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大诗人陈子昂有一首《感遇》诗:乐羊为魏将,食子殉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
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麂翁。
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
这首诗里牵涉到两个历史人物:乐羊和秦西巴。
乐羊是战国时期魏国的将军,熟悉历史的人对他恐怕还知道一点。魏文侯命乐羊率兵攻打中山国,而乐羊的儿子正好在中山国。中山国君便令人逮捕了乐羊的儿子,把他杀死后,煮成肉羹,派人送给乐羊。这种野蛮行径在那个时代似乎是一种流行的做法。商纣王曾经将周文王姬昌的长子伯邑考煮成了肉羹给姬昌吃,据说姬昌吃下去后吐出几只小兔子来。楚汉相争时,楚霸王项羽也曾威胁要将汉王刘邦的父亲煮成肉羹。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除了沮敌人的心志外,更多的恐怕是招致敌人更为疯狂的报复。所以此举既残忍又不明智。而面对亲人的肉羹,姬昌被迫吃下去狂呕猛吐是一种反应,刘邦耍无赖说“我父就是你父,你要烹饪你的父亲,请分我一杯羹”又是一种表现。而乐羊的对策更是匪夷所思:他明显比周文王姬昌本事更大,明知道是儿子的肉,但为表示忠于魏文侯,竟毫不犹豫地吃下了这碗肉羹,而且居然状若无事。没心没肺到这种程度,真是虎毒都不如他。后来,魏文侯虽然重赏了乐羊的军功,但却怀疑他为人残忍,连父子之情都可以不顾,自然更谈不上忠君了。所以,从此不再重用他。这当然是乐羊在吃儿子的肉时所料想不到的。
魏文侯的怀疑实在是很有道理的。当年,齐桓公身边有三个亲信的近臣,一个叫易牙,一个叫竖刁,一个叫开方。易牙精于烹调之术,是历史上有记载以来继伊尹之后的又一个烹饪大师。有一天,齐桓公也是脑子发昏,随便跟他开玩笑说:“寡人尝遍了鸟兽鱼虫的滋味,只不知人肉是什么味道?”想不到易牙退下去后竟将自己三岁的亲生儿子蒸了来给齐桓公吃。竖刁为了伺候齐桓公,不惜把自己阉割了来做齐桓公宫里的寺人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太监。而开方本是卫国国君的长子,论序可以继承卫国的储位,然而他却宁愿留在齐桓公身边当仆从伺候着齐桓公,连他老子卫懿公死了都不去奔丧。齐桓公认为这三个人简直是爱他胜过了爱自己,所以也就对他们格外宠信。然而,明察秋毫的管仲却告诫齐桓公说:“人情莫爱于子,易牙连儿子都忍心杀,对君王还有什么事情不忍心做的?人情莫重于身,竖刁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还能指望他真心爱君王吗?人情莫亲于父母,开方对父母都不眷恋,对君王就能忠心吗?实在是有很大的野心才促使他们做出这样违背人性的事来,这三个人将来必定要祸乱齐国。”可惜齐桓公没有听取管仲的意见,继续亲信这三位佞臣。后来,桓公一死,三人果然给齐国带来了动乱,致使齐桓公的一群儿子抢班夺位、兄弟阋墙,连齐桓公的尸体都没有去料理,直到臭出来为止。在这方面,魏文侯显然是吸取了齐桓公的教训,因而也就显得比齐桓公高明。生性残忍的投机者乐羊终于没有投机成功。
诗中的另一个人物秦西巴,恐怕知道的人就更加少了,他是春秋时期中山国君的侍从,中山国是个小国,小国国君的侍从自然名气不会大到哪里去。但陈子昂在诗里却拿他跟乐羊作对比,称颂了这位伟大仁慈的侍从。诗里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中山君孟孙出郊狩猎,捉到一只小鹿,交给秦西巴带回去。一路上,一只老母鹿跟在秦西巴身后悲鸣不已。秦西巴不忍心,便擅自做主,将小鹿放走了。孟孙得知后非但不怪罪秦西巴,相反,他由此认为秦西巴是个忠厚仁慈的人,于是就任命他为太子太傅,做了太子的老师,教导太子。
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姊妹版本,发生在三国时期的曹魏。魏明帝曹睿还没有被确立为太子之前,有一次,他跟随父亲魏文帝曹丕出去打猎,见到一对子母鹿。曹丕开弓射杀了母鹿,叫儿子曹睿射小鹿。曹睿流着泪说:“陛下已经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曹睿的母亲甄后就是被曹丕处死的,曹睿这个时候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但曹丕听了儿子的这一番表白倒动了恻隐之心,不久就将曹睿立为太子了。当然,这个故事不在诗内,是诗外的话。
陈子昂诗里的两个故事可以看出,中国人实在是很讲究人情的。所谓忠孝仁义,一言以蔽之,莫不是人情。而那些违背人情的年代,必定是历史上的黑暗年代。不幸的是,陈子昂所处的就是那样的年代。
所谓的“感遇”,从字面上理解就是有感于遭遇而发,陈子昂写这首《感遇》诗也正是有感于黑暗而发出的呻吟。
陈子昂所处的时代正是武则天篡唐的时代。武则天为了巩固自己的大周江山,杀了李唐许多宗室,甚至连太子李弘、太子李贤、皇孙李重润等也难逃厄运。尤其是太子李弘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仁孝谦谨,对士大夫十分有礼貌,也能体察民间疾苦,深得中外人心。唐高宗也十分喜欢他,想尽办法培养他。当高宗出幸东都时,下诏让他监国。当时关中发生饥荒,禁军中一部分士兵在吃榆树皮充饥。李弘见后,就悄悄地让家令寺送粮食给他们。咸亨四年(673)八月,高宗得病,遂让太子“受诸司启事”,即接受批阅各个部门的奏章,实际上已经想让太子一点点接替自己的工作。武则天见到自己的儿子已长大成人,能力也越来越强,但问题是她自己渐渐地迸发出要代李氏为皇的强烈欲望,这样她的亲生儿子就成了妨碍她临朝称制的最大障碍。另外,太子在选妃问题上也跟母家武氏发生了矛盾。李弘中意于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不料这个女孩被武则天的外甥贺兰敏之相中。贺兰敏之明明知道太子打算娶她,婚期都已经定好,却仍粗暴地强奸了杨思俭的女儿,使得李弘的婚事落空。武氏家族对李弘如此污辱,李弘自然心中愤恨,他又做不到喜怒不行于色,而他脸上露出的对武氏家族的仇恨,武则天也绝不可能无动于衷。于是《旧唐书》上记载了这位太子的下场:“天后方图临朝,乃鸩杀孝敬。”孝敬皇帝是李弘死后的谥号,名义上总算让他当了一回皇帝。
武则天对李唐宗亲的迫害在朝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陈子昂的这首《感遇》诗实在就是一首政治讽喻诗。在处理李氏与武氏的问题上,作为历史上女人做皇帝的第一人,武则天到了晚年面临两难选择,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武则天立自己的儿子为皇太子,那么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武氏大周朝,最后还是要交还给李姓的,她这么多年的心血就等于白费了;传给武家的人吧,姑侄之间总不比母子那么亲近。况且武则天十分迷信,她相信人死后是要变成鬼的,而且鬼还要吃东西,并且只能吃自己的亲儿孙祭献的东西。如果让武家的人继承皇位,她死时作为姑妈怎么进得了武家太庙?进不了太庙,就要做饿鬼了。因此,她的侄儿武承嗣指使洛阳人王庆之率数百人上表请立武承嗣为皇太子时,武则天坚决不答应,还狠狠教训了王庆之。她感觉自己就好像是坐在跷跷板的中间,两端是水火不相容的李氏和武氏。
为了让跷跷板的平衡游戏继续玩下去,她开始宠信酷吏,鼓励告密,大搞特务统治。一时间,父子兄弟相互揭发竟成时尚,为了表示忠君,人人做出“大义灭亲”的姿态,例如大臣崔宣礼犯了罪,武则天本想赦免他,而崔的外甥霍献可却坚决要求判处崔宣礼死刑,表示要与崔宣礼划清界限,一刀两断。武则天的酷吏们居然还总结经验,著书立说,写成一部《罗织经》,教导他们的爪牙怎样“网罗无辜,织成罪状”,怎样捕风捉影、大胆怀疑、互相揭发、上纲上线、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由此及彼、大肆株连。
陈子昂虽说在武则天的大周朝为官,但以一个诗人正直的心灵对这种残忍奸伪的政治风气及人性异化的世态人情十分愤慨,所以借历史上的两则故事写下了这首泣血的诗篇。
当然,诗人以诗“泣血”是远远不够的,在那种疯狂的时代,诗人必须以人来“泣血”。武则天圣历二年(699),诗人回乡葬父,武三思阴令他家乡的射洪县令段简,罗织他的罪名,将他关押进大狱。一个小小的县令,竟敢关押带职带薪回乡丁忧的朝廷官员,这背后难道没有黑手的指使?陈子昂终于忧愤至极,含冤死于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