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佩妮
六盘山区是中华文明多元文化形成的源头之一,早在2.7万年~3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这里就孕育了早期的人类文明,宁夏彭阳岭儿沟、刘河旧石器时代遗存的发现,便是见证。新石器时代,六盘山区成为黄河中上游人类活动的重要区域,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存,以清水河、泾河上游为分布中心,兴盛一支农牧并重、崇尚简朴、篮纹素陶、自成体系的原始土著文化,“菜园遗存”是这一文化的典型代表。传说的“三皇五帝”时代,居三皇之首的伏羲氏,被尊崇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他通过仰观俯察,了解自然万物,所画八卦进行占卜吉凶,奠定了后世《周易》的思想基础,他的出生地与他的部落活动均在六盘山区。“五帝”之一的帝喾高辛氏,他的部落主要生活在古朝那(今彭阳古城乡)一代,汉代的固原称为高平与之相关。伴随着人类进步的历史,彰显人类文明成果之一的交通道路也随之发展起来。本文就六盘山区丝绸之路开通前的道路发展与丝绸之路上的“六盘鸟道”试做探讨。
一、丝绸之路开通前的道路发展状况
在张骞“凿空”,丝绸之路开通前,六盘山区的道路建设比较发达,丝路开通后,东段北道的全线贯通是其发达的重要见证。商周之际,牵涉这里道路发展的历史事实就是周人、秦人对戎人的征战和“穆天子西巡”。当时,六盘山区是戎人生活的重要区域,犬戎活动中心就在汉代朝那,即今宁夏彭阳县古城乡。周人和秦人在兴起之时,与戎人进行了长期争夺地盘的战争,周戎之战的古战场主要位于今宁夏泾源县境内六盘山支脉鸡山与瓦亭一带和彭阳县茹河流域的古朝那(今古城镇)以及高平(今固原)一带。周王朝建立后,阴历十月,周穆王于公元前993年进行了著名的“西巡”活动,行进路线按照著名历史学家岑仲勉先生研究认为:自镐京(今西安)出发,溯泾水,沿彬县、平凉,经过宁夏固原越六盘山,西北行沿河西走廊到张掖,再沿黑河、弱水到达居延海。《穆天子传》卷一记载“天子北征于犬戎,犬戎胡觞天子于当水之阳”,并将部分戎人迁往“大原”之地,“大原”之地即今固原周围川塬开阔的地带,实际上穆王迫使被征服的犬戎向更远的西北方退居。因为,殷周之际犬戎活动中心就在汉代朝那,即今宁夏彭阳县古城乡。并在固原中河孙家庄发现了西周成王、康王时期的墓葬,墓主人可能是周王朝设在该区域长期管理戎人的长官,即“死司戎”。春秋战国时,秦人兴起,且与戎人杂居。秦人为了扩展生存空间,与戎人发生了长时间的战争,并在不断征伐戎人的过程中逐步走向强大。秦穆公时,“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辟地千里,遂霸西戎”。春秋末至战国初,诸戎已基本被秦人征服,至惠文王时,秦人在新占领的戎人土地上设立义渠县(前327年)与乌氏县(前324年),其中乌氏县在今宁夏南部固原,是固原历史上最早的县级建制。至昭襄王时(前272年),秦灭义渠国,“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这段长城的建设沿陇西(今甘肃东部)、北地(今甘肃东北部和宁夏东南部)、上郡(今陕西北部)的外围边缘走向,主要是为了防御义渠等西走的戎人部落。戎人完全迁到了秦昭襄王长城以西以北的区域。应该说,这个区域的道路建设随着秦人地域的扩展得到了延伸,从关中通达到了秦昭襄王长城附近的固原。
秦汉时期,六盘山区道路的记载逐渐明晰,并形成了几段著名的交通线路,如鸡头道、回中道、萧关道、茹河道等,丝路东段北道的雏形萧关道也基本形成。鸡头道的形成,据《史记·秦本纪》记载:“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年),曾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一般认为,秦始皇巡视路线由咸阳向北,至北地郡(今甘肃宁县西北),然后到达陇西郡(今甘肃临洮南),期间出鸡头山(今六盘山脉泾源县境内)。后人就把经过今六盘山脉泾源县境内的这段道路称为鸡头道。回中道的路线,秦代文献载之甚简,汉代史籍多有记载。“汉文帝十四年(前166年),匈奴单于率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遂至彭阳,使骑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汉书·武帝纪》载,元鼎五年(前112年),“冬十月,上祠畤,遂逾陇,西登崆峒,于是上北出萧关”。元封四年(前107年),“冬十月,上行幸雍,祠五畤,通回中道,遂北出萧关”。表明回中道是自回中宫经由陇山到达萧关。目前学术界较为一致的观点,回中宫大致位于今陕西陇县北峡口河谷地一带,萧关位于宁夏固原东南,从地形地貌看,峡口河谷相当开阔,利于交通,溯流北去,翻越陇山后,经今甘肃华亭,到达今宁夏固原地区。该道在西汉中后期丝路东段北道贯通后,地位与作用下降,史料记载很少,《后汉书·来歙传》记:建武八年(32年)来歙率军偷袭略阳“伐山开道,从番须、回中,径至略阳”。衰势可见一斑。
萧关道作为历史上丝绸之路长凉古道北路经过宁夏境内的线路,长达190多公里,因著名关隘衍生而得名,其雏形在丝路开通前业已形成。丝路北线走向从长安临皋(今西安市西北)出发,在咸阳渡渭河,向西北行经礼泉、奉天(今乾县东),沿泾河到邠州治所新平县(今彬县),过长武,到甘肃的泾川、平凉。进入宁夏境内的萧关道,即入弹筝峡(三关口),过瓦亭关、开城、到达原州(固原),沿清水河谷,再向北经三营过石门关(须弥山沟谷)到达海原,或到黑城沿苋麻河过郑旗、贾塘到达海原县城,再向西过西安州、干盐池。然后抵黄河东岸的甘肃靖远,西渡黄河,经景泰县到达河西凉州(武威)。有专家指出:从关中中部的咸阳、长安出发,经宁夏固原的萧关道,到武威的“丝绸之路”北线,开辟于战国,到汉宣帝地节二年(前68年)全线贯通。萧关道的贯通,对六盘山区的交通建设起到了里程碑的作用。不仅为“丝绸之路”长(安)凉(州)古道北路的全线贯通奠定基础,且成为新开辟的河西四郡(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到首都长安的必经之路,是关中通向河西的交通要道。在魏晋南北朝至隋唐前期,由于这条线路距离较短,行走便捷,商贾、贡使、僧侣往来频繁,络绎不绝,是关中通往河西走廊的主干道。
茹河道开辟于何时,史料不见记载,但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分析,应该在春秋战国时期,到丝路开通前已形成。因为茹河流域是戎人活动的中心区域,当时的战争与长城的修建促成道路的开通,有考古材料佐证。近年来的考古材料可以佐证,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茹河流域彭阳县山谷间的刘塬、交岔、崾岘、古城、沟口、姚河、川口、新集、草庙、张街等乡镇和固原彭堡、杨郎等地发现了大量春秋战国时期的青铜文化墓葬,出土了数以万计、区域特色鲜明的各类器物,一般认为,该文化的创造者为戎人。始见于史料记载的此道为两汉之交时,班彪为躲避关中愈演愈烈的战乱,携家人自长安出发,前往姑藏(今甘肃武威),沿途所见由感而作《北征赋》“朝发轫于长都兮,夕宿瓠谷之玄宫,历云门而反顾,望通天下之崇崇,乘陵岗以登降,息郇邠之邑乡。慕公刘之遗德……登赤须之长坂,入义渠之旧城……指安定以为期……过泥阳而太息,北祖庙之不修,释余马之彭阳兮……越安定以容与兮,遵长城之漫漫……登障隧而遥望兮……吊尉卬于朝那……隮高平而周览,望山谷之嵯峨……”该文虽抑郁伤感,却将这条路线完整记述下来,即从长安一路北上,经谷口(今陕西礼泉西北)、云阳(今陕西淳化)、旬邑(今陕西旬邑北)、泥阳(今甘肃宁县一带)、义渠(甘肃正宁县境)、彭阳(今甘肃镇原东南)、安定(甘肃镇原境内)、沿秦长城至朝那(宁夏彭阳县古城镇)、到高平(宁夏固原)。
二、“六盘鸟道”的发展史
“六盘鸟道”是对翻越六盘山崎岖险峻一段道路的称呼,这条道路形成于何时,史料记载不详,应该在秦汉时期就有之。在丝绸之路东段北道畅通时,从关中到达河西走廊通常行走萧关道越过六盘山,是主干道,但同时翻越六盘山的辅助道路还有鸡头道与瓦亭道。鸡头道主要是从平凉由崆峒山东峡入泾源,穿制胜关西出六盘山,抵达陇西郡;瓦亭道是沿萧关古道北上至瓦亭,然后到六盘山下,再沿山上小道翻越六盘山,西至隆德、静宁、定西、榆中到兰州。
隋唐时期,突厥、吐蕃等北方少数民族不断进犯,唐代前期原州(今宁夏固原)成为重灾区,萧关道成为突厥进犯的主要通道,六盘鸟道也是犯边的道路之一。唐王朝为了有效抗击吐蕃的大力进犯,曾在原州设七关,置官屯兵、以守其险,其中六盘关就设在六盘山脚下,以扼六盘古道。后来,吐蕃占领并控制了六盘山区,原州内迁。唐蕃双方通过盟约,划定了边界,其中六盘山区“泾州西至弹筝峡西口(三关口)”为唐北界,吐蕃的实际控制线向东推到了六盘山、陇山一线,此时“六盘鸟道”得到了发展。宋代,六盘山区成为宋夏交战争夺的主要地区,军事防御实力加强,在六盘山东西设置了德顺军(今宁夏隆德)与镇戎军(今宁夏固原),两军形成犄角之势,互为拱卫,此时的“六盘鸟道”应该依据形势的需要得以拓展。
蒙元时期,“六盘鸟道”最终形成并畅通,成为“丝绸之路”翻越六盘山的主干道。在蒙元政权早期,成吉思汗、蒙哥、忽必烈三位最高统治者驻跸六盘山,对这里进行经营。《元史》记载:成吉思汗“二十二年丁亥春,帝留兵攻夏主城,自率师渡河,攻积石州。二月,破临洮府。三月,破洮、河、西宁三州(原文为二州)。夏四月,帝次龙(隆)德,拔德顺州,德顺节度使爱申、进士马肩龙死焉。五月,遣唐庆等使金。闰月,避暑六盘山。”即于1227年4月亲率大军攻占金之德顺州(今宁夏隆德县),然后建立六盘山行宫,“即山避暑”,并陨落行宫。之后,蒙哥、忽必烈等相继驻跸。据《元史》记载:宪宗蒙哥曾“屯六盘山,控制秦陇,为伐蜀之计。”蒙哥汗率军进攻四川时,“由东胜渡河,夏四月,驻跸六盘山,诸郡县守令来觐,秋七月,留出卑可敦及辎重于六盘山,率兵由宝鸡攻重贵山。”同时,让浑都海率2万精骑驻守六盘。不久,出卑可敦病死于六盘。《元朝名臣事略》载:“先帝征蜀,尝留大将浑都海以骑兵四万屯驻六盘,及征南诸军尚散处秦、蜀。”蒙哥汗在进攻四川的途中亡后,其麾下大将哈剌不花率领大军撤回六盘山营地。六盘山还是忽必烈屯驻避暑、议事决策、重点经营的地区。他在远征云南班师回归,“夏五月庚子,驻六盘山”。后来,属下大将乌兰哈达率兵自云南返回时也屯驻六盘。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时,廉希宪对蒙古官八春讲:“六盘兵精,勿与争锋,但张声势,使不得东,则大事济矣。”忽必烈另一谋臣赵良弼讲:“浑都海屯军六盘,士马精强,咸思北归。”忽必烈还在这里迎请藏传佛教高僧一呈,会见了后来被尊为国师的八思巴,并请求八思巴给他们夫妇传授萨迦派的喜金刚灌顶,与八思巴结成了亲密关系。忽必烈正式建国号大元后,于至元九年封三子忙哥剌为安西王,驻守六盘山。“至元九年十月封安西王,赐魑纽金印,以京兆路为分地,驻于六盘山。”至元十年,册立皇太子,“诏安西王益封秦王,别赐兽纽金印,其府在长安者曰安西,在六盘者为开城,皆听为宫邸。”“至元十年,皇子安西王分治秦蜀,遂立开城府,仍视上都,号为上路。”他一藩二印,两府并立,冬夏分驻,冬居京兆,夏徙六盘,岁以为常。“至元十四年,加镇国上将军、安西王相。王府冬居京兆,夏徙六盘山,岁以为常。王既北伐,六盘守者构乱,炳自京兆率兵往捕,甫及再旬,元恶授首。”《蒙兀儿史记》卷七六《安西王忙哥剌》:“六盘隘秦陇之吭,俯瞰全蜀。成吉思汗晚年征西夏,尝置老营,即山避暑。蒙哥汗车驾入蜀,亦留出卑可敦及辎重于山上,命大将浑都海领重兵戍之,固王师后路。乃是忙哥剌以忽必烈汗爱子开藩于此,为西土重镇焉。”可见,六盘山区得到快速发展。从六盘山行宫到安西王开城府的设立,不仅对于元代攻金伐宋,统一中国发挥了重要的政治军事作用,而且也为“丝绸之路”宁夏段晚期的畅通提供了政治保障,拓展与确保了“六盘鸟道”的通畅,形成了长安至兰州的一条便捷大道。自成吉思汗攻占德顺州(今隆德县)翻越六盘山在开城建立避暑行宫开始,“六盘鸟道”就成为蒙古大军通行的道路了。同时,丝绸之路翻越六盘山不再以绕行固原的萧关道为主了,而是使用翻越六盘鸟道的捷径,形成长安—平凉—六盘山—隆德—静宁—兰州的道路,比原萧关道节省里程近200公里。“六盘鸟道”遂成为元代以后丝路东段北道翻越六盘山的必经之路。这条道路的拓展开通,便利了关陇地区的交通,意义重大。
明清之时,“六盘鸟道”虽然成为通行的大道,但是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道路艰险难行仍闻名天下,成为清代固原八景之一。《宣统固原州志》在“六盘鸟道”图说中说:“六盘……而山雨欲来,必先作云;即晴亦多雾,是以轮声鞭影,从云雾中出,亦风尘景色也。谓为鸟道,识奇耳。”诸多仁人志士经过时留下了喟叹,清代西北史地之学的奠基人祁韵士在1805年谪贬伊犁时将旅行见闻著成《万里行程记》,其中有一段过六盘山的记述:“余晨兴到此,微雨初零,土人以泥滑阻余莫前,仆者恃其勇不听,遂登。路曲折陡峻如壁,盘磴而上,愈上愈高,始犹土石相错,虽泞尚可行。至山半,俗称猫儿坪,有帝君庙,甚巍焕。新凿之路,皆土覆石上,遇雨淖甚,已而雨愈大,泥益深,胶粘阻辄,色紫黑,雨忽变为雪,济之以风,烈甚。仆马阻峻坂下,屡起屡仆,寸步不能前。余乃舍车而骑,鼓勇直上,雪花大如掌……身在风雪中,若腾云雾而起……望山巅有旧驿亭,驰往避。及下马入,亭朽……乃复乘马陡下千丈坡,踏冰雪凿凿有声。迤逦至杨家店,路稍平……回视山头,皆白气缭绕,不复辨。计此程五十里,上山下山只二十里耳,而仓皇狼狈,一至于此。”雨雪天山路难行可见一斑。清代将领方士淦于1828年从伊犁返回西安时路过六盘山,他的《东归日记》中记载简略,一天行程即过六盘山、瓦亭、峡口,住蒿店山下。1842年,林则徐贬谪新疆经过六盘山,他的《荷戈纪程》记述:“丙寅,晴……其时朝曦未出,西风忽来,寒如冬令……山峻路岖,盘旋而上,五里始至半山,曰庙儿坪……又旋行而上,其沙土皆紫色……五里至山巅……顶上有兵房数椽,问其兵数,人三,成众而已。阅鹤皋(祁韵士)先生日记,过此遇雨,狼狈万状。此次幸大晴。”清末变法志士谭嗣同在《六盘山转饷谣》中记叙了一个雨雪交加的日子自己在六盘山道上看见的一幅凄惨的雪地运粮图景:“马足蹩,车轴折,人蹉跌,山岌嶪,朔雁一声天雨雪。”形象地描摹了运输粮饷的士卒和民夫的艰难、辛苦以及“六盘鸟道”的坎坷、崎岖与难行。《宣统固原州志》载清末湖南湘乡人金希声咏“六盘鸟道”:“虎牙龙脊自嶙峋,绝巘排空扼陇秦。堑道崎岖通一线,征车迢递转双轮。云封远隔蚕丛月,风劲横飞马足尘。汉史络盘搜旧迹,东冲锁钥镇兰岷。”今人毛泽东主席的一首《清平乐·六盘山》,气势磅礴,“不到长城非好汉”,豪情万丈,当属留在“六盘鸟道”上的千古绝唱。