孟子问:“与很少的人欣赏音乐的快乐,与很多人一起欣赏音乐的快乐,这两种快乐相比,哪种快乐更快乐?”
齐宣王说:“当然是和多数人一起欣赏更快乐。”
孟子马上接着说:“那么,让我给大王说说如何才能和众人一起分享音乐带来的快乐吧!如果您在这儿奏乐,百姓听到鸣钟击鼓的声音,又听到吹奏笛箫的声音,却都痛心疾首、愁眉苦脸地互相议论:‘我们的君王这么爱好音乐,为什么让我们妻离子散,父兄天各一方呢?’如果您在这儿打猎,百姓听到车马的声音,看到华丽的仪仗,却都痛心疾首、愁眉苦脸地议论:‘我们的君王这么爱好打猎,却为什么让我们妻离子散,父兄天各一方呢?’百姓为什么会这么说呢?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您贪图自己的快乐而不与百姓同乐。
“假设现在大王在这里奏乐,百姓听到钟鼓的声音,箫笛的曲调,都欢欣鼓舞,喜形于色,互相议论说:‘我们君王大概没什么病吧,不然怎么能奏乐呢?’假设现在大王在这里打猎,百姓听到君王车马的声音,看到旗帜的华美,都欢欣鼓舞,喜形于色,互相议论说:‘我们君王大概没什么病吧,不然怎么能打猎呢?’这没有其他的原因,是因为大王跟百姓同乐。现在,如果大王能和百姓一起同乐,那么就可以称霸于天下了。”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①方七十里,有诸②?”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③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①囿:养动物的园林,有墙的叫苑,没墙的叫囿。
②有诸:诸,之乎的合音。意思是有这事吗?
③刍荛者:割草打柴的人。
齐宣王问孟子道:“听说周文王有一个纵横七十里的狩猎场,真有这回事吗?”
孟子答道:“史籍上有这样的记载。”
宣王说:“真有这么大吗?”
孟子说:“老百姓还觉得小呢。”
宣王说:“但我狩猎场不过四十里,为何百姓认为还大呢?”
孟子说:“文王的园林有七十里左右大,割草砍柴的可以去,捕鸟猎兽的可以去,是和百姓一起享用的。百姓认为太小,不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吗?我刚到齐国边境的时候,问清楚了齐国重要的禁令,才敢入境。我听人说,国都之外有个园林四十来见方,杀了园林中的麋鹿,就像犯了死罪,这就像在国内布置了一个四十见方的陷阱,百姓认为太大了,不是很自然的吗?”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①,文王事昆夷②。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③,勾践事吴④。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诗》云:‘王赫斯⑤怒,爰⑥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⑦,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⑧敢有越厥⑨志?’一人衡行⑩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①葛:古国名,嬴姓,在今河南宁陵县北。
②昆夷:周初西戎国名。
③獯鬻:即猃狁,古代北方少数民族。
④勾践事吴: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打败,臣服吴国。
⑤赫斯:赫然,发怒的神情。
⑥爰:语首语气词,无义。
⑦以笃周祜:笃,实、厚。祜,福。意思是增加周王室的福祜。
⑧曷:怎么、那。
⑨厥:其,它、它的。
⑩衡行:横行。衡,同“横”。
齐宣王问道:“和邻国打交道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孟子回答说:“有的。只有仁爱的人才能够以大国的身份去服侍小国,所以商汤服侍过葛伯,文王服侍过昆夷。只有聪明的人才能够以小国的身份服侍大国,所以太王服侍过獯鬻,勾践服侍过夫差。以大国身份服侍小国的,是不求所取而能怡然自得的人;以小国身份服侍大国,是谨慎又时刻保持警惕的人。不求所取而能怡然自得的人,足以安定天下;谨慎又时刻保持警惕的人,足以保护住自己的国家。这正如《诗经》上说的:‘害怕上帝有威灵,所以能得到安定。’”
齐宣王说:“您说得太对了!不过,我有一个毛病,喜欢逞强斗胜,恐怕我无法去服侍别国。”
孟子答道:“大王请不要喜欢小勇。按着剑,瞪着眼说:‘他哪敢抵挡我!’这是一般人的小勇而已,只能够对付一个而已。大王请扩大它(勇气)!
“《诗经》上说:‘文王勃然发怒,于是整军备武,挡住侵犯莒国的敌人,增我周朝的威福,以此报答天下的期望。’这就是文王的勇武。文王一怒而安定了天下的百姓。
“《尚书》上说:‘上天降生万民,为他们设君主,立师长,要他们协助上天爱护百姓,天下有罪和无罪的,都有我在(处罚或安抚他们),天下谁敢超越它的本分?’有一个人横行天下,武王就觉得十分的耻辱,这就是武王的英勇。而武王也是一怒安定了百姓。假如,大王现在一怒也安定了天下的百姓,那么百姓一定欢喜大王的英勇!”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①,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②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③曰:‘吾欲观于转附④、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⑤。吾何修⑥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⑦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⑧也,无非事者⑨。春省⑩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徽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①雪宫:离宫名,宫中有苑囿台池之饰、禽兽之饶。王自多有此乐,故问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②非:动词,认为……非,即非难,埋怨。
③齐景公:春秋时齐国国君,名杵臼,齐庄公的异母弟,公元前547~公元前490年在位。晏子:齐国大臣,名婴,字平仲。现在所传的《晏子春秋》虽系后人托名而撰,但亦保留了他的许多言行。
④观:巡游。转附、朝儛:赵注,“皆山名也。”转附,旧说即山东诸城东南的琅邪山,或说是山东烟台以北的芝罘山。朝儛,旧说即山东荣成东北的成山角,或说是荣成以东的召石山。
⑤遵:沿着。放:至。琅邪:邑名,在今山东胶南东南的海滨。当时是齐国东南边境上的城市也。
⑥何修:怎么去做。
⑦适:前往。
⑧述所职:陈其所受之职。
⑨无非事者:无非事而空行者。
⑩省:省视、视察。
敛:此指收获。
夏谚:夏禹之时民间谚语。
休:休养生息。
豫:春省耕而补不足者谓之游,秋省实而助不给者谓之豫。
度:法度、榜样。
粮食:此处后面的“食”作动词用。
睊睊(juān):侧目相视。胥:齐、皆。谗:抱怨。
慝:恶,指悖逆暴乱。
方命:放弃不用先王之命。
反:同“返”。
从流上:指挽舟逆水而上。
从兽无厌:厌作厌倦、满足或有节制解。
戒:准备。
出舍于郊:景公将身亲振给,故出舍于郊,示优民困。
大师:即太师,管理乐工的官员。
《徽招》《角招》:古人以声名调,《徵招》《角招》,皆是调名。
尤:过错。
齐宣王在雪宫会见孟子,宣王说:“贤者也有这样的快乐吗?”
孟子答道:“有的。人们得不到这样的快乐会抱怨他们的君主,因为得不到而抱怨他们的君主是不对的,作为民众的君主却不与民众一同享乐也是不对的。君主以民众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民众也以君主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君主以民众的忧虑为自己的忧虑,民众也以君主的忧虑为自己的忧虑。以天下人的快乐为快乐,以天下人的忧虑为忧虑,做到了这些而不称王天下的还从未有过。
“过去齐景公问晏子说:‘我打算到转附、朝儛去巡游,沿海岸南向直达琅邪。我该怎么做才能和先王的巡游相比拟呢?’晏子答道:‘问得好呀!天子前往诸侯国叫做巡狩,巡狩就是巡视所拥有的疆域;诸侯朝见天子叫做述职,述职就是报告所执掌的公务,没有不和政事有关的。春季省视耕种,补助贫困;秋季省视收获,救济歉收。夏代的谚语说:‘我们大王不巡游,我们怎能有养息?我们大王不省察,我们哪会得救助?大王的巡游视察,足以让诸侯效法。’现在不是这样,队伍出动了就要向下面筹粮,饥饿者得不到食物,穷苦者得不到息养。人们侧目而视、怨声载道,民众就会被迫作恶。违背天意虐害民众,大吃大喝像流水似的,如此流连荒亡,诸侯也为之忧愁。顺流而下不知回返叫做流,逆流而上不知回返叫做连,没有厌倦地打猎叫做荒,没有节制地饮酒叫做亡。先王没有流连的娱乐、荒亡的行为,现在就看大王要遵从哪一种做法了。
“景公很高兴,在都城内进行准备,然后到郊外居留,在那里开始拿出钱粮补助贫困,又召见太师说:‘替我创作君臣共同喜悦的乐曲。’这乐曲就是《徵招》《角招》。歌辞中说‘畜君有什么错’,畜君就是敬爱君王的意思。”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①,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②。”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①士师不能治士:士师,司法官。士,乡士。
②已之:已,止、停止。这里引申为撤职。已之,撤掉他。
孟子对齐宣王说:“如果有一个大臣将他的妻儿交给朋友照顾,自己去楚国游历,但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妻儿却在受苦,对这样的朋友该如何?”
齐宣王说:“和他绝交。”
孟子说:“司法官管不好他的下级,那该怎么办?”
齐宣王说:“撤他的职。”
孟子说:“治理不好国家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左顾右盼,故意岔开话题。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①也。”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①亡:去位,免职。
孟子谒见齐宣王,对齐宣王说:“我们平日所说的‘故国’,并不是说那个国家有高大的树木,而是说那个国家有世代累功的老臣。您现在没有亲信的臣子了。过去所选用的人如今不知为什么都不见了。”
齐宣王问:“怎样才能识别出那些没有真学问又不能信任的人呢?”
孟子说:“国君选拔贤人,如果迫不得已要用新进,就会把卑贱者提拔在尊贵者之上,把疏远的人提拔在亲近者之上,对这种事能不慎重吗?因此,你身边的人都说某人好,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好,也不可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好,要认真访察;发现他真有才干,再任用他。你身边的人都说某人不好,不要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不好,也不要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不好,要认真访察;发现他真的不好,再罢免他。在你身边的人说某人可杀,不要轻易地相信;一些大臣说某人可杀,也不要轻易相信;子民都说该杀某人,要认真访察,确信他该杀再杀。这时便可以说,这人是全国人民想要诛杀的对象。这样,才可以做百姓的父母官。”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①,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②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①武王伐纣:武王,周武王。伐,讨伐。纣,殷纣王,荒淫无道、残暴的商殷天子。
②于传:传,传记。于传,在传记上。
齐宣王问:“商汤流放夏桀,武王讨伐殷纣,真有这回事吗?”
孟子回答说:“史籍上有这样的记载。”
齐宣王说:“做臣子的可以杀掉他的君王吗?”
孟子说:“破坏仁爱的人叫做‘贼’,破坏道义的人叫做‘残’。这类人,我们都叫他‘独夫’。我只听说过周武王诛杀了独夫殷纣,从没听说过他以臣杀君。”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①,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②于此,虽万镒③,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①巨室:巨大的宫殿。
②璞玉:没经过加工的玉。
③镒:古代称金子的单位,二十两为一镒。
孟子谒见齐宣王,说:“要建造一所大房子,就要派工师去寻找适合的木材。假如工师得到了合适的木材,大王就会十分高兴,认为工师尽了职责。假如工师把那木料砍小了,君王就会发怒,认为工师不胜其职。有些人,从小学习一门专业,长大了便想运用。可是君王却对他说:‘你把你所学的暂时放下,听我指挥!’这怎么行呢?如果君王有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虽然它价值连城,也一定要请玉匠来雕琢它。可是一说到治理国家,您却说:‘把你所学的暂时放下,听从我的话吧!’这和您要玉匠按照您的办法雕琢玉石,又有什么不同?”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①。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②,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③而已矣。”
①殃:灾祸。
②箪食壶浆:箪,古代用来盛饭的竹筐。食,饭。浆,古代的酒。意思是用筐装满饭用壶盛满酒。
③亦运:亦,只、就。运,转。意思是只转过来望救星了。
齐国攻打燕国,大获全胜。齐宣王问:“一些人劝我不要吞并燕国,一些人劝我吞并。我认为,作为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与它实力相当的大国,只用了五十天就打下来了,这是老天要帮我们啊!假如我不吞并它,上天会认为我们违背了他的旨意降下灾害来。假如吞并它会如何?”
孟子回答说:“如果燕国的百姓乐于让您接管它,就吞并它。古人周武王就是这样做过的。如果燕国的百姓不愿意您统治燕国,那就不要吞并它。古人有这样做过的,周文王就是。以齐国这样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来攻打燕国这样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燕国的百姓却用筐盛着干饭,用壶装着酒来欢迎您的军队,难道还有其他原因吗?只不过是想逃离那水深火热的苦日子罢了。假如他们的生活和灾难都加深了,燕王和齐王当政又有什么区别?”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①。’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②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③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④,后来其苏⑤。’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係累⑥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⑦,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⑧,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①汤一征,自葛始:商汤一征伐,是从葛国开始。本书《滕文公下》所引与此内容近似的话为:“汤始征,自葛载”。朱熹认为这句话及后文“樨我后,后来其苏”都引自《尚书》中的《商书·仲虺之诰》。江声《尚书集注音疏》则认为这不是《尚书》中的文字。
②霓(ní):雨后天空中与虹同时出现的彩色圆弧。这里指出现在西方的虹霓,是下雨的预兆。
③吊(diào):慰问。这里指对百姓安抚。
④徯(xī)我后:盼望我们的君主。徯,等待盼望。后,君主,帝王。
⑤后来其苏:君王来了就会有起色。苏,恢复苏醒。
⑥係累:拘捕捆绑。
⑦重器:国家的宝器。
⑧反其旄(mào)倪(ní):遣送他们中的老人小孩返回。旄通“耄”,八九十岁的老人。倪,小孩,儿童。
齐国攻伐燕国,占领了它。一些诸侯邻国策划着要救助燕国。齐宣王问:“诸侯国大都谋划要攻打我,该怎样对付他们呢?”
孟子回答说:“我曾听说有凭借七十里见方的国土就对天下发号施令的,商汤正是这样。可没听说以拥有千里见方的国土者还害怕邻国的。《尚书》说过:‘商汤一征伐,就从葛国开刀。’天下人都相信他,所以,他向东方出兵,西方邻国的夷人就埋怨,向南面进军,北方邻国的狄人就埋怨,说:‘为什么不先到这一面,把我们放在后面呢?’人们都期待他,就好比久旱之后盼望乌云虹霓一样。做买卖的络绎不绝,耕田种地的照常耕作。杀掉他们的君主而安抚那些百姓,好像甘霖及时从天而降,百姓们都特别高兴。《尚书》中还说:‘盼望我们的君主,君主来了就会百废俱兴。’而今燕国国君欺压百姓,您前往讨伐他,百姓们都认为您将把他们从水深火热的灾难中拯救出来,便用满筐的饭、满壶的汤来迎接您的军队。而您竟杀戮他们的父兄,拘捕他们的子弟,毁坏他们的宗庙,搬走他们的国宝,怎么能够这样呢?天下的人本来就害怕齐国的强暴,如今齐国又扩充一倍领土而不施行仁政,这就会激怒天下起来兴兵问罪。您赶快发布命令,把老人小孩遣送回本国,停止搬运国宝的行为,跟燕国的人们商讨,为燕选立君主而后撤离燕国,这样做还来得及制止危机后患。”
邹与鲁閧①。穆公②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③。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④,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⑤,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⑥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⑦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⑧。’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⑨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①邹与鲁閧:邹国与鲁国交战。邹,古国名,也称为“邾”“挑”或“邾娄”。相传是颛项后裔挟所建立,曹姓,在今山东省费、邹、滕、济宁、金乡等县地。国都在邹(今山东邹城),约公元前281年后,被楚国所灭。鲁,古国名,公元前11世纪周朝分封的诸侯国。姬姓。开国君主是周公旦之子伯禽。在今山东西南部,建都曲阜。公元前256年被楚国吞并。閧(hònɡ),争吵冲突交战。
②穆公:指邹穆公。据贾谊《新书》和《新序》载,穆公曾施行过仁政。
③民莫之死也:老百姓没有为他们而死的。莫之死:即莫死之(古汉语中有否定词如“未、莫”之类,后面带有人称代词的动宾词组时,在词序上多为动宾倒置,如“莫死之”说成“莫之死”“未有之”说成“未之有”等等)。
④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疾,憎恨。长(zhǎnɡ)上,上级长官。
⑤转乎沟壑:转,展转。朱熹注为“饥饿辗转而死也”。沟壑(he贺),山沟。
⑥几(jī):接近差不多。几千人:差不多有千把人(不可误解为数千人或好几千人)。
⑦曾子:名曾参(公元前505~公元前436年),字子舆,春秋时鲁国南部武城(今山东费县)人,孔子的学生。相传《大学》是他的著述,封建统治者尊他为“宗圣”。
⑧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会同样对待你。反,通“返”。成语“出尔反尔”,源出于此,但意思多指人的言行前后矛盾、反复无常。
⑨尤:罪过过失。这里当动词用,有指责、归罪的意思。
邹国和鲁国之间发生战争。邹穆公问道:“我的官员已经有三十三人战死了,而百姓却没有一个为他们死难的。杀了他们吧!又不能够杀那么多;不杀他们吧!又痛恨他们眼看着长官被杀却见死不救,到底该怎么处置他们好呢?”
孟子回答说:“在遭灾的年头与饥荒的岁月,您的百姓中年迈体弱的辗转饿死而弃尸于山沟中,年轻力壮的逃荒到四面八方,这样的人该有千人了吧;而您的粮仓里积满谷物,库房中储满了财宝,有关的官员没有一个向您报告,这就是高居上位的人漠视小民疾苦还要压榨他们的表现。曾子说过:‘要警惕啊!要警惕啊!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会用同样办法来对待你。’百姓们现在可算是懂得怎样报复了,您可不必责怪他们。君王如果能施行仁政,这些百姓才会拥护他们的上级,甘愿为他们的长官去死。”
滕文公①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②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①滕文公:战国时滕国国君,滕定公之子。滕,古国名,西周分封的诸侯国,姬姓,开国国君是周文王(一说周懿王)之子错叔绣。在今山东滕县西南。公元前414年为越所灭,不久复国,又为宋所灭。
②池:池,城池,这里指护城河。
滕文公问道:“滕是一个弱小的国家,夹在齐国和楚国的中间。究竟是去巴结齐国好呢,还是去奉承楚国好?”
孟子回答说:“这个大主意不是我的能力范围所能达到的。如果一定要我表个态度,那就只有一条意见:深挖这护城河,筑牢这城墙,跟百姓一起捍卫它,宁愿牺牲生命,百姓也不肯放弃它,这样就大有希望了。”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①,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②,狄人侵之,去之岐山③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④哉?强⑤为善而已矣。”
①薛:古国名,任姓。其祖先奚仲曾做过夏代的车正。传闻为车的创造者。居住在薛(今山东滕县东南)。传到仲虺(huǐ),曾做过商汤的助手。周初分封为诸侯。战国初期为齐所灭,成为田婴(号静郭君)和他儿子田文(孟尝君)的封地。
②邠:同,“豳”(bīn),在今陕西省旬邑县西部。
③岐山:今陕西省岐山县东北六十里的箭括山。
④如彼何:相当于“奈彼何”,即奈何不了他,拿他没办法。
⑤强(qiǎnɡ):勉力尽量。
滕文公问道:“齐人准备加强薛地的城池修筑,我十分担心,该怎么应付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太王居住在邠地,北方的獯鬻人来侵扰他。他便远避到岐山下定居。这不是周太王自愿选择而决定的主意,是实在没有办法呀!如果君主施仁行善,他的后代子孙一定能治理天下。贤德的君子开创业绩传给子孙,便可世代承继。至于成就功业与否,那就得看天意如何。您对齐人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尽可能地努力施行仁善才行啊!”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太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①,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②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③,邑④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
“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
“君请择于斯二者。”
①皮币:皮,指虎豹麋鹿之类的毛皮所制成的皮袄。币,纺织成的缯帛之类。
②属其耆老:召集当地的长老。属,会集召集。耆(qí)老,古代称六十岁为“耆”,七十岁为“老”(五十岁称“艾”)。这里是泛指老年人。
③梁山:在今陕西乾县西北。周太王要避开狄人的威胁,必须翻越梁山。
④邑:这里当动词用,兴建城邑的意思。
滕文公问:“滕是一个弱小的国家,尽最大力量去奉承大国,还是难以解除祸患,该怎么应付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太王居住在邠地,北方的獯鬻人来侵扰他。奉送他们皮裘丝帛,还不能免祸;奉送他们良狗快驹,还不能免祸;奉送他们珍珠玉石,也不能免祸。于是太王便召集当地的父老并向他们宣布:‘狄人所眼红心贪的是我们的领土。我曾经听说过,贤德的君子不能为生长禾苗而供养人的土地倒反使人连累受祸,在座的几位父老又何必为没有君主而担心呢?因此我准备离开这个地方。’他便离开邠地,翻越梁山,在岐山下兴建城邑而定居。邻地的百姓称赞他说:‘真是有仁德的人啊!我们不能失去他。’于是,追随他的人群,就好比赶集一样纷纷到来。
“也有人说:‘祖宗传下来的基业理该世世代代坚守,决不能随自身的所欲而轻易采取放弃它的行动,应该是宁愿牺牲也不可远离才对。’
“请您从以上两种意见中自己选择决定吧!”
鲁平公①将出,嬖人②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③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④。君无见焉!”
公曰:“诺⑤。”
乐正子⑥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踰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⑦;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⑧与?”
曰:“否。谓棺椁衣衾⑨之美也。”
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⑩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①鲁平公:鲁景公之子,名叙,一说名旅。
②嬖(bì)人:受宠爱的人,男女通称。有时指女性,如姬、妾等。
③乘舆(shènɡ yú):古代专供帝王使用的车舆。有时作为帝王之代称。贾谊《新书·等齐》篇说,天子车和诸侯车都同样称为“乘舆”。
④后丧逾前丧:后办母亲的丧事超过先办的父亲之丧事。
⑤诺(nuò):表示同意、应允的口吻,相当于好吧、可以、照办之类。
⑥乐正子:人名,名克。
⑦前以士,后以大夫:指按“士”之礼办父亲的丧事在前,按“大夫”之礼办母亲的丧事在后。
⑧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鼎,是古代的一种器皿,多以青铜制成,圆形,三足两耳,大小不同,用途各异。如:当炊具,作烹人的刑具,以陶制鼎随葬,道上用以炼丹煮药,以及用作立国的重器,等等。这里是指祭祀时用以盛肉类祭品的鼎。三鼎:指牲鼎、鱼鼎、腊鼎。五鼎:羊、豕(shǐ)、肤(切肉)、鱼和腊五鼎。礼祭,按规定为: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卿大夫五鼎,元士三鼎。这一句中所谈的三鼎、五鼎,内容与上句“前以士,后以大夫”相近。
⑨棺椁衣衾:棺椁(ɡuǒ),装殓死人的器具,分两层,里层的叫“棺”,外面的套棺叫“椁”。衣衾(qīn),装殓死人的衣物被子。
⑩克:乐正子(名克)的自称。
沮(jǔ):终止,停止。有的版本写成“阻”,当阻止讲。
不果来:没有按预想的那样到来。果,副词,凡事跟预期的相吻合叫“果”,否则,就叫“不果”。
尼:动词。阻止的意思。
鲁平公即将外出,他宠幸的近臣臧仓请示说:“您平素出外,一定要告诉有关人员您所要去的地方。现在车马都准备齐全了,有关人员还不知您要到哪里去,请恕我多嘴询问。”
鲁平公说:“我要去会见孟子。”
臧仓说:“究竟是为什么呢?——您竟然降低自己的身份而先去拜访一个普通人?难道您认为他是有德才修养的人吗?礼义本来是贤德之人所提倡的,可是孟子料理后死者(母亲)的丧事远远超过前死者(父亲)的丧事,这种人您还是以不去见他为好。”
鲁平公说:“好吧!”
乐正子入宫拜见鲁平公,说:“您为什么没去访问孟轲呢?”
平公说:“有人告诉我说,‘孟子办后死之母的丧事超过了先死之父的丧事’,因此我不想再去拜访他。”
乐正子说:“这是什么意思呢?——您所说的超越的丧事?难道是他先以士之礼办父丧,而后以大夫之礼办母丧吗?难道是他先用三鼎摆祭品办父丧,而后以五鼎陈列祭品办母丧吗?”
平公说:“不是!指的是内棺外椁、寿衣殓被精美讲究各有差别。”
乐正子说:“那就算不了‘超越’,只不过是先贫后富有所不同罢了。”
乐正子见到孟子,说:“我乐克(自称其名)跟鲁平公讲过,他本来准备访问你。但有个名叫臧仓的近臣拦阻他,因此他没有按预订计划来访问。”
孟子说:“办一件事,或许会有人促进它;不办,或许会有人阻挠它。办事与不办事,不是只靠人力所能决定的。我不能跟鲁侯会晤,是天意所决定的。这个姓臧的小子,怎能是使我们不能会晤的因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